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答客问
12月15日晚,在成都线下做了一场「儒家思想史上的《中庸》」分享,分享结束后,回答了现场听众的一些问题,个别问题现场没有回答,现在整理成文字稿,一并回答。
问:日常生活中,如何实践「中庸之道」、如何在某一件事情当中把我「中道」的分寸感?
答:关于「中庸之道」,我前面已经讲了,二程、朱熹的解释基本上是没问题的。「中」就是不偏不倚、无过不及,「庸」就是平常、日常。所谓的「中庸之道」,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实践「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道。这件事听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怎么说呢?孔子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颜回这么好的仁,也只能做到三个月不违仁德,其他学生,也就只能做到几天或个把月而已。孔子的道,是要求学生「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也就是时时刻刻、终其一生都在努力的。这当然很难了。其实,毛泽东也说过类似的话,做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至于你说的一件事情中如何把握「中道」的分寸感,我觉得这件事在今天很难。有几个原因,第一,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今天社会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古代社会。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大儒经常说一个词,叫做「见道分明」,什么叫「见道分明」?就是遇到事情,立刻知道分寸感在哪里,立刻能判断这件事情的是非曲直。但是今天,这个社会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古代社会。比如在美国以及广义的现代社会,关于是否能够持枪、女性是否有堕胎的自由、同性是否可以结婚、是否可以有偿代孕,都具有巨大的伦理争议。这些事情并非「见道分明」可以立刻判断是非对错的。这些事情经过政治哲学家、伦理学家、宗教学者,以及广泛的公众参与、辩论,都没有形成统一的共识。在缺少共识的情况下,你说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中道」在哪里呢?
第二,古代社会,无论中西,基本上是以小共同体或大共同体为本位的,而现代社会是以个人为本位的。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区别。所以,发端于小共同体本位、贵族社会晚期的儒家,有些说法的确和现代社会是不兼容的,比如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话放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会特别刺耳。现代社会,生育是个人的事情,生不生孩子、跟谁生孩子、什么时候生孩子,都应该由夫妇本人决定,而不是他们的父母给他们施加道德压力,更别说由上面决定你只能生一个或者号召你多生。人是目的,不是手段,但更不是韭菜。儒家要适应现代社会,有些观念的确需要调整。
关于生育问题,有一个现象非常值得深思。那就是广义的中华文化圈,包括中、日、韩、新加坡,以及香港地区、台湾地区,他们都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很深,儒家文化特别强调生育、强调家族的延续,但这些地区是世界上生育率最低的地方,这是为什么?这些地方有不同的社会制度、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经济发展水平,究竟是什么力量压制了人们的生育欲望?你说有些地方是人权洼地,所以年轻人不愿意生,但日本、韩国也是人权洼地么,他们的生育率为什么这么低?你说经济发展水平高了,人们就降低了生育意愿,但同样经济发展水平高的欧洲和美国,生育率并没有东亚这么低,这怎么解释?
我的看法,东亚社会,尤其是受传统儒家影响的地方,整个社会存在压榨年轻人的倾向,要求年轻人承担太多的家庭责任、社会责任、公司责任,年轻人的压力太大,所以他们不想生。其实,地球历史上,如果生存条件太恶劣,动物都会减少种群繁殖,何况人类呢。
第三,回到「中道」,我觉得每个人的具体境遇不一样,约束条件不一样,很难有统一的「中道」。比如门口有个乞丐,该去救助吗?假如一个人各方面条件都允许,他可以去救助;假如一个认在互联网大厂上班,有一套1000万的房产,令人羡慕,但在互联网公司整顿的过程中,他下岗失业了,每个月面临六七万的月供无处着落,即便这样他情况比乞丐还是好不少,他该去救助吗?假如一个人经济条件挺好,但有严重的抑郁症,可能明天就去了断自己了,他该去救助吗?现实情况千差万别,我觉得很难有统一的所谓的「中道」。每个人按照自己的实际情况,做到问心无愧就好了。
而且,我觉得儒家最精彩、最可贵的,并不是什么「中庸之道」,只是《中庸》文本开篇第一段话做了形而上建构,所以被后来抬高到了隐秘精微、不传之秘的地步,儒家义理哲学化,幸与不幸,都在其中。
问:《中庸》如何和日常生活發生聯繫?
答:这是非常有水平的一个问题,也非常值得深思和探讨。我先讲一个例子,来自于我的老师颜世安教授。他说曾经他的一个学生去美国读书,适逢小布什发动伊拉克战争,美国校园里的争论也非常激烈,课堂上老师援引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进行讨论,他大受震撼,并不是他认为论证是正确的,而是这表明美国人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文化沙漠,美国是和欧洲两千年文化、宗教传统接在一起的。历史上的典籍,对美国人今天的思考,仍然有影响。
反观我们,我们的典籍对我们的现实生活还有影响吗?几乎完全没有。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有谁引用「圣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进行批评吗?我们跟很多国家交恶,有人引用「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来评价外部关系吗?今天的在在、种种,有人引用「天方荐瘥,丧乱弘多」予以谴责吗?几个月不允许出家门,有人批评「不仁」吗?
当然了,就像伊拉克战争可以从国际法的角度进行讨论一样,上面这些事情也完全可以从国内法治的角度进行探讨。但是正如伊拉克战争可以援引《上帝之城》进行分析,国内的社会事件也可以从古典文化的角度进行回应。问题是,我们的古典、传统文化、精神价值,是不是已经丧失了对现实问题回应的能力?更进一步说,如果真的丧失了这种回应现实问题的能力,那么古典所具有的精神价值,又怎么能使面临各种现实问题的人生找到安顿呢?那些想从古典中寻找力量的人,解决精神空虚的人,最后又能找到什么呢?仅仅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借助古典满足自己的特定喜好吗?要知道,儒家的学问,《中庸》要成己、成物,《大学》更是「身心性命」和「家国天下」连为一体的,张载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何等的气魄和雄心!
正如西方文艺复兴,从古希腊罗马的典籍中,重新找回理性、找回人性一样,我觉得古典中也蕴含着再次重生的力量,也完全有价值资源对现实问题进行回应。这里我想说,对现实问题进行回应、批评,并不代表儒家有对现实问题有完美的解决方案。就如现代社会有左右派一样,尽管他们都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但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都可以对自由与福利问题发表见解,儒家即便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对于不合理的事情,一样可以站在古典的角度进行批评。现在的儒家,这方面基本上是缺席的。自愿的退出公共生活,你怎么展示力量呢?你怎么证明你很有价值呢?当然了,如果你看「儒家网」,他们还是积极介入公共生活的,比如他们号召年轻人早点结婚、多生孩子,这样的介入,大概只会有相反的效果。有人说,今天的儒家基本上就剩下修身养性了,其实我觉得,连修身养性都不是,「诗之教,温柔敦厚」,我在现实中没有见到一个「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那些口口声声赞同儒家价值的人,也没几个人认真实践儒家价值。大多数人,只是把儒家变成符号,满足自己特定价值观而已。
在儒家价值观方面,我基本赞同余英时先生的看法,即中国文化取精用弘,调整好和现代社会的关系后,依然可以焕发出魅力和新生。
问:小學生要讀《大學》嗎?
答:不需要。我反对小学生的盲目读经。我认为小学生最要的是懂的一些基本的道理,比如「人是目的,不是手段」,要有基本的是非判断。以及国内学校几乎完全空白的,相当多中国人都缺乏的形式逻辑训练。初中以后,如果确实对中国古典感兴趣,可以以兴趣为引导,逐步深入阅读。当下社会上给小学生搞的儒校,从小开始背「四书五经」,更有甚者完全脱离现行教育体制,另搞一套,我觉得完全是胡来的。小学生当然是不懂的,但他们的父母把他们送去这样的地方,真是见识短浅,也将让这些无辜的子女付出代价,我指的是完全脱离现代教育体系,去学「国学」的那些人。
顺便说一下,我觉得「国学圈」很乱,而市场又很大。一方面的确是当代中国人精神空虚,另一方面各种等而下之、妖妄怪诞的事也往往有之。那些搞所谓「儒校」要求小学生背「四书五经」的那些人,以及那些家长,他们自己都是不信的,自己在生活中就没有坚持儒家的价值,让自己的子女背,这会造成「伪」,说一套、做一套,也就是秦晖老师讲的,典籍与行为不一致的文化史悖论。这一点,不光局限于儒家。你往往发现,一些没有任何道德底线的人,要求别人拥有道德;一些自己搞法家一套的人,要求别人背「四书五经」提倡如家价值;一些自己本身就是文化流氓的人,在著书讲《论语》。这有一个非常重大的恶果,那就是,中国人逐渐不把「道理」当一回事,语言文字和社会事实脱离,书本上的道理和真实行为脱离。这种现象,时间长了,对一个民族的文化损害,是极其深远和恶劣的。
而儒家从一开始,至少从先秦开始,就特别看重「诚」这个观念。《中庸》所谓「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不诚无物」,就是如此。到了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致良知」,都是要求人们道理和行动统一,这就是最大的「诚」。
问:小学生需要背诵一些经典吗?古人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答:我觉得小学生适当读一些简单的典籍是可以的,甚至背诵一些经典段落也是可以的。但是大范围的读经典、乃至背诵经典,尤其是儒家的经典,我觉得实无必要。第一,时代不同了。章太炎不仅《十三经》可以全文背诵,甚至「注」都可以全背下来,只是「疏」不尽记得。郭沫若据说七八岁读《尚书》的时候,就发现某个地方可能有问题。这种旧学功底,现代人是完全不能想象了。但是现代人有现代人做学问的新方法,比如大数据语料库,这种东西传统时代就不可想象。廖名春用先秦大数据语料库,统计虚词的出现和演变,从而论证《周易》经文的确产生于殷周之际,我觉得是有说服力的。这种技术,古人也是不可想象的。第二,我觉得古人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是有道理的,小学生背一些经典段落,我是赞成的,但不主张大规模背诵。尤其不赞成增加小学生课业负担的情况下,再去背那些儒家经典。现在经常能听到小学生自杀的消息,十分令人悲痛。真的不要再给他们增加额外的负担。前面说到,儒家文化圈倾向于压榨年轻人,我们真的应该善待年轻人,从小善待,不要对他们要求太多、期待太高。陶渊明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那些面临艰难的人生,从而选择一死了之的小学生,真的太让人心痛了。
问:你对儒家的态度是什么?
答:我对儒家的态度,受到两方面甚至三方面的反对。这点跟秦晖老师有点像。秦老师因为提倡自由,所以左派朋友反对;因为提倡福利,所以右派朋友反对;因为提倡「共同的底线」、既要福利也要自由,所以上面不待见;也是因为辨析什么是「共同的底线」,在民间社会也遭到「铅笔社」这种人渣群体的恶毒人身攻击。但是,正是因为秦老师道理讲的清楚,所以既有右边的朋友、也有左边的朋友,既有体制内的认可,也有民间社会的广大支持。
我对儒家的态度,既不觉得中国所有一切不好的事情都要归到儒家头上,也不觉得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在儒家里面。前者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群体,有相当一部分人继承了五四以来对儒家的批判态度,比如邓晓芒、李新宇,他们都认为儒家是很糟糕的,自由知识分子相当一部分人是反传统的;另一方面,大陆当代的所谓儒家,不管真假,都觉得儒家价值天下第一,甚至有要求建立儒教的。像许倬云先生,就不仅觉得儒家能拯救中国,儒家还能拯救世界。许先生是学界前辈,现在也名满天下,他的学术成就大家有目共睹,但他晚年这些看法,我觉得已经超出了一个严肃学者的实证研究,更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对世界的感悟。
我对儒家的立场,与余英时比较接近。就是现代社会是多元的,儒家调整好和现代社会的关系后,比如尊重个体权利,是可以作为多元社会的一元而存在的。儒家能否重新焕发活力,重新介入公共生活,重新对普通人的身心性命发生影响,我觉得不在于新儒家这样借重康德或是黑格尔搞形而上的建构。要我看,牟宗三和唐君毅先生,他们是面对中西冲击无以为对、家国世变痛心疾首之时,借助西方哲学体系,重新阐释中国古典的一种尝试。当时天地易主,风雨如晦,他们乘桴浮海,花果飘零,真有「中国不绝如线」之感,因此也值得充分尊重和肯定。但是,如果时段拉长,就可以明显看到,儒家的形而上学,那些大儒都是没有兴趣的。张载的《正蒙》就有宇宙论、形而上学的倾向,到二程就批评他,说其「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和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从孔子、孟子、二程、王阳明,到后来的顾炎武提出「行己有耻」,基本上对形而上建构都没什么兴趣。孔孟、二程、王阳明,他们没有什么形而上的体系,但他们有相当大的吸引力,新儒家形而上建构一套一套的,但对普通人却没什么吸引力,这是为什么?非常值得深思。
我觉得有两点。第一是新儒家对社会问题缺少回应。可能港台新儒家对当地的社会问题还有所回应,大陆的新老儒家,基本上没什么回应。或者回应还不如不回应,什么「早点结婚、多生孩子」,只会适得其反。第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新儒家把传统儒家修身这一块没有很好的继承下来。修身就是个人道德修养,修身才有道德感召力,这块丢掉了,儒家和非儒家,还有什么区别?仅仅是口头宣传的词汇不一样罢了。余英时晚年接受采访,以及他的文字中,都提到当年中文大学改制风波,新儒家一部分人个人德行不过关。彭国翔在最新一期《二十一世纪》上撰长文,力图弥合唐君毅和余英时之间的裂痕,我觉得这种努力是不成功的。他在文章中引用唐君毅弟子后来的说法,当时并没有受唐先生的指使如何如何,因此跟唐先生无关,可是他同样引用了徐复观当时对余英时的说法,「你要小心,他们要搞你了」,以及余英时本人晚年的回忆,到底意难平。新儒家的大师,个人德行方面都不免有亏,遑论他人。修身这件事,真不是说说而已。
很有趣的一件事,钱穆去世后,余英时撰文,说钱穆是儒家、但并非新儒家,把钱穆划出新儒家范围,但钱穆仍然保持了传统儒家的风骨,因此余英时说他是儒家、并非新儒家;而新儒家的一位学者刘述先,写文章又一定要把余英时拉入新儒家的阵营。这就好比当年保守主义阵营,一定要把哈耶克拉进来,搞得哈耶克赶紧写了篇文章《为什么我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一样,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真的相映成趣。与其热衷拉人头,新儒家认真回应社会问题,踏踏实实践行修身,我觉得要靠谱的多。
跟我网上文字往来的王曦先生,当面温文尔雅,表示感谢、要给你茶叶,十多人的饭局上谈笑风生,仁义礼智信讲的头头是道,一转脸,写起文章,满口污言秽语,恶毒人身攻击,正所谓字无书香,文有恶臭,一股地痞流氓气,你能想象出,这是在北京组织读书会,号称读了16年《论语》的老者写的文章?当面一套,做给人看,背后一套,就原形毕露,不要说什么解读经典,什么「慎独」、「诚明」的大道理,读《论语》的人如果基本道德素养都不具备,就等于白读。这都不是禽兽几希能概括的,而是孔子所谓的今之人愚而诈的品性。古人读《论语》,所谓「念一句受用一句,得到一句就是一句」,《论语》不是知识,读《论语》要改变自己,否则道理讲了一大堆,终究不过是别人的道理。
这里我还想讲一下,我跟秦晖老师在儒家上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大家知道,秦老师认为中国社会是「儒表法里」,周秦之变中对立最严重的就是儒法两家。秦老师的说法是,「西儒会融,解构法道互补」,我当然赞同这个看法,并且觉得这个看法极其深刻。佛教有「三法印」,判定佛说还是魔说,三法印印证一下便知。我觉得对儒家来说,是不是反对秦制,就是判定真儒家的试金石。从古至今,手持四书五经,满口仁义道德,一边祭孔,一边歌颂秦始皇,这样的「儒生」,滔滔者,天下皆是!这样的人,在今天儒家阵营当中,几乎是常态。所以,如果说港台新儒家缺少对现实问题的回应,搞文字游戏去了,那么大陆的儒家,就是有没有「真儒家」的问题。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秦老师认为「西儒会融,解构法道互补」,秦老师强调的是儒家反秦制的「工具价值」,而我觉得在儒家在「工具价值」之外,还有「人文价值」。当然了,秦老师强调「工具价值」,并没有否认「人文价值」,就像我强调「人文价值」并没有否定「工具价值」是一样的,只是学问取向的侧重点不同。
问:我认为王曦解释「中庸」的「庸」為「鏞」,就是大鐘,「中庸」就是「中 zhòng镛」,就是敲中了大钟,是很有道理的。我个人是练杨氏太极的,老师给我们传授的功法中,练到某一阶段,就感觉身体里「嗡」的一声,特别像敲大钟的感觉。所以我觉得他解释的很有道理。我们中国古人,讲究「文武双修」,后来这种渐渐失传了。《中庸》是重实学的。
【按,这个问题我现场没有回答。我在分享中,批评王曦的《论语绎读》P607页将「庸」解释为「镛」,大钟,是不读书的结果。因为《中庸》文本本身,就提供了很多反驳的证据。比如「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比如「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等等,「中庸」是一个名词,「庸」当日常、平常讲。现在做一个简单的回答。】
答:太极拳大约产生于明代,距今五六百年,《中庸》的文本产生于战国,大约距今至少2200年。如果将「中庸」解释为「撞钟」,可以印证杨氏太极的功法,那么至少有1500年左右的时间,没有太极拳的日子里,解释为「撞钟」就不太合适了。
其次,中国古代「文武双修」,其实是贵族社会的某种遗存,比如「礼乐射御书数」,骑马、打仗是贵族的特权,所以当时学习射箭和骑马,这是「武」的一面,贵族社会消失后,这种技能的学习,在一般读书人中,也就基本消失了。
第三,王曦这本书虽然写的很糟糕,但他自认为是两千年来关于《论语》最好的书,他自认为「我花开后百花杀」,「大师小师都可以洗洗睡了」,也就是他觉得他是在解释《论语》,他把「庸」解释成「大钟」是发明孔子微言大义的,他本来是想在思想史、经学史领域有所建树的,没想到意外成了武功秘籍,我不清楚他本人是否乐意。
问:我很反感西方的东西,我觉得我们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很好的,以前我在自己推广传统文化,现在看到国家提倡「文化自信」,我就安心了很多,交给国家好了,我可以不管这事儿了。
答:我觉得应当有「文化自信」,但是我觉得要看你「文化自信」究竟怎么「自信」。比如一个男生追求一个女生,对她说,你只能喜欢我,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你要有「自信」,你要是喜欢别人,就是不自信。我觉得这不合适。在相互竞争的条件下,才有所谓的自信不自信。比如这个女生有很多选择,可以选择男生A,也可以选择男生B,也可以选择男生C,可以选择中国男生,也可以选择英国男生,也可以选择法国男生,这个时候,一个男生就是觉得自己非常优秀,女孩子会选择自己,这叫自信,自信的前提是自由选择。在非自由的状态下,没有什么自信不自信的问题,只有允许你信什么、不信什么的问题。
一种文化有价值,不在于国家提倡还是民间提倡,也不在于一些「大师」给听众开光,或者讲一些自己都不信的东西。一种文化如果很有价值,肯定会有人认真践行,尽管人数可能不多,但肯定会有人;有些东西没有价值,或者成为口号,尽管天天讲,也没什么人相信。
所以,只有让大家自由选择,真正有价值,大家真心愿意相信的东西,才会显现出来,才会有「文化自信」的问题。
其次,如果一定要说儒家文化中,有什么是我比较看重的,我还真的觉得有一点对现代社会很有意义。那就是儒家强调「反求诸己」。现代社会的人,或者各种宗教,非常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在道德上批评别人,这一点我觉得儒家挺好的,就是多要求自己、少批评别人。好的东西是实践出来、做出来的,不是对别人指手画脚、指指点点给别人宣贯的。好的东西大家都看得到,不需要你来反复讲。儒家这方面讲了很多,比如提倡「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比如孟子批评「所求于人者重,所以自任者轻」等等。道德感召力是通过实践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
真正的自信,就是要允许相互竞争,好的东西,自然有人实践,才会有生命力。
问:了解传统文化,了解儒家,从哪里开始?
答:我觉得了解传统文化、了解儒家,从读书开始。传统文化,或者儒家,叶公好龙者多,愿意读书的少。很多人是在传统文化中找印证自己想法的东西,满足自己的情绪需求。说好听点是「六经注我」,说不好听就是自以为是、狂妄浅薄。
我觉得这牵涉到了解传统文化或者了解儒家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满足自己的情绪需求,或者精神信仰,必须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信仰的基础必须坚实,如果基础不坚实,最后某个时点可能就是信仰的崩塌。成都有朋友读《船山易学》,就拒绝接受其他易学,很简单,因为你把《船山易学》当最高信仰,那你当然很难协调不同的易学流派,自然就拒绝接受或者阅读其他学派的著作。有哪一种哲学或宗教体系是完全自洽的?我不清楚。如果基础不坚实,楼盖得越高,最后崩溃可能越惨。从坚定信仰,到毫无信仰,不过是一线之间。
有人说,有信仰是好事。这话我不同意,我见过不少有信仰但偏执的人,也见过不少没有信仰但价值关怀很强的人。我并不觉得有宗教信仰的人比没有信仰的人高出一等。我觉得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他的价值观成熟的标志,有基本的是非观念,能够自洽,能对应对世界的善意和不善,以及,如果算是奢求的话,能分清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观点。
秦晖老师在讲座中回答问题的环节,曾经说过,他对于基督教在中国传播是乐见其成的。我的看法略有不同,我对这件事是不置可否的。没有基督教之前,中国人并非没有道德,有了基督教,也没有看到中国人道德水平的显著提高。最后,圣徒可能没等来,身份政治到是如约而至。基督教对中国的影响,估计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评价。
我对古典文化、对儒家,更多的是知识的兴趣,而非信仰的兴趣。我觉得儒家有好的东西,但也并非包治百病。儒家的要求很高,有些价值对我有感召力、甚至让我感动,但是我并非儒家。
古典文化是有门槛儿的,今天的欧美年轻学生,也不是人人都能沉浸在古希腊古罗马的经典里面,中国古典也是有门槛儿的。这个门槛,决定了古典文化不可能在现代社会大规模的传播,只能靠个人的兴趣和努力,一点点的阅读,接通这些古往今来的伟大人物,以及他们的精神世界。
对今天的朋友来讲,找一些好一点的读本,读一点古典,体验一下文言文的韵律和美感,感受一下古人对人生的思索和展开,我觉得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古典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最后要说一下,读书这件事,学术界并不比普通人好多少。王引之《经义述闻》是清代乾嘉顶峰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著作,1936年商务印书馆列入「国学基本丛书」予以排版点校出版,不过商务用的并非是今天通行的标点符号,而是统一的句点「·」。这对当时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尤其是相对于影印版来说,新式排版与标点已经足够好。

时间到了2012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了朱维铮领衔的《中国经学史基本丛书系列》,其中就包含了王引之《经义述闻》,并且本书由钱文忠、虞万里、杨蓉蓉、傅杰负责具体点校,朱维铮负责审定。


然后就出现了给不该加书名号的地方加书名号的问题:

点校《经学史基本丛书》,但是这些人一看就是不怎么读经的。即便对《周礼》不熟悉,本着认真负责的学术态度,也应该核对一下原文,简单的查一下《十三经注疏》版本的《周礼注疏》就会知道,大祭祀指的是祭祀宗庙,而内小臣指的是官职。怎么能加书名号呢?上面那些负责点校的人,都是当今复旦的一时之选,尚且如此,整个中国学界就可想而知了。
时间到了201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坐不住了,召集了一批学者,也将王引之《经义述闻》点校出版,因为清朝人的书,也没有版权,说印就印,印了就卖,卖了就赚钱,一本万利的生意。这几位学者是:虞思徵、马涛、徐炜君。这一版是繁体竖排,他们也充分借鉴了前人的点校成果,比如上海书店2012年版,可是估计不仅仅是借鉴,直接将上海书店版错的地方,《大祭祀》《内小臣》加了书名号原封不动的抄了过来。毕竟都在上海嘛,离得都很近,相互借鉴一下也很正常。孔子怎么说的来着,鲁卫之政,兄弟也!

不仅如此,这本书的点校错误,俯仰即是,不忍卒读,大家看豆瓣书评就好了。同一个系列的陈澧《东塾读书记》的点校,也是很多错误,都是不读书、不细心、不负责的结果,这种点校,对古人诚实吗?对自己诚实吗?对出版社诚实吗?对读者诚实吗?
总而言之,我觉得普通人这一点应该更有自信,只要开始认真读书,就已经超越了50%人文社科领域的专家学者。大师们都忙着拍抖音赚流量呢,哪有功夫读书?再说了,读书,这是读书人该干的事情,大师们哪里需要读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