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佐·帕奇《科学的功能及人的意义》 第16节 历史和自然 翻译(一)
第16节 历史和自然
[第62小节] 唯物主义和自然主义(Materialism and Naturalism)
译自Enzo Paci, the function of the sciences and the meaning of ma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2, p289-294.)
尽管胡塞尔并不直接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问题感兴趣,但是马克思的哲学反复出现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之中。正如我们提到的,胡塞尔的思想导向了马克思主义所处理的同样问题。更进一步,如果我们从一个现象学的视角接近马克思主义,我们可以期待一个批判性的马克思主义或者一种对马克思文本的新阅读理解。
现象学以其特有的复杂性重新引入了关于唯物主义的问题。进一步的,如果现象学关注作为科学的政治经济学问题,例如政治经济学的前范畴性奠基问题时,那么现象学的研究就获得了一个特定的新含义。胡塞尔从来没有处理过将需求领域和前范畴领域关联起来,并且他也并未处理过主观亲身经历和体验的需求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needs)。但是胡塞尔确实强调了基础结构的确定性和调节性特征。(the deterministic and conditioning character of the structure of the base)
关于需求的时间模态分析对于时间的现象学式分析是必要的。对需求的时间结构的发现同时意味着源始时间的历史性的发现。(original temporal historicity),即需求和满足之间的关系。需求和满足之间的关系是和个体单子的有限属性,和这些单子的个体化、停顿、生活时间的被打断(疲惫、睡觉、死亡)有关,总之这种关系与生活时间的不可逆性密切相关,这种不可逆迫使单子个体去工作,从而补充上已经耗费了的东西。上述这些考量构成了群体、阶级和共同体的辩证法。在这些现象学的分析中,我们以不同寻常的方式重新发现了恩格斯的辩证法模式。人类思考,或者说哲学,在可以从胡塞尔得以出发的辩证法概念中显现为:一个人因另一个人或一个群体因另一个群体而承受的否定的意识。(Becoming-conscious of the negation endured by one man because of another man, or by one group because of another group)
在承受这种否定的意识的人那里,异化,或者说否定,产生了去否定否定本身的意志。胡塞尔从相互理解和思想共通的角度考虑了主体的对立,尽管他有时会明确论述群体间的对立和斗争。(《笛卡尔的沉思》第五个命题那里提到过)在次等和高等需求的辩证法中,否定之否定保证了需求的满足,这种需求的满足保证了通往一种在质上更高级的需求以及对这些更高级需求的满足。这一讨论就重新引入恩格斯的法则,例如相反方面相互转化的法则,量向质的转化以及否定之否定的规律。我们不需要将其讨论为“科学”的,或者是分离的和孤立的规律。在现象学的分析中,恩格斯所列举出来的以质量转化为代表的辩证法必须从主体性开始,它们都作为活生生的在场。主体性同时也就是主体间性,这种主体间性是在活生生的社会群体的范围内被规定的。
最为基本的一些要点:一方面,将辩证法插入到主体性中;另一方面,主体性作为因果性的要素渗透到每一个辩证法的形态之中。(辩证法与主体性要素之间的相互介入、相互作用。)由于我在活生生的当下发现了过去,并且将其承认为是过去(甚至有一种谱系学意义上的先于人而存在的过去),我们就不能在传统观念论的框架下去理解一种主观主义。如果我们能够在传统框架下理解主观主义,那么对主观主义的寻常批判也就恢复了有效性。[1]胡塞尔也认为,关于被预先给定的世界并不是一个哲学的问题,并且正如我们所知道的,胡塞尔声称自己在这个方面是一个实在论者。然而,我们可以提出自然与人类的辩证关系这一主题。
自然辩证法这种提法其实并不荒谬。如果自然指向的是动物和植物,那么部分问题就在于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动物物种体验和生活与我们相关的世界的不同方式。这就是《笛卡尔的沉思》的第五论题的核心内容。它涉及作为主体的他人的构成,即作为第一人称的单子,例如我自己,他构成了我,就像我构成了他一样。这一主题即使当其他主体是动物时也是适用的。
所有有生命的主体都体验世界,生活在自然环境之中,与环境有一定的关联。通过使自身获得工具,人们对物质进行劳作,并且由于特定的需要,变得像物质一样被动地塑造它。如果说人和其他主体之间的联结很大程度上依靠empathy(同感或者同情,胡塞尔最早在1905年思考交互主体性问题),那么人和物质世界的关联是一种独特的适应和统治形式。(a unique for of adaptation and domination)如果我必须执行一系列的操作从而去适应物质性的事物,那么我同时也发现了一种特殊的关于事物的存在方式,是以我对这些事物的体验作为出发点,在其中,这些物质事物是互为因果的,并且被其周围的事物所规定,包括主体自身)。怀特海曾经提到过一种在事物之中进行摄入[2],即使他并不清楚如何以及为什么他能够讨论这些事物的摄入。从我对环境的适应出发,我和物质事物之间形成碰撞,我们或许能提到一种前范畴的物质事物的相互达成一致和分歧,例如这种一致和不一致都还不是被科学根据一定的关系或者类型所接受的。(some relations or typicity)我应该达到一种关于自然事物的辩证法,而不是科学所使用的关于概念或者范畴的辩证法。
这些可能的分析是和恩格斯本人的分析不同的,但是这些分析必须至少被指出,如果我们想要为恩格斯的直观想法作出现象学的奠基的话。我们不能贸然地说自然辩证法在原则上是不可能的。萨特认为我们对自然辩证法一无所知。现象学或许能够通过艰难的分析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自然辩证法的洞见。萨特写道:“简言之,如果存在某种像辩证唯物主义那样的东西,那它一定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即一种内部的唯物主义,同时造就了它并使它强加于某一事物,去体验它和认识它。”[3]对于我们而言,“内部的”意味着唯物主义可以在前范畴的具体性中重新发现自身,也意味着要从主体的方面出发。将唯物主义理解为外在的、被实在论地把握的而非幻象(在胡塞尔意义上的幻象),并以前范畴的因果性经验为出发点,而在这种因果性经验中,每一个单子都是具身性的,在那里我们深深根植于作为主体的第一人称视角之中。
在其他的质料中,唯物主义提出了内在和外在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和这样一个事实联系在一起的,即每一个具体的主体,进而每一个整全的人,都是一个意识的存在(consciousness),并且心灵(一个有意反思的心灵)无法和其本己的身体(Leib)分离开来,身体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身所有的”。但是身体在其他自然事物中同样是一个自然事物。因此,身体遵循了无生命事物的决定作用和因果性法则,即使身体除了死亡这种情况之外无法彻底成为无生命的。
无生命物是外在于我们的,因为我们也是事物,并且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将我们自身装扮为外在的,由此我们自身变得惰性、无活动能力,例如在睡眠中。相似地,萨特讨论到了惰性实践,当我们工作时候,我们已经部分地成为自然,以便主宰自然,就像农民利用身体的惰性重量使铁锹穿透泥土一样。
在现象学分析中,我们可以重新发现上述观点的现象学基础,它揭示了我们的有机身体是变革的交汇点[4],是内部和外部的相互渗透。然而,人从而都不是孤立地与地球联系在一起。人劳作的产物被嵌入到复杂的主体间、亲缘关系、心理以及社会关系之中。在这个层面上有趣的是,一个人、群体或者阶级可以被其他人利用,即使不是作用惰性物质(尽管这也是可能的,比如对尸体的使用),随后,人尽可能退化到动物的状态,或者更广义地说,退化到物的状态。这就是作为“还原为物性”的人的异化。
人使用身体来操控工具在原则上不同于一个人被其他人作为工具来使用。后者这种情形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人类的本性也使得第一种情况成为可能。但是如果,由于我自身的人的本质,我消耗自身并且最终无法避免死亡,这与另一个人利用我为了生存而消耗自己、必须满足某些需求这一事实,为了他自己的目的而不是我的目的,在最卑贱的意义上利用我这个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死亡在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中占有重要地位)。
关于内在和外在在主体层面的相互解释既包含了人的整体性(当我沦为奴隶、动物或物品时,这一点就会受到损害),也包含了消耗和补偿、需求和满足的前范畴性结构,而这一结构将个体的“我”绑定在前范畴的因果属性和决定作用之中。毫无疑问,人就是在这一层面上被调节的。但是,从理论和实践上将人简化到经济结构的层面,实际上是一种异化形式,这种异化涉及内部与外部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问题上的现象学奠基能够澄清使这一问题变得模糊不清的错误看法。
即使我不是一个纯粹被动的存在,我依然要承受前范畴的因果性及其规定。或者说,我承受恰恰是因为我不仅仅是被动的。尽管这一前范畴的结构是一个行规定的要素,它并不妨碍意向性的意志和自由。将人还原为一种因果关系,这种因果关系将完全决定人的主观性或具体的一元,这是将一种与主体间关系和社会关系相关的情况投射到某个历史时期的特征上,例如,就工业革命而言,投射到资本主义历史时期上。旨在将人还原为自然的唯物主义也是如此,用胡塞尔的术语来说,这种唯物主义被称为自然主义。
马克思主义对物质以及经济结构的决定性作用的强调是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历史性回应,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隐藏了人类现实从而去掩盖剥削的事实。事实上,通过将人还原为纯粹的工具或者物,资本主义在理论上否定了它所实践的东西。因此,它认为前范畴的物质和经济在人那里是不重要的,反过来在其他地方提到的精神勒索(spiritual blackmail),却认为灵魂至关重要。如果唯物主义理论只是将人还原为一个被调节的有机身体,还原为具有决定作用的、独特的、像物一样的现实,那么唯物主义对物质现实的承认以及需求的调节功能只不过还是操演资本主义的那套把戏。正如封建社会把农奴贬低为纯粹的外在物,把灵魂保留给领主的休闲(Outim)。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的目的是为整个人、具体的一元,或者简单地说,为人辩护,如果我们不像费尔巴哈那样把人自然地还原的话。
阶级的废除这一任务委托给被剥削的群体。无产阶级能够意志,并且在给定的条件和在一定条件下,抓住可能的机遇以及为了争取解放的自由。(然而这些条件也能导致一种意志上的自我异化,无论是在斗争还是劳动过程中)这就是上述提到的不能彻底把人还原为一个物,同时让他维持生命状态的证明,也就是人的自然的整全性的证明。资本主义的矛盾在这里呈现为两个相互补充的视角:一方面,资本主义要么将被剥削者还原为纯粹的物质物或者一种工具。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主义无法继续生存,因为还原到仅仅作为物的存在的人是不生产的;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给被剥削者留有了一定的人性或者精神生活,因而有足够的意志和能力去成为自我意识着的人,让他们还有可能维持人的状态。在后一种情况中,资本主义创造了倾向于毁灭自身的运动。
[1] 参见葛兰西,《历史唯物主义与贝内德托·克罗齐的哲学》。
[2] Prehension翻译为融会、摄入,怀特海发明这个词语来表达他对遍及宇宙万物的经验的理解。
[3] 萨特,《辩证理性批判》上,中文译本第166页。
[4] 帕奇提到了交汇点的德文词汇表达:Umschlagspun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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