《真诚的合作,难忘的岁月》——曹道衡先生追忆沈玉成先生
沈玉成,1932年生,江苏江阴人,我国著名古典文学学者,中国古典文献学家。195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58年至1969年任中华书局编辑,参与《文史》创刊。1969年至1974年,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1974 年至1980年,任文物出版社《文物》编辑。1980年至1995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历任副研究员、研究员。曾任文学所古代文学室主任,《文学评论》编委,《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副主编等。沈玉成先生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领域有着卓越贡献。沈玉成先生的主要成果有:《左传译文》《左传选译》《韩非子选译》《容斋随笔全书类编译注》等,与曹道衡先生合作的成果有:《文选李注义疏》《先秦六子散文选》《韩非子译注》《南北朝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家大辞典(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卷)》《中古文学家丛考》等,另外还著有《春秋左传学史稿》(与刘宁合著)等。
我与玉成虽然都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但因我比他高三班,在校时我们并不相识。我1952年毕业后先是被分配到中央文学研究所(今鲁迅研究院的前身),十个月后又转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54年上半年到了古代组,担任了《文学遗产》编委会秘书。当时任主编的陈翔鹤先生很重视培养年轻人,正在读大三的玉成被选为《文学遗产》的通讯员,负责编辑部与北大之间的联络。我与玉成从那时开始熟悉起来。玉成那个班人才济济,我在编辑部时与程毅中、金开诚、傅璇琮都很熟,他们才华出众,学生时代就在《文学遗产》上发表文章,当时,有谁能想到,在他们风华正茂、正满怀信心地准备踏上学术之路的时候,竟被打成了右派,从此开始了艰难坎坷的二十多年岁月!
我与玉成都曾受业于游国恩先生的门下。上大四时,我们开始做毕业论文,我请游先生做指导老师。游先生在系的资料室开辟了一块地方做研究室,并且开了书目,让我把书目上的书都找来放在研究室,希望我们在里面读书学习。这是多么好的机会,然而我没有福气,刚刚按照先生的书目找齐了图书,系里就叫我下去参加土改。玉成比我有福气,他1955年大学毕业后成为游先生的研究生,一年后改为助教,游先生对玉成很欣赏,也用心培养,l957年上半年,游先生带玉成一同到青岛参加有关文学史的会议。这次会议云集了众多学界大师,而且讨论持续了一个多月,玉成逢此盛会,无疑深得请益问学之乐。如果没有反右那一场灾难,玉成一定会跟游先生一直学下去,也会更多地继承游先生博大精深的学问,然而这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他永远的奢望了。
玉成被打成右派后,先是离开北大去了中华书局,从中华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后在文物出版社编辑《文物》月刊,1981年调到了社科院文学所。我当时也是经历了文革中一次次的颠沛流离才刚刚安定下来。所里参加《中国大百科全书》的编纂,我和玉成参加汉魏六朝部分辞条的撰写,这是我们一同工作的开始。从那时到玉成1995年去世,我们一起真诚合作了十五年,在魏晋南北朝文学这块领域里做了一些工作。这是一段难忘的岁月,今天,玉成已经走了十年了,可我一想起那段岁月,还是历历如在目前。
我和玉成早先都不主攻魏晋南北朝文学,我早年就学于无锡国专,曾受教于童书业等先生,受此影响,我一直对先秦的文史极感兴趣,下的工夫也比较多,写的文章也多集中于此,1959年文学所在何其芳先生的主持下编写三卷本文学史,我参与了魏晋南北朝部分,对这一段文学有所接触,但涉猎尚浅,谈不到有多少体会。玉成才思敏捷,写文章范围较广,但他受业于游国恩先生门下,自然也多留意于先秦文学,此外,他对宋以后的文学也有深入的理解。我们之所以选择魏晋南北朝文学来研究,主要是考虑到这段文学较受冷落。解放前先秦文学比较受关注,而解放后唐与元明清的研究比较热,而魏晋南北朝一段始终冷冷清清,许多基本的问题都没有搞清楚。我和玉成都历经磨难,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时光,同时我们都亲身经历了各种政治风潮中政治挂帅、不讲科学实际的恶劣风气,对一味追风逐浪、赶时髦的学风都很厌倦,对浮名虚利也能看得比较淡了,都觉得应该在学术上踏实沉潜,做有价值的工作,在八十年代初那个百废待兴,学术界也日见活跃的环境里,我们一起扎进一个不受关注的冷门,而且从资料整理与考辨这些最枯燥的工作做起,正是基于这样的愿望。从1981年到1982年,我们一同参加《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汉魏六朝部分辞条的撰写。此后,我们又一同点校了高步瀛先生的《文选李注义疏》,由中华书局出版。这部书的底本藏于中华书局,此前我们对《文选》都没有很深入的了解,高先生学问很大,通过点校,我们开了眼界,对《文选》的理解也加深了。
后来在我们关于南北朝的研究更加深入的基础上,我们对《文选》的有关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集中发表在《有关〈文选〉编纂中几个问题的拟测》(《昭明文选研究论文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读〈文选〉札记》(《文选学论集》,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年)两篇文章中。其中的观点,尤其是前一篇对《文选》编纂问题的拟测,虽然遇到了一些反对的意见,但我至今仍自信是有说服力的。这篇《拟测》也是我们合作撰写的第一篇论文。1984年,友人傅璇琮和许逸民约我们两人为中华书局撰写《中国古代文学家大辞典》的先秦至隋这一部分。这一时期作家的数量比唐以后要少得多,所以我们决定每一条都自己动手,而且要求自己尽可能对原始资料搜集得齐备一些,不直抄史传材料。工作着手以后,我们深感这一时期的文学史料问题很多,不经细致的考辨,很难据以立论,于是我们希望对相关史料做全面的考辨,并将考辨的成果在出版时作为“附录”放在书后,供读者参考。傅、许二位先生很痛快地答应了。具体的考证很艰苦,解决的问题多很琐碎,但我们对这一段文学的史料做了一番清理,为今后的研究做了一些基础性的工作。《大辞典》到1998年才出版,而史料的考辨部分,则是经历了一些出版波折,到2003年才问世,即《中古文学史料丛考》。
与此同时,我们又在合作撰写《南北朝文学史》,自1986年底开始全力以赴,到1988年秋天脱稿。文学史该怎么写,我们的看法很一致,就是感到要从基本的文学史实出发,一点点地搞起,从发现小规律,到发现中规律,最后才能上升到大规律。光凭脑子想出来的大规律往往是有问题的。为撰写《大辞典》而做的“丛考”,也对我们有极大的帮助,书中的许多注释,都是来自“丛考”中的内容。这部文学史出版后,受到了学界前辈和同行的肯定,我们也很感欣慰,说心里话,在写书的过程中,我们一直都憋着一股劲儿,要把这部书写好,要把这种从文献与史料中发现和提炼规律的文学史写出点名堂来,我们同心协力,从最艰苦的工作做起,一点也不敢轻忽松懈。如今,这部书虽然受到了一些肯定,但能不能在历史上站住脚,还要接受时间的检验。将来的事,玉成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不过我们曾经对学术共同抱有的信念是不会改变的。
我与玉成这些年的合作是非常愉快的,特别是八十年代,我们两家住得很近,虽不能说朝夕过从,但见面晤谈讨论的机会非常多,玉成认为我比他年长,且他家在六楼,不想让我受跑动爬楼之苦,所以经常是他来寒舍晤谈。我们在一起或论学,或闲谈,乐而忘倦,不觉时光之移。八十年代末,我们都搬了新家,见面不如以前那么方便,可联系还是很多。古人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现在想来,我们合作的日子,也是我们彼此学术上大发展,大有收获的日子。我自己八十年代初在学术上很不成熟,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初,进入上升阶段,而这一时期,恰是我们合作最愉快的阶段。玉成去世后,我们再也不能合作了,这些年,我虽然还在不断读书写作,可成就是比不上那段时期的。不少学界的朋友也感叹我们竟能合作这么长的时间,而且有这么多的收获。我也很怀念这段岁月。现在想来,我们的合作是因为有共同的学术信念,同时又能极好地取长补短。由于求学阶段都比较努力,我们在专业上都有比较扎实的基础,当然这是就同辈而言,老一辈学者的广博精深是我们不敢望其项背的。而且我们是同学兼同门,都曾受教于游国恩先生的门下,可以算得上是师兄弟。
游先生的治学方法对我们都有很大影响,记得有一次我向游先生请教《诗经》的问题,游先生完全凭记忆为我讲了三个钟点,介绍了从汉至隋一百多部有关《诗经》的著作,告诉我这些书的版本与卷数,其中不少《诗经》的注本,他甚至能一一指出这一本子哪几首诗讲得好,哪几首诗讲得不好,我回去后一一翻阅,竟然无一不合,这件事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学问。游先生对《楚辞》的文献也极为精熟,有关《楚辞》的重要著作的版本都了然于心,这也给我很大触动。游先生真是不可及的,但他为学必基于广博与通达,必扎实有据的研究路数,给我极深的影响。玉成在游先生身边的时间更长,朝夕承教,更能体会游先生为学的精髓。我们二人性格有异,气质不同,但在治学的基本观念上十分一致,这也是我们能够长期合作的最重要的基础。
最好的合作应该是互补的,我和玉成在这一点上配合得十分愉快。他曾经对我说,我们两人气质不同,我只有学人气质,而没有文人气质,而他则是学人与文人气质兼具。我很赞同。在合作中,我们也充分地相互取长补短,遇到问题一起讨论,玉成文笔畅达,而且善于提炼和概括问题,对我有很多帮助。写文章时常常是我先起草初稿,他做大力的修改,然后再进行讨论。我们合作的那些文章和著作,完全是共同努力的结果,我招的博士生、硕士生他也倾心培养,在合作的道路上,我们难分彼此,也不曾想过要分什么彼此,完全是没有机心的。经常有学界的朋友对我说,像我们这样的合作,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话是过誉了,但我内心真是很怀念那段真诚合作的岁月。我们两人都饱受流离坎坷之苦,改革开放后才能坐下来安静地读书,所以都对工作充满希望与信心。那段时间,我们的收入都很低,许多必备的书籍资料都无力购置,我的一些书是借来手抄的。后来进行史料考辨,条件也十分艰苦。这样的境况,很容易让人耐不住寂寞。然而我们没有却步,没有去追求浮名浮利,而我们彼此的相互支持与勉励,显然是很重要的,而这也许是许多单单看到我们的文章的朋友所不能体会的。
玉成去世后,我失去了真诚的伙伴,虽然对魏晋南北朝的文学思考了许多年,还是有许多问题让我困惑,可是,现在我只能一个人来想了,再也不能和玉成去商量,我是多么希望再和他讨论啊,然而这只有等来世了。愿老天让我们下辈子再碰头,再让我们合作,再谈谈那些我们曾经反复讨论的问题。
原文来源:沈玉成著《沈玉成文存》,第531-536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