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鸽子朋友
我是根据叫声判断它是只鸽子的。
“咕噜噜,咕噜噜。”
南方的深圳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鸟都”,在这里住着各种各样的鸟,凡是有树的地方都是它们的家。每天走在路上,总能听到小鸟欢快而自在的叫声。
可我的鸽子朋友,闷闷的关在一个笼子里,发着糊噜噜的闷声。
“咕噜噜,咕噜噜。”
它到底是只什么鸟,为何有着的别的鸟儿截然不同的命运。我想,一定在深圳某座博物馆,某本图册,某个塑像里找到它的名称。又或者是随手一拍,将照片放到网上智能识别,互联网会告诉我答案。再或者去鸟类市场一眼望过去,在一堆分不清的鸟脸里看见它的子类,这样,它就是某类鸟。人类为了搞清楚一件复杂的事情,喜欢把同类事情拢到一起,安一个名词来统称,例如穷人和富人,有用的和没用的,值得的和不值得的。我到底还是不愿知道它是只什么鸟,我只知道它是我的朋友,不是某类鸟。我和它之间是通过建立关系而互相存在着,我们在相处中感知,这样它在我这里是独一无二的鸟朋友,我在它那里是独一无二的人类朋友,若非要用俗世规则来分类的话便如此,否则,鸟不是鸟,人不是人。但有可能,鸟不知道自己是鸟,人也可以忘了眼前是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只听到“咕噜噜,咕噜噜”,就知道朋友在呼唤我。
“来了来了,我来了,咕噜噜。”
我蹲在它面前,隔着一道玻璃门,用手指在和它打招呼,而它则隔着一层铁笼,一边“咕噜噜,咕噜噜”的叫,一边把小脑袋弯到与身体平齐的位置又抬起,像是在打招呼,重复三四次之后,又觉得不够表达它的热情似的,把身体转到后方再转回来打招呼。这是人类所说的“开心得转起了圈圈”吧。
可我的朋友呀,每天只能待在一个小笼子里,偶尔活动一下本应该乘风而行的翅膀,转过身去头就撞到铁笼的另一面,虽然碗里的食物每天都是满的,笼子底下装粪便的盘子,到了晚上总是干净的,然而它仍旧是孤单单的一只鸟。
只要有路过的人,它都会用闷闷的声音呼唤着,大家只当做是深圳常常能听到的背景声,没人会误以为是一声关于孤独的求救。
一旦有人接收到了这信号,小鸟将奉献上它全部的所有的热情。
加快的“咕噜噜”,配合声音频率的“点头”,打转的身体。
这是一只被关着的小鸟能给的一切了,你的手指在哪里,它的注意力就在哪里,当你在它的面前站起身来,它还会仰头看你,原来小鸟也在意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其他的人有不一样的地方。
我几乎每次出门或回家,都会去看望我的鸟朋友,有的时候它主人打着亮堂堂的白色灯光,大敞着玻璃门,我只能悄悄从旁边走过,并没有打招呼的习惯,小鸟看见我,就先打起了招呼,这下子,惊动了屋里的主人。
“谁呀!”
我的脸一热,有多快就走多快。
玻璃门大部分是关着的,有时我心情不好,不想打招呼,轻手轻脚地走过,小鸟总是先发现我,我听到了它的呼唤,只好回过头去,陪它待一会。
夜里,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妈妈嘟囔囔的不知说了句什么与此没有关系的话,我埋怨道:“每次都不听人家说话,哼。”
自从我搬来新的住处,时觉恍惚。当我在客厅坐着的时候,小鸟咕噜噜的声音也传到我近旁,然而这声音和我在它面前听到的不一样,缓慢而空荡,就像从遥远又古老的地方传来。有一天晚上,天空突然响起一阵低沉的轰鸣,我猛然惊醒,妈妈轻轻扫过我的额头,像微风拂过。我才又放心阖上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妈妈说:“我去上班了。”我感到很害怕,不让妈妈去,可妈妈还是头也不回的去了。我不开心,我从来都控制不了妈妈是来是走,她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早上我去上班,我不觉得我在那里,中午吃饭,我觉得我在别处。在深圳,很多时刻都跟非常多的人待在一个空间,地铁里,公司里,大街上,吸进别人呼出的气,听着别人说的话,接受别人的思想,再不知不觉变成自己的妥协。
跟小鸟相处的时候,我可以自己决定,我可以说来就说,说不来就不来,我可以很在乎它,也可以不在乎它,我以为小鸟会包容我的一切。
那天,玻璃门紧紧闭着,室内也一片漆黑,我的鸟朋友竟出乎意料被移到室外。它的心情似乎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没有玻璃门的我们,和往常的互动一样,它打转,我用手指逗弄它。当我的指尖靠近铁笼的时候,小鸟猛的一冲刺,朝着我啄过来,我一惊,缩回了手,小鸟仍然用身体撞着铁笼。我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傻愣愣的回了家。
妈妈什么话也没说,直盯着我。我转过身去,闷闷地也不说话。
之后几天我都没理小鸽子,它好像也没呼唤我。我知道,决定这场关系是否能持续下去的关键点在我。
妈妈对我说:“鸽子不需要你,是你需要鸽子。”
我说:“不,是鸽子需要我。”
妈妈说:“鸽子有吃有住,凭啥需要你。”
妈妈的话让我想起了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狗,这只小狗被原主人抛弃在高速公路的中途休息站。小狗卧在加油站的沥青路上,双眼潮红的望着主人离去的方向,等了一天又一天,然而在小狗的世界里不知道的一件事情,那是一条只能往前,不能倒退的高速公路,小狗被永远地留在这里,要么死,要么走。我的同事路过该加油站,听到店员说起小狗的故事,于心不忍,在工作群里和大家商量,要把小狗带回来。大家达成一致,可没有一个人会在心里认定,自己是这只小狗的主人,要对这只小狗负责,我也不例外。
当我看到这只小狗的第一眼,我觉得它不需要主人,但它可以有主人,我是被它归属在后者这一类里。为了搞清楚小狗要吃什么食物,我费了老大劲,放在它面前的食物,它是碰都不碰,鼻子都没有嗅一下。我又去厨房里,拿了一块生肉丢在它面前,它鼻子动了动,又没动静了,于是我又去厨房寻找合适的食物,当我再回来的时候,地上那块生肉不见了,只留下一滩湿湿的痕迹。我懂了,这只小狗肯定是个人精,之后的事情更是印证了我的这个结论。
为了使它吃东西,我端着碗,拿出来一个板凳坐在它面前,吃一口饭,再把碗里一块肉丢在地上,它瞟了我一眼,视线又转到其他地方,我也转到别处不看它,再过一会回头的时候,地上那块肉消失了。
后来几天,小狗仍旧思念又怨恨的想着它的前主人,对我们不屑一顾,我也不当一回事,照常上下班,我只有上班时间才待在那里。有一天我下班离开公司的没多久,同事发了一个视频给我,视频里是那只小狗,它在院子门口,望着我离去的方向,许久许久。
然而饲养关系会给我带来困扰,我始终是一个会离开那里的人,小狗也知道,小狗什么都懂,小狗能分辨谁喜欢它,谁不希望它待在屋子里,那人一回来,不用他赶,小狗自觉就让自己待在院子里,当一只小狗被伤害的那刻开始,它也可以学会人情世故,尤其是这么聪明的小狗。
它学会了人世间一个很重要又常会被忽略的事情,那就是主动选择自己的主人,这个主人既可以提供食物、住处,又是真心关爱它,没能做到以上几点的人,它也不会去怨恨,而是接受到自己可以容忍的尺度,对这个人和颜悦色,但人所做的事情是伤害不到它了,因为有更关爱它的人存在。
我很高兴小狗找到了能让自己舒适的生活,我和小狗的关系,从临时的饲养,变成平等的朋友,我终于毫无心理芥蒂的离开了那里,项目部解散了,小狗去了邻居家。邻居的夫妻非常喜欢小狗,他们家原来就有一只白色的傻狗,无论这只傻狗做出多么蠢的事,他们都不会抛弃这只傻狗,他们会对它很好的,它也会生活得很好,以它的聪明才智,这只傻狗绝不是它的对手。后来听一个同事说,他再次造访邻居家,小狗把他认出来了,对他摇尾巴,同事还埋怨我,都不去看它,我只笑笑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的对,从来都不是鸽子需要我,可妈妈也说错了,我也不需要鸽子。当谁也不需要谁的时候,也可以需要,也可以不需要。这么想的时候,我突然接受了鸽子啄我这件事情,再说了,小鸟长着尖嘴,就是为了啄东西,如果不啄东西,它还是小鸟吗?小鸟天生喜欢啄东西,这有什么错呢?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你有必要跟小鸟计较这点小事吗?我心里感到一阵轻松,想着要是小鸟喜欢啄,我就让它啄,我给它找一根棍子,一根软草,让它啄个高兴!
终于想明白的我,决定去找我的鸽子朋友。天色暗了,昏黄的灯光零星地撒在无人的街道上,我愉悦地哼着歌,打算一会突然出现在鸽子面前,吓它一吓。没等我走近,往常鸽子所在的玻璃门前的位置上,盖着一块红色的纸板。我的心猛然下坠,愣在原地,很久都没做出反应,当我反应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家。
我再也忍不住,哭着对妈妈说:“一定是我把鸽子害惨了,我平时老去逗它,它主人受不了,把它盖起来,不能容忍别人去逗他家的鸽子。”
妈妈只静静听着,我接着又说:“如果不是我去逗它,它还能拥有看见外界的自由,可是现在全被我毁了。”
妈妈仍然不发一语,静静地看着我发疯。我忘了那天夜里我是怎么渡过的,第二天早上,那块红红的板依旧醒目的杵在那里,我听见鸽子呼唤我,声音比平时更闷,本来就闷的一只鸽子,这下更闷了,我的心一阵热一阵疼,匆忙地离开那里。
但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看见那块红板板消失了,而玻璃门锁着,室内一片漆黑。太好了,我小心翼翼的鸽子互动,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之后,我不敢冒然在它主人在家的时候悄悄去逗它,而是比悄悄更悄悄,趁他们都不在的安全环境才行动。
后来,鸽子过上了偶有几天是被监禁更监禁的囚禁着的生活,我也逐渐想开了一点,谁不是过这种生活呢?人又比鸽子能好多少。人们自愿地被囚在一座城市里,一间小屋子里,一段关系里,到底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去,谁能看得清楚呢?
我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搂着她,说道:“妈妈,你怎么这么轻呢?”妈妈说:“因为你在做梦呢。”我说:“不,我没有在做梦。”
失去工作那一刻,心底想的是,我一定是在做梦吧,否则怎么会日日念叨的事情这么轻易就实现了呢。
我又站在紧闭的玻璃门前,里面灯火通明,麻将声,人声,声声鼎沸,鸽子一动也不动的杵在笼子里,吃得饱饱的,笼子干干净净的,生活得不错,可到底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了。我的心冷冷的,木然的看着我的鸽子朋友,我乞求它能给我一个答案,一个关于生活的答案。鸽子圆圆的眼睛里什么也没写着,它只看着我。
蓦然间天旋地转,鸽子的脸扭曲起来,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只有声音还在回荡着。它突然撞了一下铁笼,又撞了一下,装着食物的碗被它撞翻,食物撒在笼底,和粪便混在一起。鸽子可以不需要我,我也可以不需要鸽子,可在那瞬间,鸽子是我,我是鸽子。我之所以听到它说的话,正是因为我也有同样的话想说。我需要它给我答案,它已经告诉了我,而如今正是我是否要选择去做的时候。
我把玻璃门砸破,在一片惊呼声中,将鸟笼一提而起,往巷子的出口奔去。世界的景物从我身后开始消失,脚下的路一步步的消去,我一心想逃,顾不得一切,一只手混乱在捣鼓着鸟笼,笼口在哪呢,要让我的鸽子朋友也逃出来,和我一起逃,在哪呢,到底在哪呢。
然而,那只手像不听使唤一样,无论我怎么做,我始终没办法做到,就像我没法控制妈妈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而另一只手,越来越轻,就像那天搂着妈妈那样轻。
文:三三 2023.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