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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康涅狄格大学新闻系教授、《国家地理》撰稿人、《The Unconquered: In Search of the Amazon's Last Uncontacted Tribes》(未征服:追踪亚马孙雨林最后的拒绝接触部族)作者
“Uncontacted Tribes”,没有接触过的部落,但他们其实是和外界接触过又选择了拒绝,可以这么说吗?
► 它是一个简称,容易有歧义。我的同事、美国人类学家Glenn Sherpard最先界定了“Uncontacted Tribes”,指选择与世隔绝的部落。时至今日,世界上没有哪个部落不知道有外面的世界,尽管也许知道的有限,而且也都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有过接触。当我们谈论拒绝接触的部落时,指的是那些和外界没有过和平接触的。可能是战事,一方开枪,另一方射箭反击;也可能是接触后感染了我们身上携带的病毒、细菌。他们对感冒也完全没有抵抗力,和五百年前遇到哥伦布的印第安人一样;还有一些是被屠杀的幸存者的后代,通过长辈知道血腥的经历。1820年代初,橡胶的需求直线上升,外来者到橡胶茂密的雨林,奴役这里的原住民,不从就处死,使一些原住民逃入雨林中难以涉足之地,这个过程中也产生了新部落——不同部落的幸存者相遇组成新的集体。直到今天,边疆地区血腥暴力仍旧是常有的事,人们冷血地杀害原住民,使后者得出结论:外来者代表着残暴和杀戮。他们由此做出拒绝接触的选择也是明智、可以理解的。
他们的拒绝方式有些也以血腥暴力著称,环保、野保工作者中就有人表示在雨林深处最怕碰到的就是拒绝接触的部落。
► 没错,他们和外来者之间有过不少流血事件,有伐木者身中十几箭而死,也有被木棍敲碎脑袋的。还有报道科鲁波人(Korubo)到村子里或河岸上,朝乘船经过的人大喊,等人走近他们后就被乱棍打死,东西也被拿走,情形很惨烈。8月21日厄瓜多尔人全民公投,多数反对在亚马孙流域的亚苏尼国家公园(Yasuni national Park)进行石油钻探。这也被视作保护拒绝接触部落权益的胜利。在你看来主流社会为什么有多数人会对开发投出反对票?
► 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有几年没去厄瓜多尔了,不过我认为,总的来说是因为人们希望的破灭。一开始,厄瓜多尔人对开采石油带来更好的社会和生活抱有很大希望,但石油开采了,日子却没有好起来。另一方面,原住民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雨林中的原住民还和安第斯山里的原住民联起手来,对公众有了更大的影响。他们也通过记者、NGO等各种渠道发声。这些都是原因。
也许生活距离雨林越远越容易支持保护雨林,要那些仰赖雨林开发生存的人支持环保非常难。
► 确实如此。生活在那里的人受开采禁令的影响很大,他们对原住民和环保的敌意非常强。这是很棘手的问题,和19世纪美国西进运动时所发生的很像,在纽约、波士顿这样的地方,人们普遍支持维护印第安人的权益,反对施暴,但西进者想的是:开发资源、把这些可恶的印第安人赶出去,管他用什么方式……
原住民的传统生活对资源、环境、土地的要求比一个现代人能要求的奢侈得多,会不会有人因此抱有疑问:凭什么你们要占这么多资源,平等何在?
► 首先,1988年巴西宪法承认了原住民权利,保障他们可以以传统生活方式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就原住民文化来说,他们很大程度上是雨林中的游猎者,不是农人或牧民。要狩猎就需要巨大的面积,有可观的野生动物数量来维持生计。光这一点,生活在边疆地区的人以及许多外来者都会觉得过份,更谈不上理解。“原住民都很懒,”这种说法也依旧普遍,“他们不工作、不生产任何东西,没有让土地有产出。”
如何在这些族群消亡前找到合理可行的土地分配方案至关重要。但今天我们还面对着更大的气候问题。让原住民生活在其中,雨林可以得到更好的照料,这关乎所有人的未来,而不仅关乎那些只谋求眼前利益、贪婪的要占有土地和资源的定居者或是帮派的未来;后者还利用了边疆的贫困,把失业者组织成军队入侵雨林,甚至做更肮脏的勾当。
边疆地区还有一部分人是半个世纪、一个世纪前就到亚马孙拓荒的,他们也已经是很传统的人了,有自己的社会,实施和雨林相依存的混农林业(agroforestry),过着可持续的生活。这些人中也有割胶人(rubber tapper),但他们和环境是良性互动,发展出的新传统一定程度上和原住民也很相似。
而那些失业者、亡命之徒、游民等是近年才去的,基本上沦为有组织犯罪集团的雇佣兵,他们可能一开始以为自己到边疆能有一块土地过日子,但绝大多数人最终只是被利用、被剥削。
这些冲突导致去雨林做报道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年巴西原住民保护主义者Bruno Pereira和英国记者Dom Phillips深入雨林调查时,反而被原住民杀害。
► 当我得知他们被害的消息时非常震惊,我虽然没见过Dom,但曾经跟他通过电话交流有关亚马孙的事;Bruno则是我的老相识,去巴西总会见面,也常用手机联系。更让我震惊的是凶手的名字,我也认识他,20年前我跟时任巴西国家印第安基金会(FUNAI)主席的Sydney Possuelo的远征队一起深入雨林,界定一支拒绝接触部落使箭者(The Arrow People)的生活地时,他是我们的随队帮手之一。(《未征服》一书正是基于那次远征而创作。)
2002年和时任巴西国家印第安基金会主席Sydney Possuelo(左)深入雨林
过去几年,还有其他我认识的朋友、同事在亚马孙遇害,每次都让我很受打击,感觉非常无力,我只能尽心尽力更全面地报道这些事,希望能给当局施加更多压力来采取正确的行动。作为记者,我没有前往现场、只能远观是让人非常沮丧的事。但当地的一些组织机构非常在意国际舆论,所以我在美国这边做报道也还有一定的影响力,《国家地理》巴西版也会发表我的文章。
► 他们生活在巴西最西端的雅瓦里河谷(Javari Valley),那里还有其他部族,有的拒绝接触,也有已接触的。那里实在太偏远了,完全没有路,这种地理环境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他们免遭亚马孙其他地方所经历的困境。但是近年来金矿开采开始在河谷东部制造麻烦,主要是采金者的挖掘船能开到河道深处,沿着河岸挖掘开采。
2017年时Bruno还是保护拒绝接触部落办公室的头儿,他和联邦环保警察打击了一支采金队,摧毁了50艘采矿船,当时这些船已经接近拒绝接触部落的保护区了。那年也有传言说使箭者遭到了采金者杀害。
这里的交通靠船,所以在河道上战略性地建立哨所是有效且必要的手段,可以很好地保护原住民和河谷,抑制暴力犯罪。但现实是政府没有投入足够的资金和人手。这样的情况在巴西前总统博索纳罗上任前就开始了,然后他又把一切推向更极端。
这对父子已与外界接触,但他们在雨林中有拒绝接触的亲戚
现任总统卢拉(Lula)其实也还是忽视发生在亚马孙雨林中的非法事件,那里几乎没有执法,非法伐木者、充满敌意的农场主、权力掮客 (powerbrockers)、野生动物偷猎者和非法采矿者勾结在一起,再加上边疆社会仇视原住民的情绪高涨,很多地方都发生着有组织犯罪。巴西还有秘鲁政府必须投入更多人力物力到亚马孙地区,才可能缓解紧张状况。
► 近年来也有迹象表明,一些拒绝接触的部落试图和他们已经接触外界的亲戚联系,表示想要接触。
同一部族中有一部分人和外界接触,另一部分拒绝,这也是部落内部的分裂。厄瓜多尔的亚苏尼国家公园里就生活着三个拒绝接触的部落,华欧拉尼人(Huaorani)是其中之一,这部分人是在1950年代拒绝美国传教士的接触时逃入雨林深处的。华欧拉尼人也有人是与外界接触的,现在靠生态旅行为生,我和他们打过交道,也给《国家地理》写过相关报道。
接触者和拒绝者还可能是亲戚。我的华欧拉尼向导谈到过自己的姨母和其他亲戚拒绝接触,就生活在雨林深处。有拒绝接触的亲属是一种可以骄傲源泉——我有亲人是“未被征服”的人。另一方面,尽管有亲属拒绝接触,他们仍旧担心遭到其他部落的拒绝接触者的攻击。据我的向导说,有一晚他父亲发现一群大概三十多个拒绝接触部落的勇士站在他们的长屋里,准备休息的样子,他吓得心跳加速,什么也没说赶快退了出去。第二天早上,这些人不见了。
我和华欧拉尼人走进雨林时,他们告诉我自己为拒绝接触的亲属在森林里开垦蔬果园,种植木薯、菠萝、木瓜等,也给他们留砍刀、陶罐之类。他们只是知道亲戚在雨林深处,但不会见面,有时会隔着雨林朝彼此大喊,有的连亲人是否还活着也不确定。
理解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不容易,何况是这些拒绝接触者。原住民权益保护者怎么确定自己在做的是原住民想要的而不是自认为对他们好的事?
► 这确实非常有争议,也是保护组织成员面对的核心问题之一——我们如何知道什么是对他们好的事。Sydney Pusseulo和FUNAI等机构的立场,也就是禁止和他们接触,被认为是当下相对而言最可行、最人性的。
也有部族参与生态旅行,从事雨林向导等工作成为重要收入来源
但情况多样,2017年我为《国家地理》报道了亚马孙东部的阿瓦人(Awa),他们中也有一部分是接触外界的, 另一部分拒绝。当时保护阿瓦人权益组织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认为最人道的做法是逐步、有保障地让拒绝接触的阿瓦人和他们已接触的亲戚们一同生活。拒绝接触的人数已经很少了,有下一代的几率也很小。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直到今天,这些阿瓦人仍旧拒绝接触。
► 一方面,在那里生活、采访实在太难了,条件也艰苦;另一方面,它又是如此无与伦比的狂野、迷人,原住民和森林、自然的紧密关系也是可以感知的。做记者吸引我的关键原因之一,是置身于冲突一线做实地采访、写出报道,亚马孙正是这样的地方。不过如果我能出生在百年之前就更好了,那时这里有更壮阔的河流,有数量难以想象的野生动物,和震慑人心的参天巨木。我想,是亚马孙的某种原始性唤醒了我,以及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