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蝙蝠
挤破头抢票去看重制那天,他睡得昏天黑地,出门还在和刘雨抱怨音效太吵。他说,‘乒乒砰砰’的,刚睡着就吵醒,刚睡着就又吵醒了。”刘雨也没有多喜欢,只是在网络上看到消息,讲不清这部片子哪里吸引她。但她好像知道,她同样也没有多喜欢他,于是他们分手了。
公司的空调开得很足,他穿着短裤不停抖腿,为刚刚被要求重新改的方案而生气。领导是这样说的,“词不达意,懂吗?”领导很大声地说,“词不达意”,惊动了全公司的人。他很想找谁念叨念叨这件事情。不怪领导,他只是觉得这个社会完蛋了。他打开好友列表翻上整圈,发现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这是他和刘雨分开的原因之一。他们都越来越只在意自己那部分的内容,懒得管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分手那天,他朝她喊,“谁他妈要每天听你牢骚,真是去你妈的。”刘雨不甘示弱,丢过来一个水杯,碎在他的脚边。陶瓷残片渐得到处都是。刘雨还击说,“我去你妈的。”接着,一串震耳欲聋的打斗声,从电视里发出来。正工作的克里斯蒂安贝尔听人布道,“要克服恐惧,就要成为恐惧本身。”
好在,有人在OA系统里给他发消息了。同事每天都在这时间前后,叫他去楼下抽烟。他们两个没有共同话题,不聊这间办公室的任何事情,更谈不上有什么兴趣可言。往往抽完烟就回到楼上。沉默的出去,沉默的回来,工作就是这样。同事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子,上星期开车上班,让一辆摩托给撞了。车毁,前脸基本报废。胖子的鼻梁骨砸在方向盘上,甩甩脑袋,人倒是事儿。说摩托跑趁他晕的功夫跑了,到现在还有没有找到。从此往后,胖子闷闷不乐,过去每次抽一根烟,现在至少两根起步。总得他多等一会儿才算完事儿。走到电梯口,胖子说道,“我媳妇每天都问,找到那辆摩托没有——警察都找不到,我去哪找?ctmd。”
楼下没有专门供抽烟的区域,楼里又禁止吸烟,隔三差五到处检查。贴告示,抓到罚款十万。胖子说,“如果兜里有五万闲钱,就敢换份别的工作了。”现在整栋楼的烟民,自发三两成群地围着楼根儿,朝能够到的每一块砖上吞烟,没有人管。烟头扔的满地都是。他看到右手不远处有两个穿着套装的女孩儿,其中一个头发是绿色的。绿色,不过和植物或者健康都没啥关系。胖子察觉他的目光所向,在旁咒念道,“ctmd,是绿色的。”他听过那个传闻:胖子所以从上家公司离开,是有人睡了他的媳妇。胖子扬言过要打对方,可是他媳妇说,要打就离婚,最后只能灰溜溜地把工作换掉。眼不见为净。包括刚说词不达意的领导在内,很多人都在传。不时还有人跟他开玩笑,见抽烟回来,就朝胖子的背影使挤眉弄眼,小声笑问他,“怎么着啊,对嫂子有意思?”胖子看着那个女孩儿,对他说道,“你看看,绿色的。”
绿头发的女孩儿狠狠地把烟头丢进草丛,明明听不到他们说话,还是瞪他们一眼。他觉得绿头发的女孩儿像是冲着他来的,那眼神中释放的并非仇恨,而是令他感到羞愧的鄙夷。他跟胖子提议,去前面花坛边上坐会儿。那里没有什么人。他说,“散散心。”胖子默声开路,走到花坛前,一屁股坐下。他跟上胖子,刚要坐,看到一块嚼过的口香糖粘在那里。口香糖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快风干了,因此他只能选择离胖子远点儿。这时,绿头发的女孩儿已经不见了。
他问胖子:“为什么今年染绿色头发的人这么多呢?”
“ctmd,”胖子恶狠狠地念,“绿色的。“
“我对象也染过一个绿色的头发,那颜色染起来很麻烦的。“他说,“我不太懂,感觉事情和事情之间,总是有联系。”
“你觉得我能找到那摩托吗?”胖子问,“那辆摩托是灰色的,可能有绿色装饰。”
“啊?灰色的?”他说,“灰色的摩托,不好打理。”
“ctmd,灰色的摩托。”胖子说,“可能也带点儿绿吧,妈的。”
“绿色的头发,染起来很麻烦。”他说。
胖子一边说话,一边揪身后花坛里的牵牛花,把花瓣一瓣瓣地堆在他们中间。有意无意地盖在口香糖上。胖子的动作无关发泄,像是在做什么奇怪的祭奠。边揪边说,“她对我就像是对这些花,我有点儿烦了。”他感觉这些花不讨喜,闻起来有股刺鼻的味道。化工品的味儿。他从中感受不到生机,更感受不到胖子说的,“我有点儿烦了”是什么意思。胖子把烟头按进花瓣堆里,也许正按在最底下口香糖的上面。烟头被按得扭曲掉了,熄灭,然后胖子又掏出第二根。胖子伸长胳膊,递烟盒到他眼前示意。他摆手拒绝。他说,“不用。”胖子连续按了两次打火机,都没有能把烟点燃。胖子笨拙地解释着,“我再来一根,再来一根。”
天空阴而沉闷,云越来越黑,比办公室里更加煎熬。他透过烟雾寻找到胖子的脸,满是汗水,在痘坑里填着。不断有蜻蜓从他们的身边飞过,是要下雨了吧。他想,他不知道那份“词不达意”的方案,该怎样修改。领导没有做出别的指示,仅仅是说,“词不达意,懂吗?”胖子安慰他,“随便改改就行,莎碧领导也没数。”是的,莎碧。他再拿不出多余精力跟工作缠斗,虽然这是目前仅有的东西。自从和刘雨分手,他在看似平静情绪的深处,总是无法找到真正的平静。很难解释。至少流于表面的表演,能起到自我安慰作用。为避免自己崩溃在自己面前崩溃,不论如何,他都只能相信这些就是真实的。
转眼过去三个月,看完那部电影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着。他理不出足够清晰的线索,只记得刘雨要再重看看那部电影。说是有些地方没看出来哪里好。电影下载的速度很快,投屏到电视上播放。他依她陪着,继续听里面‘乒乒砰砰’打个不停。但他当时的心理活动是,“占着电视,就好好看行吗?”刘雨一会儿说说她弟弟将来的毕业,一会儿说到她上任男朋友的工作。不一会儿使唤他倒第二杯水了。那个男的现在正在哪个地产企业做人资总监,和她隔壁寝室的女孩儿结婚了。
到底也没有看完这部断断续续的电影,他们就分开了。刘雨向他掷水杯,后来从他家搬走。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引导事态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他那样劝自己,“长痛不如短痛。”觉得冥冥之中,早晚会有最坏的结果。刘雨的两个弟弟,一个在读专科,另一个很早就辍学了,眼下正在别的城市服装店工作。但他不能确定是具体哪个城市,似乎每隔几个月就会需要一笔钱,去个新的地方。以前每每看到他们发来消息,诸如“姐,赞助一点儿”那样的消息,总是觉得愤愤。看不惯吧。其中表面亲密无间,实则是贪得无厌的嘴脸,让他厌烦。不过,自从分手以后,他倒是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他和他们之间的差别。他永远不会去求刘雨,永远不会。
突然瞬间,他的视线一黑。没有遮挡,纯粹是感到危险之后,立刻本能地闭了下眼睛。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坠落在他身侧,且距离不远。花瓣,层层叠叠的溅起,像是涟漪。不过,是他臆想出来的。具体是什么,等回过神,他猜是只从南方坎坷来的蟑螂。真够恶心的。南方的蟑螂有翅膀,他出差的时候见过,足一元硬币那么大。赶上暴雨,一只只飞着撞在出租车的风挡玻璃上,可是声音没有刚刚那一下厚重。不,不是蟑螂。
那声响还没有完全消失,记得是很闷的一声,说明要比蟑螂的体积大不少。他更怕了。说不定是由于天气所致,从花坛里跳出来一只青蛙呢。他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况,也不能否定这种事情就一定不会发生。恍惚间,胖子快速起身,都窜到几步之外了。他很少看到这样迅捷的胖子:身体弹射出去,再转身看他,最后用力丢掉烟头。他看到胖子的烟头撞到花坛的地角上,火星四溅。很显然,已经开始有人朝他们看了。胖子再往楼的方向倒退,大声骂道,“什么玩意儿啊,c。”
整个过程,他以为是很长时间,其实最多不过两秒。当他和胖子都退到楼门口时,再望向团东西,引起一阵惊心。死里逃生。胖子聒噪地问,“是蝙蝠,是吧,蝙蝠。”共同见证这一幕的几个陌生人,也都猜测就是只蝙蝠。他们讨论它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连他跟着附和,“是吧。不敢想啊,一只蝙蝠,飞着飞着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没有人愿意去看究竟,因为谈资已经足够了。要真是只蝙蝠的话,那它正掉在那堆花瓣儿上,他和胖子之间的位置。黑乎乎的,没准儿和口香糖粘在一起了。他勉强振作,自嘲地说,“我最近和这玩意有缘啊。”他想到那部电影。胖子没往心里去,接着说道,“肯定是蝙蝠,他妈的,就差那么一点儿掉你身上啊。”
回到楼上,人人挂着耳机,敲击键盘。胖子从出电梯出来,再没有提过蝙蝠,恢复愁容,拧着屁股往办公室后排走了。原本修改方案的事情,经蝙蝠这么一搅合,更找不出心思下手了。其实,他知道他是怎样糊弄的,虽说尽力,也理亏。他嘴唇发干,为躲过一劫而唏嘘,旁边的女同事提醒他,“快吃午饭了。”他看看电脑上的时间,没有胃口,听到“吃”字,胃里翻江倒海。如果砸到——砸到以后生活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吗。他木讷地朝她摇头,种种累积,使他精神的最后一道防线处在崩溃边缘。
去年,刘雨父亲在老家修房顶把腿摔断了。开始是绑石膏,后说要根拐杖,最后干脆改坐轮椅了。刘雨跟他说,他拿起手机给刘雨转过一万块钱,问她,“够吧?”刘雨含糊地跟他解释,“不是那个意思,而且用不了这么多。”在他看来,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意外不是第一次发生。他哄刘雨,“一半给你爸买轮椅,一半给你买吃的吧。”刘雨凑上亲他一下,又迅速退原处,收款,再凑上来亲他。完事以后,他坐在马桶上,搜索电动轮椅,贵的不过几千,便宜的几百块钱。他清楚,做什么都是徒劳,刘雨的父母压根儿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买什么轮椅和他没有关系。他们说他太穷了。他看到过刘雨手机里的群记录,群名叫“善良快乐一家人”,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找个家里条件更好的吧。”他看到刘雨回复的是个模棱两可的表情。
刘雨提议,用剩下的钱去新开业的游乐场。他没有问能剩下多少,只是经过蝙蝠的遭遇,想起刘雨当时说过的,里面最刺激的项目,好像是叫“穿越蝙蝠洞”。从阴暗潮湿的水洞,飞到天上,再从天上落回洞里。“热带雨林主题的”,刘雨说,“到处都是小蝙蝠,飞船也是蝙蝠的形状。”他以漠然的态度算作接受,最终受雨季影响没有去成,再往后就不了了之了。从那段日子起,他能明显察觉到刘雨用力追逐时髦,比他更能融入这座城市。他想过,“凭什么呢。”刘雨时常张罗出门,看看什么展,喝什么咖啡,逛高档商场,每次累得半死又无聊。拍照片,拍来拍去。至于最后一次出游是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了。跑到偏僻的电影院,看重制电影,对他来说这什么也算不上。
旁边的女同事,继续跟对面的女孩儿聊着。正是那游乐场的事儿。对面的女孩儿上个月刚来,岁数不大,总令他觉得有些地方和刘雨挺像。就是太活泼,话密,刘雨说不上这么多话。她们两个叽叽喳喳,把他带进回忆,再把他搅合出来。没有提蝙蝠洞的项目,而是说前两周的周末,过山车出事故的事儿来着。跑着跑着,突然悬停在半空了,上面人都叫不动了才下来。对面的女孩儿说,“停了得有十多分钟吧。我在呢,吓都吓死了,捡条命啊。”他对这个新闻有印象,记不清是听谁谈起,还是在哪儿看到过,反正是没往心里去。这时听到那女孩儿在上面,心里也是捏把汗。太遭罪了。旁边的女同事去年生完孩子,回岗不久,可还是那样儿,爱一惊一乍。她脸上写满不可思议地追问,“啊?最后有什么说法啊?”对面的女孩儿见马虎眼的效果过于夸张,急忙修正,“我当时在里面玩,没在出事儿的过山车上。”他听她们笑起来,一改之前的虚张声势,和他差点儿被蝙蝠砸到的心情,根本无法同日而语。
他来到消防通道,没有犹豫,拨通刘雨的电话号码。他想要这么做。甚至提前提交下午的请假申请,无视领导对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坚持说他胃疼。无论刘雨是否答应,他都不会改主意。他洗脑似的跟自己重复,“索性去蝙蝠洞看看。”他屏气凝神地听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嘟”,像是不单只止于右耳,而在整栋楼里回荡。身后的铁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他没有见过的男的。满脸痘印,戴着眼镜,反正不是他公司的人。所以用不着打招呼,更用不着解释什么了。他想着一会儿该怎样和刘雨解释。他挺不希望受到干扰,可那个男的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在他准备放弃之前,电话接通了。他觉得那边也和这边一样安静,那个男的就和不存在一样。他听见刘雨的声音,“喂”,然后干咳。他没有马上说话,迟疑三四秒,回头看向那个男的。还在。正坐在台阶上,盯着手机屏幕里射出紫绿色的光,玩着什么游戏呢。
“吃饭了吗?”他努力地让语气自然,不想被察觉什么。
“刚吃完,”刘雨问,“你呢?”
“吃了。”他说谎是为避免在没有用的事情上多作解释。但是,他有些想不通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没用。他接着问,“下午有事儿吗?”
“肯定上班啊,你怎么了?”刘雨说。
“不怎么,”他抓着楼梯扶手的那只手在出汗,他说,“还去游乐场吗?”
刘雨没有说话。
他把手在裤子上抹抹,心一横,说道,“想去吗?我买了两张票,太累了。”说完,他又顺势用劲在腿上掐了一把,心想,“什么太累了啊。”分神之下,不想又脱口而出,“刚刚差点儿被蝙蝠砸到,他妈的。”
“什么?”刘雨没明白,“什么蝙蝠?”
“没啥,”他说,“见面再说吧。”
下午两点多,不到三点,他在门口等到刘雨,检票入场。安检机器旁的中年女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机械性地用金属探测器划拉一下,放他们过去。切票根的女人表现差不多,在闷热的阴天里提不起精神来。实在太热了。他的上衣跟后背粘在一起,手机在裤兜振动,不用看也知道和工作有关。他没有管,和刘雨并肩往里走,顺便观察周围零零落落准备离开的游客。一个男的追着一个女的,好不容易追上,女的把那男的的手甩开了。在必须选择方向之前,他问刘雨想玩什么。他没有做过半点儿攻略,唯一知道的就只有蝙蝠。刘雨提醒他,“这个时间来,玩不了什么了。”但他以为还时间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们继续朝前面走,直到不得不做出决定。路的尽头是一张巨大的广告海报,主题是推售年卡,宣传语写得直截了当,“神秘之旅,说来就来。”他往下看看价格,心想如果住在附近,倒还挺划算的。天上的云,越来越黑,空气里弥漫着更多的水汽。随时都有一场大雨降临。他想,下雨过之后,太阳出来,会把雨水蒸发掉,让一切回到原点。像他们现在这样,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是吗。他重新打量刘雨,可能仍然是以前的样子——意味着和三个月之前相比,什么也没有改变。没有新鲜感,更不会凭空冒出来比原来好的结果。他提醒自己,不会有比原来更好的结果。
最后一次在电影院,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最靠外边的位置。谁都知道那不是个好视角。可刘雨每次出门前总是磨蹭,他受够在一片漆黑的影厅,一边小声道歉,一边费劲儿地穿过落座的人群找座号了。所以他说,“这么将就看吧。”他只看了开头的十几分钟,就将他们中间的扶手掰起来,打通两个人的屏障,以上半身靠着自己那侧扶手,腿搭在刘雨腿上的姿势待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把身子坐回。刘雨皱眉嗔他,“老实一会儿。”他没有出声,把头歪在刘雨肩膀上,闻到点儿香味儿,顺势把手从裙子的裙腰处伸进去。刘雨一怔,由他一直摸到睡着,摸到再一次醒来。电影结束。
故意做旧过的木质导视牌,提示往左是蝙蝠洞,往右是“丛林王国”和剧场。刘雨主动转弯时,他先一步选择往右。因为还没有准备好怎样面对蝙蝠。转过弯,一辆造型圆润的冰激凌贩售车,在道边停着。可能永远这么停着。一个男孩坐在窗口,最多二十岁,手边拴一大串造型各异的气球。气球在半空中有气无力地飘摇,在地上投出一片扭曲的阴影。刘雨路过阴影时,脸上的妆全花,额前的刘海儿出油。他看着刘雨,刘雨看几眼男孩儿,说,“长得有点儿像他弟弟。”他想到他对面的女孩儿也很像刘雨,只是说不清哪里像,也用不着说出来。刘雨解释道,“像老二,雨文。”
那是他们家对孩子特有的排序与命名方式。姐姐是独立的序列,两个弟弟是另外一套规则。姐姐就是姐姐,是名字的发起点,全家都这么称呼她——“姐姐”。老大是在读专科的刘雨墨。他见过一次,黑胖,戴眼镜,吃完一顿饭没说上十句话。老二就是她说的,刘雨文。他每次想起刘雨这独立的异样存在,都替她感到忧伤,想抱紧她说,“从此我会照顾好你。”只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仅仅是偷偷地想想。看得出来,她根本不在乎这些,甚至乐在其中。
他问,“雨文最近怎么样?”
问问而已,他根本不关心,不如看看又在震动的手机。只是随口问问。刘雨的弟弟和那个男孩一点儿也不像。他看过照片,是刘雨过年回去时家里拍的合影。刘雨文在照片的第一排最左边,跟刘雨正好是对称轴的占位,挨着刘雨墨。也黑,是个胡茬儿还没有冒利索的小眼睛,眼神不怀好意,嘴巴向外凸。刘雨说,“上星期去徐州了,在那边谈了个对象。”他都忘了刘雨文在去徐州之前是在哪个城市了。反正总有借口,不是去投奔朋友,就是新交往了女朋友。在服装店,工厂,工厂,服装店之间来回换工作。嫌弃餐饮行业,说是赚得少,太脏。刘雨说,“要走我两千块钱,做路费。”他对此见怪不怪了,上次是一千五,是他给出的。他说,“平安就行。”过去忍着没有指责,现在更没有必要了。
来到“丛林王国”的主游乐区,人终于多起来,以情侣为主,大学生模样。也有三五个全是女生的队伍,受天气影响,脸上笑容不那么热烈了。他们挑人少的玩,无聊程度可想而知。“旋转的年轮”,进到一个树根造型的柱状筒里,内部和树根没啥关系。除了安全带能看出是在模仿树藤之外,剩下的都是金属材质。四周乌漆麻黑的。等准备就绪以后,前半圈转完,转后半圈,转速时快时慢,幅度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最后缓缓停下。从里面出来,谁都没有在必经的周边商店停留。走到门口结款台附近,戴着树根帽子的女店员迎上来,摆动着戴有同样棕色棉质手套的手,问他们要不要照片。他们没有理她,而是快步出去,紧接着又排了几个项目。意思都相差无几,套着动植物的外壳,运行老一套的操作。
不得不说,在游玩过程中,后来有几下也挺刺激的。在天上,他听见刘雨的尖叫声和笑声来回切换。他本想附和,可忽然想起来一切早就完蛋了。到底有多早:他闭上眼睛追溯,从在大学毕业前认识就是个错误,一起来到这个城市更是个错误。当他们被抛到最高点,他看到一朵云挤进他们中间,若隐若现。或者一直都存在。他们为了各自的安全,被束缚着手脚。刘雨开心的大叫,什么也不管。他也对那多朵云无能为力,拨不开,赶不走。他问,“害怕吗?”刘雨没有反应,听不见,继续大叫。他的问话被吞没了。他又问一遍,“你害怕吗?”刘雨不回答,紧闭着眼睛,做出榜样,似乎要他也跟着把眼睛闭上。
到此为止,他不想玩了。在被叫作“丛林拯救者”,实际是过山车的项目里出来,他问刘雨要不要吃饭。刘雨明白他的意思,也许不明白。刘雨拿出手机,看时间,跟他商量似的,说四点半还有个表演。她想顺便看完再走。他没有表示是否同意,印象里是有个什么表演,路过场地门口,看了半天排演时间表。他记得每隔七十分钟一场。他们一起往那个方向走去,他觉得心烦透了,想看手机的消息,不过没有看。他时刻警惕着一件事,等刘雨开口说去蝙蝠洞。这有点儿是促使他突然来的初衷,也不是。他想到那句莎碧话,克里斯蒂安贝尔说的,还是别人对克里斯蒂安贝尔说的来着。那句话和他们的最后一场戏同步进行,“要克服恐惧,就要成为恐惧本身。”他就是记住了这句台词,而且是通过字幕的形式记住的,反正就是记住了。接着他就说,“别他妈处了。”刘雨看着一地的陶瓷残片,愣了一会儿。就很小一会儿,说道,“行啊,我看行啊。”
时间富足,他们第一批入场,选择坐在第一排。刘雨煞有介事地说,“平时都坐最后,今天往前坐坐。”要是过去他大概会辩驳,影院里第一排要仰头。现在他没有说话。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雨还没有落下来。可能永远不会下了。舞台上,积极准备工作的演员,装成一株株造型各异的植物,与明显是人类的动物。是一场滑稽戏,到处全是滑稽戏。
他问:“演得是啥来着?”
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装得像是留意过却忘了的样子。
“雨林毁灭。”刘雨说,“自然被人类破坏,人类受到惩罚的故事。”
“听名字就能猜到剧情。”他说。
“看装扮也能猜到吧。”刘雨凝视着舞台,舞台冒出白烟,犹如仙境。
“我们这儿是不是都没有热带雨林气候?”
“你地理怎么学的?” 刘雨笑道,“南沙群岛是我们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演员也有外国人呢。”他说。
“随便吧,重要吗?”
非但不重要,而且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脑子里有办公室,方案,领导,蝙蝠,甚至还有那句莎碧台。唯对这什么“雨林毁灭”不感兴趣。那句台词一直徘徊在他脑子里,是他刚刚才敢正视它的存在。他想到胖子,忽然笑了,觉得根本就没有那辆什么该死的摩托车。一会儿是灰色的,一会儿又带点儿绿色,是胖子的一厢情愿,幻想出来的假想敌。他嘲笑出声,“可能也带点儿绿吧,妈的。”都是胖子胡编乱造。一场的车祸,不会惹得谁一根接一根抽烟。胖子总是咒骂,“她对我,就像是对这些花。”从原本安逸生活的土壤中揪出来,再像处理垃圾一样,丢在一边。是的,他想。一定是这样。
他瞧见熙攘挤进来的观众,很快把三四百人的场地坐满,气温高了一个台阶。旁边是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打打闹闹,由妈妈和姥姥带着,显然是外地过来的游客。别问他是怎样知道的,太多话用不着说明白。他不喜欢孩子,尤其不喜欢男孩儿,本能地皱起眉头。刘雨拉他的手,在手掌有节奏地轻捏两下,发起曾经他们之间的需讯号。听到刘雨轻声问他要不要换座,他鼻子发酸。他明白,跟刘雨的两个弟弟不同是,他和刘雨再也回不去了。分手是两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的意思。他收敛情绪,没让刘雨看出来。他说,“挺好的,马上就要开始了。”巧合的是,演员登场,也说了句相同的话,“安静,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雨林有雨林中的国王,受众生爱戴,善良且无能。是演出剧本的标配。“雨林毁灭”的国王是棵万年老树,看上去,和“旋转的年轮”凹出来的那棵树根,拙劣的程度大同小异。饰演国王的演员学着苍老的声音,一会儿为雨林降雨,一会儿让雨林放晴。他刚溅了一身水,马上又得忍受强光的猛照。是啊,得忍受。随着特效切变,雨林中的动植物们欢呼雀跃,不断高呼“树王爷爷”。和旁边那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一样,前仰后合,笑得像个莎碧。他不禁说,“莎碧怎么这么多啊。”胖子这辈子恐怕也找不到那辆摩托车了,早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他问刘雨,“还记得胖子吗?”不等刘雨回答,国王的台词说到要和人类共舞,要让来雨林的人类,真正的享受一把自然了。
几个演员。花花草草的扮演者,连蹦带跳,跟着以棕榈树为首的选拔队伍,和观众互。选群演。一来二去,选了两男一女,最后一个名额落在刘雨头上。坐第一排没有好处。刘雨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起身,临走之前朝他眨眨眼睛。他赶紧问,“还记得胖子吗?”刘雨跟上棕榈树的指引,走上舞台,排在两个男的身后。第一个男的被要求跟猩猩学跳舞,猩猩做啥,学做啥,引来一阵哄堂。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刘雨身上,感觉她有些不好意思,也像有些跃跃欲试。他并不了解刘雨,总是不知道她想还是不想。任何事情他都不知道。第一个男的红光满面地从舞台下来,猩猩叽里咕噜,说太笨了,不配进雨林观光。第二个男的被带到离观众更远的舞台深处,一只大鸟模样的演员要教学飞翔。他看见了,在第二个男的被丢进假的山涧,在腾空的出现之前,他看见下面是个蹦床。大鸟演员吊着威亚。
“都是骗人的”他失望地想,忘了从开始本是一场演出。一出闹剧。滑稽戏。他在心里默默盘算,所剩表演的时间,谢幕散场的时间。倒计时从这一刻起,从这个位置出发,走出游乐园大概需要十分钟。不逛纪念品的商店,走到地铁站还需要十分钟。真可笑啊,结束的时间,也就两个十分钟。他希望刘雨赶紧回来,跟他走。即使她愿意留在这里看完,让他自己先走也没有什么。无所谓了。他的眼睛被舞台上的绿色饱和掉。热带雨林,全是绿色。剧情在第二个男的退场以后持续发展,人类带着能摧毁雨林的伐木机器和猎枪进来了。动植物们不停地争吵,有的想和人类谈判,有的想要放手一搏。说放手一搏的老龟背竹,说完自己先枯萎了。到处都是一片惊慌失措的绿色,电光火石的特技效果令全场满是浓烟。
“是硝石的味道,”他小声地说,“和健康没有关系。”他知道,等到这些一样莎碧的演员们商量完,决定究竟是放掉刘雨去和人类谈判,还是把她作为人质之后,就全剧终了。或许还会有一场大决战,大和解,总之得让那些舞台上的机关再发挥一遍作用才行。故事的逻辑不重要。刘雨被他们用树藤绑绑着带到前台。当然,都是假的,他们提前跟他说好要她假装挣扎。这时,手机振动起来,振动个没完没了。来电话了,他仍然没有接。他想,接听也不会听见什么,背景音乐加之掌声,全场分贝高得不可思议。那两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彻底摆脱妈妈和姥姥的控制,边跳边疯狂尖叫。直到他裤兜里的手机停下,两个男孩儿也累了。雨林里的演员们高呼,要把刘雨作为人质,要给人类颜色瞧瞧。刘雨继续假装挣扎,被捆在一棵望天树上。手机接着震动,两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又开始尖叫。
终于,剧场里的机关全部启动。爆炸、风尘、火焰、大水齐数登场。无能的老树国王失望地痛哭,做出最后一个决定,是要把无辜的刘雨保护起来。国王挥舞着身上无数的枝干,叶落满地,势要在人类带来毁天灭地般的灾难中,藏起刘雨。避免她被伤害。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刘雨消失了。捆住她的树藤散落。望天树倒下,国王倒下,舞台上的布景一道道坍塌。刘雨不见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受着时冷时热的折磨,眼睛酸胀流泪,就是没有看明白刘雨去哪儿了。问别人。身旁的两个男孩儿被爆炸吓到,正嚎啕大哭。妈妈和姥姥各抱着一个,哄说是假的,可谁也不敢带受惊的孩子这时候离开。
舞台乱作一团。刘雨在搬家公司的协助下,从他家搬出去。那天,他在酒店里呆着,为避免眼睁睁看这刘雨收拾东西,已经住两天了。他无数次用的另一句话劝自己,“长痛不如短痛。”酒店距离他家不到一公里,走回去用不了几分钟,可他宁愿躺在床上看电视。什么节目都行,声音小到听不见。唯一的一束光,从床尾附近的小窗子照进来,正好落在电视屏幕上。晃眼他也不在意。他不是来回换台,就是看手机有没有新的消息。风吹草动他都以为是手机发出来的,包括隔壁的床板晃动声。他想要刘雨赶紧说,“我搬完了。”没准儿也是在等些别的话。他还是劝自己,“长痛不如短痛啊。”最好是“我搬完了,”其他的话什么也别说。等到最后,刘雨发来两个字,“行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把遥控器丢到一旁。接下来搬到哪儿,住到哪儿,他统统没有关心。只是不断提醒自己,“行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现在可以回家了。
剧场从躁动中逐渐转向平静,场中能动的道具一损殆尽。风势停止,烟雾散掉,刚冲出来的水从暗渠被排走了。他想,“刘雨要回来了,然后,还有两个十分钟。”走出游乐场,搭乘不一样的地铁。当然,也是可以让时间线拉长的。按约去顿吃饭,聊聊这几年,问问刘雨被选中群演时,是害怕还是期待更多。他想,“问这些有什么用呢。”在他的眼里,拒绝交流的另一个原因之一,是他自认为刘雨本身也没有答案。旁边的两个男孩儿不哭了,重新乖乖坐回位子上,两个大人松了口气,姥姥朝他点了点头。大鸟演员说,“从此,雨林毁灭了。”说完,吊着威亚飞远了。
演员们摘掉头套,集体上台谢幕。有几个提早下场的,连衣服都换完了,介绍自己扮演的是谁,也没有人能听清。演老树国王的男的,和他岁数差不多,秃顶。真实嗓音听着也不年轻。他环顾四周,仍然不见刘雨的踪影。没有任何人想起她,一个被雨林国王保护起来的女群演。仿佛从未出现过。
随着演员们集体鞠躬,已有不少观众结伴离场。两个男孩儿手拉手往外跑,在人群中左闪右避,剩两个大人在身后紧追。整个第一排,只有他还在等刘雨回来。他自言自语着,“要不一会儿去蝙蝠洞看看。”上午那只死在他身边的蝙蝠,掉在一片花瓣儿当中,也还是那么恶心。是蝙蝠吧。肯定是蝙蝠。他想,“要克服恐惧,就要成为恐惧本身。”所以,他就在原地等着,等刘雨回来,去相反方向,去“穿越蝙蝠洞”,去吃饭,打算说些别的话。晚上,再回去改方案。他总算能全心投入地改方案了。
这时,手机震动。他觉得有滴水滴打在他的鼻尖上。不远处,善后的工作人员正收拾垃圾,左手拎着巨大的垃圾袋,右手拿根半人高的竹制夹子。刚收拾几下,就又快步离开。雨也在这时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像一只只失去飞行能力的蝙蝠,从黑压压的云端摔下,落地有声,速度缓慢且沉重。他不得不从座位上起身,左右望望,感觉可能再也看不见刘雨了。
地面的积水不断汇聚,迅速侵占所有空间。到处都是水。一道闪电提醒他离开,随后雷声轰隆,逼他顺势奔跑。他在雨中飞奔,跑出剧场,跑出“丛林王国”,跑到她们当初看到的那辆冰激凌贩售车旁。贩售车的橱窗关了,和一路以来一样,到处都空无一人。没有坐在窗口的年轻男孩儿,没有刘雨,什么都没有。他拼命地跑,又一道闪电刺激他加速。他赶在雷声之前跑到木制导视牌下,一边是他身后的“丛林王国”和剧场,一边是“穿越蝙蝠洞”。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他本该不管不顾,向前跑就能冲出去了——
前面有检票口,有安检机器,有带他来到这儿的地铁。他浑身湿透,在他裤兜里的手机,又在震动了。无止无休的震动,不知道是谁在找他。他说,“我有点儿烦了。”他站在导视牌下,夸张地笑起来,重复一遍,“我有点儿烦了,你知道吗?”说完,他深吸口气,闭上眼睛,不再向前,而是跑向那个,他持有恐惧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