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查档案
最近的学术工作可谓是“宕开一笔”,希望派哥得知后不要生气,毕竟我只有现在的一些时间去拍照查阅了。事情的起源是去年去非洲前,董老师让我翻译一篇有关比利时汉学史的论文,当时因为要核实一些人名地名,查阅了一些资料,发现在晚清中比关系的研究中似乎有一些未竟的问题,尤其是光绪年间的中比交流,就此埋下了一个小小的兴趣。从非洲回来拖拖拉拉,十一月中旬,我终于有时间开始详细回顾有关这段历史的文献,热心的朋友询问了她的汉学导师,通过一些文献综述式的论文,我的关注点开始逐渐迈向所谓“原始文献”。终于,在不同文献的矛盾之中我意识到,是时候查阅比利时方面保留的档案了,于是有了周五的这次布鲁塞尔之行。
记得研一的时候和高师兄一起与董老师前往天津档案馆查阅老商号的资料,虽然那次我和高师兄大部分时间都在坐着发呆,不过路上董老师对我们耳提面命,说查档案以前一定要阅读足够的文献,提前和对方约好自己需要的档案,不能跑空和浪费时间。我根据两本比较经典的有关晚清道光至民国初年中比关系的著作,确定了要查阅的文献。首先是保存在比利时外交部档案馆(Les Archives du SPF Affaires étrangères)有关中比关系的文献。该馆保留了比利时自1830年建国以来全部的外交档案,以及自1885 年刚果自由邦成立以来的殖民地档案,当然也包括比利时殖民布隆迪和卢旺达的档案(当时称为Ruanda-Urundi)。遗憾的是,由于该馆没有搜索引擎(或者有我还没看到,欢迎知道的朋友惠知我),实际上我只是在查阅前人看过的文献,或者说这个搜索的过程没有跳出前人的圈子,是在别人的检索范围里打转,不过即便如此,也有所发现。其次是比利时国家档案馆(Archives de l'État en Belgique),该馆可谓说包罗万象,简单来说就是有关比利时的一切。这从它的口号上就可以看出来:“Notre mémoire à tous”,我们所有人的记忆。它在全国各地一共有二十个分馆,有一个网站可供检索。但是想通过检索直接获得想要的档案还是有些困难,比如在“检索档案”的栏目输入“chine”,只有前几个结果和中国有关,比如著名的中国铁路总公司(Compagnie générale de chemins de fer en Chine)。但是比如我想查阅光绪年间中比交流的档案,就需要在知道具体人名的基础上进行检索,比如利奥波德二世国王,这位身后争议颇大的国王在位时间基本贯穿同光二帝,这一阶段也是中比两国在官方层面交流的初创期。利奥波德二世接见过李鸿章、载泽、载振等晚清要员,他的档案中就有关于这三位的卷宗。因此,想要研究同光年间中比交流的历史,我认为首先可以按照人物查阅,比如政界要员以及一些重要的富商巨贾。然而有些人物可能会有多部档案,比如利奥波德二世国王,这也是一个难点。此外就是按照具体的单位或部门查询,比如上文提到的中国铁路总公司。这依然还是建立在对二手文献的广泛阅读和对事实的掌握上,否则就会错过一些重要信息。在该网站上检索出需要调阅档案的条目后,会显示一个总的编号、保存场馆、年代等信息,另外会有一个PDF文件。这个文件是该条目下所有的档案编号,配有目录检索功能,这样就可以根据主题查找,比如我要在利奥波德二世国王的Inventaire des archives du Grand Maréchal de la Cour. Règne de Léopold II, 1865-1909档案中寻找有关外交事务的档案,就直接翻到外交的界面抄录下觉得有用的条目备用即可。
两个馆都需要至少提前两个工作日预约,其中比利时国家档案馆可以通过邮件或者在线表格预约,而比利时外交部档案馆只能通过邮件或电话预约。此外,比利时外交部档案馆还要求事先填写好一个表格,包括个人信息、事由、需要的档案等等内容,并需要现场签字。我在两封邮件中都用一个额外的文档注明希望检索的档案,当我到达现场后,直接就可以获得准备好的档案。我所要查阅的有关利奥波德二世的档案保存在皇宫档案馆,与外交部档案馆相隔不过步行几分钟,节省不少时间。
先说外交部档案馆。进门登记后便有人指引去了档案馆,馆内空间不大,桌椅也不多,目测满员也只能坐下三十来个人。有一位工作人员带领我去了书架,需要的档案已经放在人名标签对应的格子里。档案馆里没有复印机,所以除了抄写,只能拍照。这倒是我没想到的。不过好在我也只是把这次当作投石问路,我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肯定会有一些时间被浪费掉。事实上,花时间的不是拍照,而是之后的阅读。这些档案里保存了大量的往来于两国外交人员之间的电报、便条等等,绝大多数都是手写,有些相当潦草,极难辨认。我甚至在周六请教了一个法语母语的比利时朋友,她看到那些超级连笔而潦草的字迹,第一时间就是挠头。不过好在不少书写都在可以辨认的范围之内,我对照着一张法语花体字母书写图示,连理解带猜试着读了几封,几乎都读出来了。就我目前阅读所感,这些档案的法语没有使用比较复杂的表达或单词,基本都是一些套话,加上时间地点人物事由等等,幸好我提前阅读过一些中文和法语的文献,知道一些人名地名等,这给阅读工作带来不少便利。
一上午的时间倏忽而过,我甚至都没能在我最关心的唐廷枢卷停留太久。值得注意的是,唐廷枢卷在整个卷宗中最厚,厚度超过了之后的李鸿章,想必这里保留了不少可以回答我一些疑问的材料。午餐时间我在旁边一家咖啡馆快速点了一杯咖啡后就着自带的三明治结束战斗,继续前往皇宫档案馆。顾名思义,皇宫档案馆就在皇宫,不过需要从一个小门进入,按铃后有人接进去。皇宫档案馆的阅览室更是小的可怜,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办公室大小,两张桌子,统共也就能坐十来个人。照例填好表格后,请求的档案已经摆在桌子上了。给皇宫档案馆写邮件时,工作人员又给我提供了另外两个利奥波德二世的档案目录,我抄录了一些认为有关系的,一并给了工作人员,他表示下次会给我准备好。皇宫档案馆的档案可以说“明白晓畅”许多,因为一些电文可能是时间久远字迹模糊,已经被用印刷体打印好后贴上去了,当然,如果你怀疑文献整理者的阅读水平,我也没有办法了,毕竟原件已经看不到了。
四点半的闭馆时间很快就到了。我在皇宫前利奥波德二世的雕像前驻足。很明显,雕像的底座被涂抹了很多次,想必是BLM的时候人们喷上去的,我隐约记得那时候还要求官方移除他在各地的雕像。利奥波德二世,一个公认的暴君,在载振和载泽的日记中却又有着较为正面的评价,比如称他“学问渊粹,著作裒然,盛暑严寒,手不释卷,可谓好学也已”,又称比利时“耀德不观兵,可称福地”。也许这就是历史人物的多面性,他好学不倦并不妨碍他对名下的刚果自由邦实行残暴的统治,然而只有在这些事无巨细的档案中,在大小官员小到迎接人员的人数组成和列车安排,大到礼仪、通商和国情等方面的讨论中,才能逐渐构建起一个人的形象以及外交事务中的纵横捭阖。
最后让我们来看几个文件吧。首先是清朝驻法翻译写给比利时外交部的,落款是一个Lien,从1888年的时间结合史料,我认为这个人可能是联兴。

试转录如下:
Je prends la liberté d’introduire auprès de vous mes trois compatriotes, M.M Li Ping Joui (即李秉瑞), Cheng-Siao-Tsou (即程绍祖), et Lien-Yung (即联湧,为随行翻译,后曾任驻法参赞).
Les messieurs ont reçu du gouvernement Impérial la mission d’étudier la Belgique et de se rendre compte du développement…
由于我不太懂当时的外交辞令,就不乱翻译了,但大体意思非常清楚,连我这种法语半吊子都能看懂。作者向对方介绍三人,并表明三人受清廷委派前往比利时学习,学习的内容是有关科学发展和工业发展的(后文有写)。这就为我们了解晚清游历使中程绍祖和李秉瑞二人的行程提供了参考。根据许景澄的日记,他在光绪十三年十一月初三(1887年12月17日)在马赛登船回国时上述三人来送,说明三人已经此时已经到达法国。而这封信件的时间是1888年5月24日,此时三人尚未到达比利时。可以想见,三人这段时间的游历经过大概在法国会有档案保存。至于他们在比利时的经历,就需要这卷档案里更多的资料予以解答。
再来看一封比利时人的电报。

试转录如下:
secrétaire marquis Tseng(即曾纪泽) écrit à notre agent Petersburg son excellence visitera volontiers Seraing si temps permet quelques mots prince caramon (这两个单词存疑,prince caramon是一个头衔,全称是Prince Caramon-Chimay) feraient réussir notre projet.
这封电报是列日附近一个大钢铁厂的前任经理Sadoine所写,应该是寄给布鲁塞尔国会的(见左上盖章有Bruxelles Legislatif字样),归在“visite marquis Tseng en europe,1886”卷下。我仔细查阅了《曾惠敏公手写日记》1886年农历四月到九月的所有日记(这是节录本的《使西日记》《曾惠敏公遗集》等没有的),并无他访比的内容。而这卷档案则为我们展示了比利时从外交部到民间,曾极力希望促成曾氏访比一行。那么具体为何没能成行,是否照会过曾氏,又因为什么而流产,这也是我希望通过这卷档案了解的。
好了,最后看一个绝的吧,这个笔迹,我也就认出来几个词吧。

欢迎对文中一切错误指正,或者给我的研究提意见,我将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