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与他的黑色幽默
每当我看到X牌车标上的三条射线时,我便总能想到教授屁股廓线的模样。那是在去年冬天,他的屁股紧贴在物科院五楼的窗户上,不知道是风吹动还是他的身体翕动,整栋楼上的窗户都在嗡嗡的振响。是望远镜筒,抑或是玻璃结的雾气融化,水珠从线段结头处流下,他臀部的线条也温热的软了起来,身形与水流重叠成一部用垂露竖写就的“个”字…….从那时起,一看到X牌的车标,我便感到恶心……
“还有吗?”大夫嗖嗖的行笔声停了下来,无奈地冲我笑着。
“有。这令我很困扰……不管是谁染了这样的症状,吃饭睡觉都不好过吧……”我生怕大夫以为我的病症不够严重,便又含糊补充了两句。
“你是不是有钱没处花。”大夫厌烦地望着我。
“这个月我都从好几个同事那听说过你这事了——焦虑症,抑郁症,性别认知障碍——”他掰着手指——“你倒好,每次做问卷能做出花来,各种名目你全有——然后跑到科室来拿这屁话摆布人——”
“我学文学的,懂点精神分析——”
“下一位——”
门外走进来一位扶着妻子的农民,棉袄上沾了一身洗涤剂压不住的霉味。他粗鲁地把我挤开,自顾和医生谈话去。他掌心里的女人眼眉低垂,一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奸污了的沮丧样子——
“也有可能是他治不好我,让我找下一个能治的去。”
我安慰自己道。反正这家医院我是不会再来了。过道上有两个精神科的医生,一男一女。都是我就诊时熟稔了的面孔。男人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背对着我。我瞥见倚在墙上的女人红光满面,说不准是在嘀咕我的事情——我不打算揭发他们,我自己的事情,我肯定要比他们了解的更清楚。当然,为了这种小病小症跑到医院来,这种行为算不算合理,算不算“抢占公共资源”,我觉得是有必要“再反思”与“再批判”的。结构我病灶的objet a是什么,我的创伤是什么,是否是因为我发觉到所谓空无的实在——教授白花花的屁股在辩证的过程中膨胀到无色透明,又“倏”地炸开,窜出的气体把书本上地字扫得一干二净 。
我发现我走到了停车场,眼前停了一串黑黢黢的X牌车。这一次,它们并不让我感到触目惊心。我感觉到了,我的病好了。
周四下午第一节是教授的文学理论课。教授是个被同侪称作随性的人,因此在他的课上,总有大把的时间给学生留来交换思想——在他的口中,这叫跨越性批判。当然,讲一些生活里发生的事,甚至讲个笑话,也是被容许的。我最喜欢听荤段子,马曹与其他人相信也一样。教授不排斥这种教学法,他还给我们讲过拉康和齐泽克编的笑话,不啻网络上流行的,什么抹大哈的玛利亚,什么姐弟在火车上误认厕所云云。依他的口径,这叫化繁为简,道在其中矣,讲了粗鄙笑话的人,照样可以将他的粗鄙笑话从地上挽起,再用自圆其说和文雅的阐释把它点化成哲理——学文学的,不能不入凡尘,而是要能屈能伸。 去年的课上,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语调用的是滑稽的戏腔。全班都知趣地忍俊不禁,以惯常的笑声表示对教授风趣的钦服,马曹笑得最为带劲——教授却突然把马克笔一摔,骂了一句狗屁。大伙不知他为何突然暴怒,但也都识相地收住了声,只有马曹可怜的“哈哈”声还在教室里余韵不散。从此,在教授的安排下,马曹负责每一节课都讲一个低俗笑话,并将它用各种崇高的学说文饰过去。抹大哈的玛利亚,这个笑话有一节课我听马曹讲了第二遍,耳朵只跟从到“耶稣庄严地愈合了玛利亚的缝隙”就戛然而止,其他人的话,大概也是这样吧。 马曹和其他人讲笑话的时候,教授从没记过笔记。等到他们讲完,大家便会依次总结,笑话的笑料在什么地方呀,某种理论解释这种笑料不充分的点在哪里呀。有一次,我不幸迟到,坐到了第二排,听故事的时候,教授恰巧坐在我的正前方。在大家为讲笑话的人鼓掌鼓励的时候,我依稀听到黑大衣后的他在冷冷地嗤笑。 “好笑吗?好笑在哪里,真是不明白。” 不过,马曹讲齐泽克笑话的那一次,教授确乎冁然了:马曹讲“玛丽亚”的时候,忘记带上“抹大哈”了。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教授的确是个喜欢幽默的人,但并不喜欢被认作幽默的幽默,更不喜欢别人的揣摩。他的幽默不会给人他很开明的幻觉。他教马曹讲那些下三滥的包袱,别无用意,只为了恶心他一下。
吃完饭,我就要回学校上下午的课。就诊这件事情有没有必要在下午的课上拿出来分享,我同自己商榷道。还是不行。我摇了摇头,尽管我断然不会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也一同抖落出来,总归要为教授挽尊——但光凭这件事情本身,还是不能中教授的意的,毕竟他的幽默非比寻常。
去教室的路上,我还念念不忘上午的经历。刚好马曹经过。我便不再想这件事了。我攀上了的他肩,有意无意跟他重提我被教授认为是幽默一次作业——他是我的铁哥们儿。毫无疑问,我是为了炫耀和故意气他才反复跟他讲的。
“哼,有什么了不起?’玛利亚门’那一次,我不也逗他笑了。”
“非也非也~马曹兄,你要知道,幽默和滑稽,这两个词还是有差别的。”
“那你认为你是哪种。”
“现在想想,我是哪种不太重要——你只要知道你挺滑稽的就好了。”
“去你丫的。”马曹笑着推开我,嘴里嘟哝着亲切而无关痛痒的脏话。
我清楚,尽管他不会把我的玩笑放在心上的,但或多或少,他总该会感到戳痛,谁叫他用了功呢?更何况,我知道,他是少有爱文学胜于爱女人的文艺......男青年吧——这样的词总是让学文学的人难以启齿,但无非是个长着棘刺的冠冕,没什么大不了的——巧了不是,我被评价作“幽默”的那次,刚好也发生在马曹珍视的写作课上。那次作业一如既往的不设置确切题目,让我们任性发挥。等到结课的时候,教授抱着一沓半米厚的A4纸走上讲台,不以为意地点评完一个人的作品,便教那个人上来把他写的东西领走。据我统计,全班40个人,17个人写的小说,其中16部自称为意识流;15部的主角在咖啡馆消费过;13部中提及过和异性的房事,剩下4部是跟同性;10部中提到了凶杀案——7部是行房后发生的;还有7部涉及科幻元素,无非是月球与核聚变。要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也不过是“因为有了核聚变所以我们可以搞出宇宙飞船上月球”,或者“因为我们没搞出核聚变所以我们只能到月球上过活了”。至于核聚变怎么搞,一个字没提。她们的理工科男友似乎只是给她们丢了这个字眼,具体内容却没敢讲细。
除了17部小说,还有16部诗——“窃以为,小说是不配与诗颉颃的”——马曹戳了戳我的腰窝,低声说道。
“看来,诗的时代已经终结。”
我安慰马曹说,诗的时代不会终结——起码在他活着的时候不会,因为他交的作业就是诗。剩下的15个人,也许比他活的更久,不要无故去咒人家。当然比之小说在班级的尴尬处境,诗歌也没好到哪里去。15部哭丧过了姐姐;13部用了“锈”这个意象;10部涉嫌高校课堂传教;7部“超验性综合”后可知少儿不宜。无一例外,诗的作者心中都是有“火”的,还有一颗对爱情永远欲求不满的心。
还有6篇童趣盎然的读书笔记。教授逐一点评,大家也彼此文人相轻,叽叽嘈嘈的,都快盖住了教授的讲话声。最后一篇是我的,教授没有点评,只是让我走上讲台。我正伸手要领走我的读后感稿,教授却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他凑得我很近,刘海都要飘进我的鼻孔。他故作阴鸷地说道:
“写得不错啊。”
“不敢不敢。”
“写普鲁斯特的啊,还是《追忆似水年华》。”
“没有没有,只是粗浅读过一半。”
“不愧是普鲁斯特的读者嘛,写的读后感也能让我有一种仿佛时光倒流了的感触。瞅瞅你写的,多好,是看过柏格森和德勒兹的书后写得吧——什么绵延呀,具有空间性质的时间呀,作为艺术永生的时间呀,都提了不少,文笔也蛮优秀的。”
“哎,看过你写的椴花茶与玛德莱娜糕后,我某段失落记忆竟也不知何故复归了呢......”
“你上学期文学导论课是不是已经交过这篇文章了。”
看来他的记忆力是比我想象的要好,尽管他显得对教务不管不顾。总之,我是上了他的当了。他嘲讽般、半真半假地逼问我,为什么要交一篇写过的文章,是不是在逗趣他。我心慌意乱,来不及琢磨合适的理由,便脱口而出:
“互文性。”
他发愣了,松开了捉住我的手。
“而已。”我怕这次解围显得不够云淡风轻,便又补充了两个字。事后想想有些后悔,如果不加这狗尾续貂的赘余,回想起这件事的事后,我也许会感到更骄傲一点。
“没写?”
我点了点头
“好吧”
“有点幽默的,但不是太多。”
“你下去吧。”
那些似真非真的表情从他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浓得化不开的渣滓——是享受也好,惊诧也好,不必计较。“像被捉到的奸夫穿上裤子一样快”,我后悔为什么当初便没有想到这个比喻去形容他霎时间神色的陡转。当然,他的屁股是比喻句的催化剂,我心知肚明。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马曹反驳道。“你本来就懒,上他的课,越懒的人越沾光,蛇鼠一窝。”
“我不跟你计较,昂,也不稀罕和你抢。下午我还有pre,没时间分心跟你多嘴。”
“是你自己先提的。”马曹不情愿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你下午pre做什么?”
“抹大哈的玛利亚。”
“别闹,认真点。”
我原原本本地将去看病的经历给他复述了一遍。接下来的课,我和马曹都迟到了——都怪他笑得捂着肚子,在路上站定不挪窝,还险些被一辆心急火燎的电动车撞了。
我说:“你笑个么劲。”
“值当的嘛,一个屁股而已,怎么,给你整出心里阴影了?”
“那倒不至于,至于为什么难受,我却说不上来。”
我闭上眼,试图顺着我们的谈话,去找回染病时那教授的肥臀给我的源印象,但却总是捉摸不到。好不容易那白色丰满的、尖端出闪烁着灵动光晕的三叶草状物定下了型——却只是我中午吃面时剥的两瓣糖蒜,起初它们是堆在面墩上的,我用筷子一搅,它们便沉到汤底了,直到我将汤喝光方才再次找到——柏拉图。我脱口而出。教授的屁股不是屁股的模具——它非完美,却是理形的——如锚般沉重,固着了我的思想。词与物。我念叨着——马曹耳背,在我身边急切地问我说了什么——词的屁股与物的屁股。词的屁股——紧贴着玻璃窗的屁股,甩干上面粘附的水珠,沿螺线轨迹旋转腾飞上升空中,绚烂如烟火般绽放殆尽无残屑——而绝对精神却如饥鹰饿隼俯冲扑下,钻入如腊八蒜之类琐屑物中,使其翅膜被覆下之娇躯饱满晶莹。
我睁开眼,再闭上时。教授的屁股便不再是一颗山荫下死栗样的屁股了,而是缓慢地,在一片沉寂中独存的闷响中,抽动了起来——连同他为轴臃肿的腰腹,与房间中晦暗的灯火,黏滞着一道漫长的残影。
“真搞笑,你又在想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地辩证了?”我隐约能够听见马曹讥笑我道。
“算了吧,那可真是种龌龊的勾当。”我回复说。
这天下午的文论课,我和马曹都因迟到被罚站了一个半小时——同样迟到的一位女同学站了十分钟就回去坐下了——她是马曹的女朋友,不喜欢马曹写的诗,但马曹却很爱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教授听到了我的腹诽之言而挟私报复,或者说是因为同样的事情重复发生了太多次了,他对我和马曹总是很不耐烦。不耐烦,有时候也并不代表不喜欢,我对教授始终有这样的信心——他知道我没有如同他一般幽默的天赋,可我已经在努力了。下了课,大部分同学们也陆陆续续走散了,又有一撮人走进来,加上教授,便是青马社团的全部成员了。教授是青马社的指导教师,虽然这并不是他愿意担任的职务,但不幸的是,马院的老师更愿意去哲学社指导关于海德格尔的知识,提前抢占了坑位,教授便只能悻悻地来青马社讲本雅明。当然,除了本雅明,卢卡奇什么的他也会讲,只是过于文不对题。他也不太喜欢社团里的学生,只不过被学校派遣了,没办法——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对在衣服上印伟人头像的有ptsd。
“你们这么喜欢穿那样的衣服,为啥?哗众取宠吗?那你不如拿俩钢镚当乳贴上街......”
他说这样的话自然不中听,也有很多学生愤而反驳。上一届的青马的社长便是个仗义执言的孩子,教授话音刚落,他便“腾”地从座位上弹起要和教授辩论。教授冲他摆了摆手,龇牙咧嘴,装出被恐吓到的挑衅样子,说道:
“你懂得更多,我无话可说,好吧。”
社长却不依不饶,冲着身后所有人,就实践与反思的关系,教授这种知识分子的阶级性问题,马克思主义民族性与国际性的问题,科层制的弊端、还有如何组织工人运动等等,讲了整整一节课,听得人云里雾里。直到末了,他才回身望向坐在讲台后的教授,轻蔑地问他道: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已经很晚了,散会吧。”教授垂眼看了下手表,说道。
此役过后,那位青马社的社长便没有再参加过任何一次青马社的活动。当时在台下的人,无一不称他血气方刚,即使他“不在场”,也尊奉他为青马社的精神领袖,这些人中,也包括马曹和他的女朋友。我不是个好事的人,不愿意去关心社长的音信下落,几个月前,我听老社员私语,说他最终升学了,没有去工厂组织运动,去的是美国的什么商学院,学管理学,还带去了女朋友,生活格外滋润。他同时还告诉我,社长临走前偷偷给忠诚于他的社员们安排了岗位——由于我不怎么鸟教授,他对我颇为器重——安排我们进青马社的管理层,皆大欢喜。与此同时,马曹却郁郁寡欢——他刚失恋了,女友劈了他的腿——她跟社长去了美利坚。现在,她是马曹的前女友。
“所以说,实践是一种短路。”新学期的第一次研讨会上,教授有意无意地这样说道。我不知道他是在揶揄还是在正经地阐述自己的认知,但我清楚地看到,他讲这句话的时候,眼光移向了坐在第一排的马曹。
开会之前,还要整理一下座位。开这种社团会的时候,出于美观的原因,学校总要求我们把桌子搬出教室——起码方便拍照。搬桌子的时候,我看到马曹瞅着第一排的某个凳子,神色萎靡。我想起来,他的前女友是常常坐在那里听社长激昂陈词的。他的现任在外面和教授谈话——她是青马社的副社长,或者说,她就是社长,因为青马社现如今没有社长。前任社长走之前想把位子留给马曹,但是被他拒绝了——换做是我,遇到这么伤心的事情,是不会再自作多情地走入这间教室了。作为文学生,马曹比我更加坚定,除了教授以外,别的老师都称赞他“有艺术理想”——这种艺术是什么并不重要,即使是那眼前“失落的天堂是真正的天堂”也好罢——美和创痛也许果真存在什么注定的联系。
“你这傻样子,别怪别人笑话。”我劝马曹道。
马曹没有正面回应我,他叹了口气,便去屋外和教授和现任谈论今天的授课内容了。他个子很高,与另外二人的距离稍微有些疏远,因此看上去现在的他蛮笨拙。他的女朋友身材短小,怀中抱着一本硕大的精装书,一边听教授讲话一边频频点头,很是乖巧。教授的声音传过来已是漫漶不清,我依稀能辨识出他今天要讲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的著作,恰巧这两个作家的书我都没有读过,因此他援引的书中内容我也听不太懂。上课的时候,我紧紧盯着前排空旷的座位,只冲着一个问题遐思神往:巴尔扎克之后没有巴尔扎克,福楼拜之后也没有福楼拜,教授之后,却只有教授了吧。偶尔,我会瞟一眼教授讲课的身段,他看起来很放松、慵懒,不自觉就唠起了家常——和巴尔扎克与福楼拜无关——他讲他去美国参加了什么学术会议,与某位大牛握过手合过影,还和他小叙了几杯——但大牛酒量很差,喝了两杯便卧倒在桌子,晚饭吐了一地。他在课件上和我们展示他和大牛的合照——但实际上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的并不是大牛,而是大牛年轻的夫人。她胸脯在绉纱之下若隐若现,臂膀轻盈,裙子上镶满锃亮的晶片。至于大牛,他并不重要,因为教授还要从他的夫人讲到自己的夫人——他说他自己的夫人是个母老虎,天天提防他在外面鬼混,神思枯竭,以至于未老先衰......
走神的时候,我也会观察教授的眼睛——他实在不适合戴眼镜,镜框太大,因此就显得他的眼睛很小。我想,若是他没有不那么用功读书,作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人,那他就自然不用戴眼镜,眼睛也就能显得大一些了。他的镜片很厚,我觑见他镜片里的映像——将他的一只眼睛照成三只,镜片外层那只看上去有些轻浮,镜片中那只看上去有些随和,而他自己的眼睛看上去则有些狡猾。他的讲座狡猾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听到哄堂的笑声,还有看到马曹那五短身材的女友如蚜虫般苦苦耕啃笔记时,我的心里总不是滋味。在笑声中,教授的笑容愈发有餍足感——跟在他身边这么长时间,我知道他还没有拿出他幽默的手段——他的幽默决计不肤浅至于唠嗑打趣。那他应该是领悟了,且变得更加狡黠:他悟到若是他没有施展出他所钟意的幽默,他就能够得到学生的追捧和崇拜——但其实他是个幽默的人,若有人猜到了他的幽默,那么他决计不会再站到讲台上受人仰视。装作不幽默这件事,本来就很契合教授的幽默。
我听到了第一排传来的翻页声,估计是马曹女友的笔记写够一页纸了。她的小楷写的很板正,然而在幽默的透镜下,她的笔画蜷曲了起来,像是昆虫摇晃的触角,不知不觉,教授臀部的曲线竟又在我的眼前浮现——巴尔扎克,福楼拜,一人一瓣,镌刻在物科院五楼玻璃的霜冻上,格外扎眼。那天晚上,是马曹兴冲冲地跑进我的宿舍,脖子上挂着他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带上的长焦相机——出事了——他很兴奋,趿着拖鞋便领着我跑到了楼下。冬青树丛旁,早已砌好了各种长枪短炮——嗤笑声,虽然竭力在忍,但总是不住从某条指缝中溜号。
“你看,那是什么。”马曹指着那扇亮堂窗户问我。
“屁股。怎么了嘛?”
“少见多怪。”
“你猜那是谁?”
我说我没那个本事,让他自己去研究,但马曹非要拉着我一起看。他从兜里摸出个望远镜头,说这玩意虽然小,但看的清楚,便去摆弄他那台名牌相机了。我对准那扇窗户,放眼望去,看到那面屁股在一板一眼地耸动。两瓣肉坟一高一低,矮的是巴尔扎克,高的是福楼拜,两个人并肩行走,头顶间的连线有着陡峭的坡度。看样子,两位大人物聊得很是尽兴,为彼此的幽默而笑的身子抽搐——不过本雅明却粗暴地将一条腿横伸了过来,他的皮肤保养的很好,小腿像褪了泥的藕段,大腿的肉却浑厚得发颤。于是,便没有人再去关心福楼拜和巴尔扎克了,长枪短炮都集火在本雅明身上。他风姿绰约,没有腿毛,引得看客们啧啧赞叹。不过也不知道是谁开了闪光灯,惊得本雅明将腿抽回去了——谁料想到他写过摄影小史的,居然怕这个——
“唉。”大伙颇为沮丧,不过转眼间,他们又恢复了精神——巴尔扎克和福楼拜转过身来了,茂盛的热气喷在玻璃上——菲勒斯真正的成为了阳具能指,纠挺,却又模糊到无法捉摸。灯熄灭了,窗帘也被拉上。过了不久,窗户被打开,空中飘下来一团卫生纸。大伙围上去展开纸团,发现里面包着一枚烟头——烟灰被粘稠的贱斥物沾得七零八落......
或许,教授之后,真的只有教授了吧。我在心中细细将他与所有的教授比对:他的脸颊上胡须细密、茁壮、短浅,与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他的学识不能说不渊博,甚至可以说是博古通今——所有问题对他来讲,只是打圆场的话都很容易;他有着腰带束缚不住的、落拓的肚腩;哦还有,虽然没人说他有什么风骨,但认识他的学生都称赞他很风趣——看来教授就是教授,没什么质疑的余地——
“巴尔扎克和福楼拜没有啤酒肚,因为他们那时候还没有啤酒。”教授沿着对自己啤酒肚的自嘲继续说笑道。
但随即就有人反驳他,说啤酒出现的时间比欧洲还要早;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的文章酒香四溢。
我猜测,有人会用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词指责他“唯心”,教授一笑而过。只要他自我批评了,他便又能成为同学们的掌上明珠。这个伎俩,他今天下午又用了一次,我早已见怪不怪——或许,他们早已幽默地沆瀣一气。我早应该发现,教授与他们都是桌上的牌客——他们的规则颇为复杂:比如“文艺复兴”就管不住“现代性”;“主体、客体”是对子,要用点数更大的“自我、他者”去压”;“想象界、实在界、象征界”带张“objet a”这是三带一,凑上“自我、本我、超我”和“力比多”就是套飞机带翅膀——手里的牌打空了,文章也就发表了;当然,父亲的禁令这牌桌也照搬不误:谁要是敢甩出民粹那对王炸,大家便会忙不迭地请他下桌——这副牌凑不出王炸,出老千的人,手是该剁的......我疲于去印证我的猜想了——我能够感觉到,即使是在分神的时候,我依然听见教授声音的回响,如黄钟大吕,讲到关键词时更是格外通明——因此,我选择闭上双眼,捂紧耳朵——
一直到下课。
马曹问我要不要一块去吃晚饭。我拒绝了。他问我为什么,我欺瞒他说我晚上的事情很多,还要去用晚饭的时间去整理教授的笔记。我说我很愧疚,这节课感觉什么都没有听懂,毫无头绪,脑袋空空。他用奇怪的眼神扫量着我——他说他也是,感觉自己一无所知。我和他面面相觑,随即,便都同时“噗嗤”地笑出声来。
我想,马曹也开窍了。尽管他尚未清净掉“艺术”的杂念,但我认为,自从在物科院楼下的那个夜晚以来,他也算开始接近幽默的真谛了——会有人推他一把的——真不错。我走出教室,看到教授正倚在墙上,马曹的小蚜虫低着头,不敢正视他。教授讲的滔滔不绝,而小蚜虫似乎还没有被他的幽默感染,只是诺诺的附和着——她还不如米粒大,不会变成罩在丝袍里的、肌肤雪白的本雅明,她总会意识到的——他有口臭,牙也很黄。
反正马曹不在,放轻松——我向小蚜虫掷了个幽默的媚眼,她没有回覆,不知道是她太羞怯,还是压根就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