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一趟的想法碎片
从卫生巾说起
很多年前我刚去美国读书的时候,当时有一种迷思,以为老外都不用卫生巾只用卫生棉条。于是我行李箱的边边角角都塞满了卫生巾,够用好几个月。后来才知道超市既有卫生巾也有卫生棉条,卫生巾并不难买。
我不用棉条,交替使用月经杯、卫生巾、thinx。在我的认知里,卫生巾就是一直有存在感,不完全透气,有时担心兜不住的这么一个东西。我对它的舒适性没有期望。
这次回国,我在十八线小城市一共跑了三家超市,都没有找到熟悉的护舒宝网面。一家楼下小超市,一家大润发,一家兼卖进口商品的商场负一层超市。至少四年前,网面表层和棉表层还能在超市货架平分秋色,护舒宝也很常见。现在,在我去的这几家超市里,90%以上的卫生巾是棉表层。新的卫生巾品牌雨后春笋一样出来,包装和设计都很精致,看着很赏心悦目,而我一个也不认识,还得查小红书。护舒宝不知道被挤到哪里,我没有找到。
我买了一包棉表层的没用过的牌子,却发现它意外的好用,直接拉高了我对卫生巾舒适度上限的认知。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货架上都是棉卫生巾了,它既干爽又柔软,取代干爽但不舒服的网面很正常。
后来我再去买卫生巾,站在货架前,就仿佛看到了一场快消大战。在过去四年的兵荒马乱中,我十八线小城家乡的卫生巾市场彻底洗牌,而我住过的波士顿、多伦多、蒙特利尔的药店和超市的卫生巾货架,依旧是同样的品牌同样的产品,同样的勉强合格。Whole Foods之类的地方偶有新的环保/有机卫生巾品牌出现,但没成规模。
北美女性生理用品并非毫无进步,只是创业热情没有反映在卫生巾上,而是体现在探索别的品类,新产品往往以环保省钱舒适作为卖点。我自己买过两家初创公司的产品,thinx的生理裤和flex的月经杯。thinx生理裤是吸水防水二合一,号称可取代卫生巾,用户反馈比较两极分化。有人拥簇,也有人觉得它是智商税,既无法忍受穿一兜子血,也无法忍受洗这一兜子血。Flex的产品接受度更高一些,它既有传统月经杯,也有更激进的disc - 该产品刚推出时的广告号称“可以在经期have sex”。放置的位置也不同,感兴趣可以看他们网站。
总之国内国外各有各的卷法。在对非卫生巾产品接受度高的地方卷卫生巾替代品,在对卫生巾依赖程度高的地方卷卫生巾的升级。至于为什么棉条或月经杯在国内卖的少,那是能写一篇论文的。
不过作为女性消费者,我真是乐见其卷,不管在哪里。
烘干机与道德感
有一天坐公交,我后排两个年轻女生在聊上班日常。一个女生说她每天10点多到家,洗澡洗衣服,忙完差不多11点半,刷十几分钟手机就睡了。
我纳闷怎么每天都要洗衣服,随即明白了,她说的应该是洗内衣。
哪怕我早就机洗一切,每个礼拜所有衣服一起扔洗衣机再烘干,只要回到国内的家,都被要求每天手洗内衣裤。
在我的农村老家,大概直到十几年前,每天早上家家户户都会有个女性扛着一筐全家老小的衣服,去河边洗衣服。去河边洗是为了省水电,也是老一辈的习惯:奶奶辈的女人们从年轻到老,就是这样捶着衣服聊着天,开始每一天的忙碌。那时候洗衣机已经很普及了,她们会把在河边捶打好的衣服扛回家在洗衣机里快速清洗加甩干,最后晾在晾衣绳上。
如果脏衣服攒太久,不经常去河边,这家的女人就会被说“邋遢”。
如果“偷懒”用洗衣机洗,也会有人说,这女人“不会过日子”。
时代进步了,我这辈的女孩大多摆脱了早起为全家手洗衣服的命运,但从小都被教育要每天手洗内衣裤。这种教育部分源自“洗衣机脏”或“别的衣服会把内衣弄脏”,部分源自“女孩子要勤劳爱干净”传统说教。
后来我去亲戚家,会问问他们家怎么洗衣服。大多数家里有条件但没买烘干机,少数买了但觉得费电舍不得用。所有女性每天手洗自己内衣裤,部分也帮家人洗。她们震惊于我攒一周洗一次,我就解释有高温烘干不用担心卫生,且省去晾晒环节,大大减少家务时间。
我发现阿姨奶奶们对烘干机减少家务不感兴趣,但对”能给孩子衣服消毒“感兴趣。如果受益人只是自己,她们不会考虑购买。在勤俭持家道德感的约束下,自己辛苦点总是比花钱解决问题性价比更高的选择。甚至有些女性买任何让自己活的更轻松的东西,都有隐隐的羞耻感。“别人都能做怎么就你娇气?”“你会不会过日子?”即使没人这样说她,她也会对自己进行道德审视。
我像推销员一样给阿姨奶奶们推荐烘干机洗碗机,因为真诚希望她们不要再那么轻视自己的时间与付出,不要再那么勤劳。所有顺手洗衣服顺手洗碗顺手拖地的每日份勤劳加起来,就会变成每日份的疼痛与疲劳。
但说到底,烘干机既无法将家务去性别化,也无法成为父权道德的粉碎机。只有我们可以。
跳广场舞的顶级享受
很久以前我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除了正常的治疗外,他还建议我每天要做到“三个一”:认真吃一顿营养丰富的饭,天气允许的话在室外晒一小时太阳,低强度运动一小时。
按道理每顿饭都要好好吃,不看手机电视,专注于吃饭这一件事。不过医生也知道打工人一天好好吃一顿饭就算很幸福了。天气和时间都允许的话,白天户外散步一小时,能同时满足晒太阳和运动的需求。无论是否在病中,我后来都尽量做到这三件事。
回国那阵子,因为时差,我每天早上6点就醒了。喝喝茶吃点东西回复邮件,就去外面溜达一圈。晚上吃完饭再出去晃一圈,回来看看书然后睡觉。
有天晚上路过一个公园,看到一群人跳广场舞。准确的说是入乡随俗版帕梅拉,配乐是节奏感强的短视频神曲。我长这么大从没想过去跳广场舞,正想走开,有个阿姨牵着狗过来,她把狗绳放在离人群远一点的地方,嘱咐小狗原地呆着,然后就加入了跳操的队伍。我看到空气拴狗就站住了,想看小狗能乖多久。这时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热情阿姨走来跟我说,你咋站这么后呢,来往前站点才能看清领操。
可能因为阿姨太热情,也可能因为我满脑子想着狗,总之我居然真的跟着她往前站到了队伍里,然后莫名其妙开始一起跳了。等到反应过来,顿时觉得羞耻,手脚不知道怎么放。但阿姨就在我旁边,好像一分钟走人也不太好,于是只能“来都来了”。
跟上节奏后我就开始看前面一排排男女老少,既有大爷大妈,也有十几二十几的年轻人。大家跳的乱七八糟,还有穿裙子西裤拖鞋皮鞋的,各有各的节奏和风格。但看背影就知道他们很认真,也放得开,不在乎自己跳得不好看,没觉得自己或别人跳得可笑。
是我原先的羞耻感才可笑。我又忘了,“当下”是没有观众的,只有自己在场。也许音乐结束,人们要回到各自操劳琐碎的生活。但这一刻,我强烈感受到了身边人散发出来的“我在享受这一刻的人生”的美好。
我跳的越来越认真,感动到流泪。在昏暗的灯光下,“没有品味”的音乐中,快乐的陌生人中间,毫不夸张的说,我收获了一次人生顶级体验。这是对心无杂念专注于此刻的奖励,是对摒弃成见的奖励,是在我抑郁复发之后很难得拥有的纯粹的快乐。
每天把一个时间段空出来,彻彻底底抽离当天最在意的事情 - 不管是挣钱、治病还是照顾别人。瑜伽冥想阅读散步,任何一样能让你结结实实感受当下的活动,都很好。
自己一个人享受独处很好,如果正好有一群人一起享受各自的当下,也很好。因为我们既能从别人那里获得极大的恶意,也能从别人那里感受莫大的鼓舞。
要什么都可以,除了既要又要
老生常谈了。
每次回去总会有亲戚问我,你为什么不回国?我都说,找不到工作。
说找不到工作是一个夸张的敷衍。找不到的是符合预期薪资+不996+下班和周末完全不用回消息+不歧视已婚未育30+女性的工作。
还有一点我不会说的是,我现在仍然想去不同地方体验不同的生活,仍有四海为家的劲头,所以回国不是当下的最优解。这个想法在老家亲戚眼里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我也不提。
《纳瓦尔宝典》提到,选择在哪里生活是一个很重要的,值得投入时间精力思考的问题。我想说的是跟很多人生问题一样,它值得思考,但不值得纠结与内耗。在外多年,我发现身边朋友当中,时不时纠结去哪里生活的人,和从来不纠结的人,大概一半一半。从不纠结的人有一些共性:接受想要的东西都有代价且它们不会在同时同地共同出现,接受最优方案不等于完美方案,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每一次决策要解决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想要什么都可以,除了既要又要。因为宇宙的物理规律不在乎人类作为整体的死活,而人类社会的运行法则不完全在乎个体的愿望清单。尊重客观规律,有些东西就是不会同时出现在普通人的任何一种选择里。比如拥有卷得低价又丰富的物质和服务的地方,你很难找到又高薪又不卷的工作。一个行业的卷会传递到其他行业,一小群人的卷会蔓延一大群人,这就是规律。
得到的都是侥幸,都有代价。提前想清楚代价,会少很多后悔与内耗。我这种过去十年平均每年都搬家的人,至今家里没有沙发,床垫直接放在地板上,衣服穿坏一件再买一件新的,绿植几乎都是一年生的可食用草本,搬家的时候把叶子吃了,把盆打包带走。经济和精力都不允许我在旅居的时候拥有精心布置和维护的家。偶尔逛家居店过过眼瘾,但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最优解几乎总是不完美的,它只是为了最好的解决你的主要矛盾和少量的次要矛盾。早点接受它的不完美,早点脱离内耗。而且每个人的最优解都是不一样的,别抄作业,别自证,更别指手画脚。我几年没回去了,这次回去有些亲戚才知道我们从美国搬到了加拿大,有些人不理解,有些人明里暗里鄙夷。我一概回答,是的,我在美国混不下去了。之前有网络野爹嘲讽我和队友俩MIT毕业生混得不好,牌打烂了还给自己找理由,那时候我还选择性回怼几句。现在只觉得,啊,我没空也没必要跟你解释我的utility function,或者让你相信我过的开心。
以上,认真思考,但拒绝内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