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记
(一)引子
整个九月以及十月的上半旬,我都在准备毕业论文。每天七八个小时的静坐导致多年没有复发的腰间盘突出又发作了,最终在即将完成前夕,腰疼到我几乎下不了床。这样拖拖拉拉,一直到十一假期过完,我才勉强完成了论文的主体部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的心里半是懊悔,半是戏谑,心里面想了很多关于生活与性格的问题,但又感觉似乎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我想总是善于承受这些沉默。 十一假期之后,当别人都回来上班的时候,我到武汉去学了潜水,但无论如何咽鼓管总是难以打通,于是伴随着每次下水前忐忑的心情和一种面对水下耳压的退缩,在不到三米的最深处草草结束了自己的课程。期间我去看了武汉的朋友,聊天的时候,朋友问,“你怎么不尝试一下心理体验?”“我没有你勇敢。”——我很真诚,至少我觉得我很真诚,这段对话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时常会重复的想起,就像那许多关于自我的反思总在寂静时的回响。我知道在许多方面我的确拥有一些极其懦弱的特质,就像这一次草草结束的潜水课程。但与其说我懦弱,倒不如说我不愿意做出选择,害怕面对真正的自己,总是逃避现实中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困难。就像研二的时候,实践课让我倍感紧张,我害怕被拒绝,害怕我会突然说不出话;就像写论文的时候,我一直拖着不愿意去做回访,而且会怀有许多卑微的负罪感;就像我常常在夜晚下定决心,但临门一脚时又会退缩。 等到十月的下半旬,网络上开始充斥着关于秋色的宣传,我又想起了川西。从大学时对318骑行和稻城亚丁向往算起,对川西的崇拜总有十几年了。但这些年不知道为什么,我终究没有走上那片高山上的任何一段旅程。每次翻到这样的页面,向往之前,总是有许多担心涌上心头。高原反应会不会很严重?会不会遇到连续的坏天气?住宿和饮食会不回很难适应?这些问题都是如此的具体而真实,以致于它们的真实感会阻碍我的行动;但这些具体问题其实早就都有具体的答案,只是我从不允许自己去真实的了解,而总是将它们抽象话,在脑海里争辩。我一早就知道在那些冲动的行为背后,其实我非常不善于做决定。直到临出发的前三天,我才最终确定了这次的行程,说是“确定”,其实,我并没有详细了解过关于旅程的任何内容,“反正是跟着团走”,虽然事后我并不经常责怪他人,但我还是会设想着把责任都推脱出去。
(二)出发 出发那天睡眠很不好。闷热再次来袭,滚烫的身体在房间里的任何一处都难以冷却。可能大约四点多的时候,我才终于在来回的翻滚之中合了眼,但醒来却仅仅在一两个小时候之后,天刚刚朦胧的时候。虚弱的我将火车改签到中午十二点。之后又历经数次醒来,这一晚上睡眠的的总时常可能也不能过四五个小时。由于出发的时间一再推迟,到成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夜幕包裹着的城市,日光灯倒影在光滑的火车站地面。 地铁二号线开动和停下的时候总是一顿一顿的,站在上面,人必须要有个支点。离开这么多年之后再回来,我对成都的第一印象是人好多,年轻人好多,车厢里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三五成群、交头接耳。我想到自己的年纪,想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的二十几岁,当列车穿越长长的地下隧道时,玻璃上的阴暗处显现出一个站立的影子,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一只手拉在扶手上,一只手扶住行李箱,略微的驼着背,两只眼睛睁的很大,漫无目的的游走在车厢之中。换乘到另一趟涂装成浅绿色的列车之后,我的旁边坐着一个靠在扶手上昏睡的女人,麻花辫散出来的头发粘在米色的针织衫上,手里抱着一束开败了的白玫瑰。我忍不住好奇她会有怎么样的一天,也像我一样缺少睡眠吗? 到酒店时已经九点多了,匆匆地放下行李,在附近吃了一碗豌杂面(成都的面还是按两在卖)。乘着这城市最后的一点喧嚣,在老城的胡同里转了一下。十年不见,这些地方仍然贴满了各种熟悉的广告。
(三)上山 第二天旅游大巴来的时候,已经是八九点钟,而当天的目的只是到达四姑娘山镇。高山徒步,首先要适应海拔。 当大巴行驶在成都的二点五环上,经过那些路牌时,我努力回想着十几年前曾经骑车经过这里的时候。但什么都没有,心里的那些若有若无的影子似乎也只是我想象出来的而已,于是我只好放弃。我自言自语道“原来这里什么都没有,现在却高楼林立”。但其实什么都没有的是我的记忆,看见眼前这陌生的一切,我只是没有办法不去假装。下了二点五环,汽车一路向西,离开宽阔的大路之后,我们就沿着河谷一路上行,一条湍急的小河和平整的水泥马路往复交错、相互盘绕。高山耸立在头顶,水流在急速下切的过程中一路上都翻滚着白色浪花。坐在车里的我们在初步领略到川西的巍峨之后总不免要发出几声惊叹。穿越几处隧道之后,映秀两个红色的大字映入我们的眼帘,这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新闻中的地方,大约会勾起所有中国人关于那场大地震的回忆。当我们冒着寒风在停车区休息的时候,手机上的海拔刻度显示在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的大巴车已经爬升了快两千米。 停车区叫熊猫坪,一边大约是一个小镇,牛羊交易的畜栏就在旁边,再往里面望去与鄂西这边依河而建的线状小镇并没有很大的区别,总不过是各类的商店沿着公路依次排列。停车区的另一边零星的住着两户人家,一户人家房前的五彩经幡迎风飘扬,而另一户则张贴着去年春节时留下的一副吉祥的对联。眺望远处,半山腰上已经松散地显露着一些杏黄色,落在白雾下灰绿色的山脊之上,像是油漆工绿色工装上洗不掉的油漆。可能是爬升太快,也可能是山中严寒,在这样的高度,我已经微微的有一些难以呼吸的感觉了。 在映秀下高速之后,再继续上升就都是盘山公路了,们离谷底越来越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河也不见了踪迹。在左摇右摆的大巴车里,我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可以小憩的姿势。但如果做别的事必然又会晕车,于是我几乎一直在盯着窗外起起伏伏的山脉。我们一行共三名领队和二十名队员,年轻的领队们都有自己日常的工作,户外带队只是兴趣驱使下的兼职;相对来说队员们的成分复杂很多,大家来自天南海北,只因为这一次徒步才偶然间聚到了一起。队伍中有几个年龄稍长一点的驴友,说起话来虽然带着各种不同的口音,但掩盖不了身经百战带来的从容自信;反倒是几个比我略小几岁小伙伴以及我都是第一次参与这种长途的徒步活动,显露出一种新手的怯懦姿态,连语气也透露着一种微微的担心。 快到四姑娘山镇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可以远眺四姑娘山的观景台停车,我的高反已经有些严重,略走几步就感觉呼吸困难,从停车到观景台一两百米的路程几经停歇之后方才到达。停车区叫猫鼻梁,建设有一座L型二层排屋和塔楼,多条经幡总角在桅杆上,在湛蓝的天空下随风舞动。观景台上停满了各色大小车辆,裹紧棉服的人们在私语中蠕动。远处的四姑娘山的四座主峰一字排开,山尖上银色的积雪和身后的白云融成一片,蔚为壮观。我们从这里绕过最后一个弯就开始下山,背对着四姑娘山沿着山谷中的公路,到达镇子。 略微休整之后,我跟着一个小分队在一家藏民饭店吃了中饭。菜式很普通,米饭的品质很一般,好似旅游的团餐,加上高反,我就更没有什么胃口,只是默默地喝了几碗鸡汤。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酸奶烤馍十分的软糯香甜。下午当他们都去双桥沟的时候,我和另一位伙伴在镇子里逛了一下。镇子沿着长坪沟流出的小河而建,小河的一边是镇子的主体,上下共有四层,每层可能有大约有四五百米的样子,上下两层的开店率不高,而中间两层相对来说更热闹一些,在晚上的时候尤其如此。小河的另一边是主要有三部分组成,依次是游客中心、规划的商业中心以及一家看起来比较高档的木屋民宿。总体上来说除了游客中心的人有一些人气之外,其他两个地方都显现出比较凋敝的状态。商业中心小广场布置应该是过一些心思的,虽然是人工雕琢,但在我看来是值得打卡的一个地方。我的伙伴是一位来自广州的公务员,说话时的口头禅是“嗯,对,是的”,我怀疑她总是在无意识的说出这几个词,而并非表示同意。听她说,她去过很多地方徒步,但特别钟爱香港的徒步环境。香港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商业和金融中心,虽然也知道香港有很多公园,但第一次听别人说特意的去香港徒步。所以一路上我都在想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悠闲自在还是漫不经心?会感受到那种城市和田园的强烈的对比吗?住在那些狭小空间中的本地人会有这样悠然的心情吗? 下午的时候,脑袋里一阵阵胀痛,几乎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到晚餐的时候,我已经适应了很多,在平地上甚至能够小跑那么一段。餐厅环境也很好,不是那种农家乐形式的餐厅,倒像是大城市里一间装修得十分有格调的适宜三五好友聚会的网红小店。我们大约十个人,拼了三张房桌,点了羊肉串、烤兔子和火锅。 晚上又没休息好,一部分原因是我打开了地暖,旅馆的枕头太高,被子太厚,一整晚那些寒冷和燥热就来回的侵袭着我的神经。这样好一天、坏一天的睡眠会一直伴随着我终于下山的时候。当你睡不着的时候,许多事都会涌上心头,尤其当你孤身一人面对黑暗的时候,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将被放大。不同的时,高山上的我是虚弱的,这种虚弱会影响我的思想,大约你还是会重复自己那些问题,但不会像在平原上那么执着。那些想象像黑夜中的电视信号灯,微弱、弥散但一直闪烁。
(四)徒步 第三天徒步才正式开始。早上八点多,天虽然已经大亮,但太阳尚且照不到小镇,刺骨的寒冷侵袭着每一个人,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把衣服都收得更紧了一些,戴上棉帽,围上头巾。游客中心的各处以及后来徒步经过的许多地方都重复的用中英文写着“东方圣山、徒步天堂”几个大字。八点多的中心门口聚集了乌泱泱的一片人,穿着各色的冲锋衣,目之所及,大约有好几个队伍,后来在下山的时候听向导说最近几天趁着秋色,每天光户外团就有三四百人。听向导的语气这大约是个相当大的数字。 户外团比普通的旅行团多了许多手续,我们早早的来到游客中心大门之后,就在那里等待,一直等到差不多九点半的样子。户外团的另外一个规定就是必须请当地人作为向导,后面的事实证明向导在雪山上游刃有余的能力对于我们这些长期生活在平原中的城市只是尝试着到此一游的个人的确也十分重要。我们团请了两个向导,年长一些的那个似乎是叫四哥,为人十分善良,后来下雪山的时候,我的冰爪丢失了一个,还要多亏他把自己的借给我用。年轻的那个瘦瘦高高的,黝黑的小圆脸不成比例的像是贴在细长的身体上,而鼻梁上挂着的夹片墨镜则让人联想到电影中的机车男孩。 总算办好了所有手续之后,我们坐观光车进了长坪沟景区,开始了徒步之旅。下车之后,四姑娘山的主峰并排而立映入我们的眼帘,石青色的底衬和雪白色的表面糅合成一种银灰色金属一样的质地,像是化学课上见过的钠。稍往前走几步的路边立着一个不小的畜栏,圈养着许多矮马,这之后的三天,当我们气喘吁吁的边走边看时,马队会以快得多的速度先我们一步将驮包和行李运送到每晚的营地。每一只马队差不多总要有十几只马儿组成,这样数量的马队行过的每一处都留下了不少的遗迹。在道路上混乱的马粪中间,几个牧民在路边并不十分卖力的招揽着客人。 而在畜栏靠近山沟的一角一棵红得极艳丽的枫树孤独的伫立着,在阳光下像一团在山谷中升起的火苗,路过的行人几乎无法不注意到深秋的这一种颜色。沿着长坪沟的溪流,景区在枯树林里修了一条大约十公里栈道。不知道是否一直如此,这里的大部分树木早就都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树干上甚至还长满了各色深浅不一的青苔。这一段路程整体都不算开阔,两处河谷的碎石滩上叠放的整整齐齐的“玛尼堆”倒是引起了我们这些外来者的好奇心。走了大约两三个小时,离开栈道,人群和马队又重新回合在一条道路上,马儿拖着硕大的包袱低着头梗着脖子从我们身边轻盈的穿越而过,留下一个略显幽怨和不屑的眼神和更加泥泞与混乱的小路。几处沼泽经过这一番和稀泥,更得小心翼翼方能保证安全无虞。再往前视线逐渐开阔了起来,风景也渐渐的变得明朗而秀丽。雪山逼近,恰立在头顶的上方,红杉林闪烁着一树的金色的光芒,小溪也愈加的平缓而宽阔,沿着金色的草滩哗啦啦的向前奔跑。除了这些驮包的马队,这一路上还有许多散落在各处的马儿,在雪山下、小溪边、红杉林里闲散的觅食,恬然自得。 自然对人类最伟大的馈赠就是愉悦,就算睡眠不足,就算身体疲惫,大脑缺氧,你也无法拒绝这样一种扑面袭来的感觉。面对着这一切的馈赠,一路上的各处都充斥着各种或是惊叹、或是敬仰的喘息。体会了这样的愉悦,人们还渴望将这一刻留住。所以,打卡点虽然很多,但拍照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且由于各个队伍出发的时间总体上相似,行进的速度也雷同,人头攒动的聚集变得不可避免。领队说“我们十分幸运,在最好的季节里遇上这样一直晴朗的天气,如果人没有那么多或许就更好了”。大约常走户外的人总是不喜欢这样人影如织的景象。虽然我偶尔也喜欢爬山,而且常常独自行动,但却没有这样对人群的洁癖,我觉得我们的确是幸运的,我的身边经过了多少的人也不会让这一份幸运有任何褪色。 营地叫木骡子,是一处雪山环绕的开阔草滩,草滩的两端围着木栅栏,一侧蜿蜒的小河从雪山脚下平静的流淌,另一侧伫立着一栋二层制式的木质阁楼,几匹驮马正闲步其中。我们到达的时候草滩上已经搭起了许多顶颜色鲜丽的帐篷。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四姑娘山的几座主峰已经转到了我们身后,日光下白云的阴影倒影在山峰上,忽明忽暗,在世间里无穷的变换。六七个小时的高原徒步之后,无论身体还是心理大家都十分疲惫,气温的变化加上缺氧的环境,这一切我们的身体都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吁吁的气喘像传染病一样感染了我们每一个人。打卡留念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宁愿坐在帐篷里不咸不淡的聊天,或是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再也不肯多走一步。太阳下山之后,高山上的温度骤降,单件的冲锋裤已经不足以抵御群深秋的严寒,晚饭之后,我就躲进了帐篷里。在帐篷里我听见旁边的小伙伴们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以为他们在外面开茶话会,自己想加入,但又实在难以抵御这样的寒冷。后来借着去厕所的机会,我揭开帐篷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们也都早早的躲进了帐篷,只是恰好声波具有这种神奇的能力,使人即便看不见彼此也能穿过稀薄的空气,调剂一下没有信号的无聊时光。 我虽然躺下的早,但一直无法有效的入睡,一方面,高原和帐篷的适应都是问题,头痛像一只夜里的黑猫时不时的抓挠一下我敏感的神经;另一方面,私语声、马蹄声和驮夫追马的喊声一夜此起披伏、未曾停止。我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着,又迷迷糊糊的醒来,反反复复总有四五次之多。早上起来时,帐篷上都结了很厚的霜,拉开帘子,滴了我满头满脸。起早的队友正聚在一起,有人说,凌晨四五点满天的繁星闪烁;有人说,昨夜奔走的驮马踢翻了谁的帐篷;还有人说,半夜是自己如何头疼欲裂睡不着,带着担忧,靠着最后一点微弱的信号查询应对高反的方法。 整理完帐篷和行李,简单的早饭之后,我们开始了第四天的路程。出发 前出现了一段小插曲。我们的两个较年长的队员折返回了四姑娘山镇,听领队他们可能是夜里高反比较严重,而担心自己无法翻越垭口。前一天我们的队伍大致分成了前中后三个部分,每一队由一个领队带领。第一队的队员普遍年长,户外的经验也丰富,他们走得很快。第二队主要由女队员组成,他们也很厉害,但是一路上流连拍照、走走停停。而我所在的最后一队个个都面露难色,气喘吁吁。因为他们是昨天前队的成员,所以闻此我颇为有些诧异,反而我们这些一开始行进的十分艰难的队员倒是都坚持到了最后。 第四天的风景可以说是前一天的加强版。河谷更宽阔,水流更缓,红杉更高大、更稠密也更璀璨。我们一路朝着“骆驼峰”的方向前行,离前面的雪山越来越近。而且这一天的路况也都十分坦荡,并不曾有前一天一样泥泞的沼泽。这一天除了需要穿越一个小树林之外,我几乎没有感受到海拔的爬升,似乎感觉自己已经十分适应了这样高海拔的环境(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我们的队伍走走停停,在每一处都流连驻足,前队和后队几乎没有拉开过什么距离,领队们也比前一天燃起了一些参与的兴致。说不清为什么,在驻足目送马队在白色的雪山下沿着缓缓流淌的溪水渐渐远行,直到消失在金灿灿的杉树林中的情境,我总会生出一些浪漫的想象。总觉得这种极具故事感的画面大约已经在这一片高山上已经宁静地传承了几千年。 拍照对于我来说是困难的,因为我从来无法摆出那种欢乐的表情或者享受的样子。面对群山、面对自然时,即便我的内心是富足而愉悦的,但一旦意识到镜头,我似乎也无法表现出那种愉悦。我好像会陷入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担忧之中。或许我是害怕批评的,害怕那些真实的影响会破坏我对自己美好的想象。关于不愿意入镜这件事,我曾经撒过一个谎,我说我不拍照是因为我认为照片会夺走我的灵魂。这似乎是我在某本书上读到过的某个地区、某个时代特有的迷信传说,但当时我大概已经不知道如何解释我胆怯这件事,于是就煞有介事的拿来作为了己用。理想中,我认为那些真正动人的照片应该在日常行为中自然的产生,这样的照片不仅仅是一个姿势,它会串联起一个人一段完整的故事。我还曾听说过,当你拿起手机试图用拍照的方式记录当下的时候,你已经丢失了关于此刻的感受。 但,如果仔细思考以上这些观点,其实都充满了个人的傲慢与偏颇。快乐是短暂的、即时的,如果摆出夸张的姿势、或者模仿某个人物让你感到快乐,那么这些快乐必定是真实的。这些“假装的时刻”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这样的记录也有它自己的一段故事,不能因为它没有和剩余部分的生活保持同一种步伐就否认掉这些瞬间的生活性。更何况,真实的生活从来不回完美地为同一种节奏的旋律回响。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一刻的“假装”更真实。所以当你想记录的时候就去记录吧,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去记录当下关于美好的感受,你并没有丢失这一刻,只是换了一种更现代的感受方式。 垭口的下面是卡子沟营地,在“骆驼峰”的正下方,站在这里,骆驼的整个形态都显现了出来,银色的骆驼昂着头,挺拔的站立在高山之巅,巍峨且雄壮。这里似乎是长坪沟的尽头,溪水变得极浅、极缓,我们也在这里被大山阻挡住了去路。卡子沟营地比木骡子小不少,三面耸立的高山将我们抱紧在这一片山谷之中,只有来时的一个出入口。背向骆驼峰,从这里望去会让人生出一些遥远的瞎想。大约四五点钟,当太阳光还在照亮雪山的时候,半个月亮突然就出现在这个方向蓝天上,我在惊喜中呼喊了一声,“看,月亮”。
(五)登顶 按照经验,八百米爬升的登山大约要四、五个小时。为了赶上日出时的云海,领队说,夜里两点起床,三点前就必须要出发。我们每个人虽然都心知肚明这一夜将会十分漫长,但在晚饭之后,还是在努力中挣扎着多一点睡眠时间。入夜之后,随着霜露不断地下坠并凝结在帐篷上,越发朦胧的挂灯也一盏盏地暗淡了下来。但闭上眼仍然可以十分清楚的听到在这个拥挤营地的远处仍然此起披伏的回响着窸窣的交谈。差不多晚上十点的时候,肠胃一阵蠕动,上山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明显的便意,然而这第一次的情况就相当急迫。我蹑手蹑脚地绕行在营地帐篷的空隙,尽量跨过白天看到马粪,气喘吁吁地爬了一段小坡之后方才到达营地设立在高处的旱厕。旱厕是两间(男女各一间)在黑暗中相邻的木质小屋。两块置脚的木板湿漉漉的,当人小心翼翼地站上去时,吱吱呀呀的响声和颤颤微微的晃动都好像是来自丛林深处的某种回应。蹲在上面的时候,我一直在为木板的牢固程度提心吊胆。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回到帐篷没有多久,肠胃就又开始难受,这样又过了两次,在发现带来的电筒忘记充电之后,已经是十二点钟。终于结束之后,我只能尽量忍受着一切闭上眼,闭上眼。 当我在寒冷、饥饿、疾病和疲惫中听见帐篷外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起床时,我紧闭双眼的努力还在继续。夜里两点钟的高山开始变得活跃,人声、马声还有开灶做饭时火苗气呼呼的声音。移动的头灯闪闪烁烁,顶着疲惫的我们也只好爬起来收拾帐篷和行李。当我们还在喝着稀饭,嚼着馒头的时候就眺望见山坡上一条灯带折成“之”字形状慢慢上移。胃里还是一阵阵的犯凉,恶心的感觉伴随着每一步的移动,我多喝一碗热腾腾的稀饭。山路不算很陡,还加装了一段一段的护栏。而且由于队伍实在庞大,登山的过程几乎是人挨着人,行进的节奏自然也不可能推进的太快。开始的时候,我尚能支撑,随着不断的爬升,饥饿、头疼以及恶心的感觉就愈加的严重,开始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虽然受凉的胃里空落落的难以忍受,但在高原上即便是停下来偶尔地进食也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和能量的事。饥寒交迫之中,胃口却也如现在的空气一样稀薄。黑夜里的路和前面的灯带那么长,似乎怎么也看不到尽头,我在心里嘀咕说,这哪里是徒步天堂,分明就是徒步地狱。一路上我都在挣扎,靠住每一块在路边遇见的石头,犹豫到底要不要拿出背包里的氧气吸上一口,毕竟早就听说氧气是高原的不二灵药。开始的时候我尚且能够勉勉强强地跟上大部队,到后来我只好说一边大口吸气一边虚弱的说,“你们先走,我慢慢的来”。但最终我也没有吸氧,做出这种决定,与其说是因为害怕自己对氧气产生依赖,不如说是因为我甚至没有连拆开氧气包装的力气。就这样我几乎是忍受了我所能忍受的一切在往上爬,一路上走走停停,很多的人在我驻足呼吸的时候,从我身边穿过。 当我们离垭口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夜色正经历黎明前最浓重时刻。我在气喘吁吁的抬头遥望时,一颗流星恰划过了夜空,不知坠落到人间的什么地方。再往上看,发现天空中的星星比前半夜多了很多,热闹地汇聚在一起,像是和我们在用同样的心情等待黎明。这时候我尚不知道这最后的几百米的山崖将会是我这趟登山中最艰难的一段。这一段路到处都是碎石,陡峭的山坡几乎每一步都是爬升,小心再小心,尽力稳稳的站住每一块镶嵌在山坡上的石头。这样几百米的路程,我甚至走了一个多小时。领队在我的前面走一段总要等我很久,我怀疑她大约一路上都十分害怕我会坚持不住。还有二三十米到垭口的时候,当我再次驻足回望群山的时候,背后的雪山明亮了起来,我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这时候也渐渐的能听到感受到垭口之上人群热烈的气氛,当我终于爬上山顶时,天色已经大亮,我最后一次回头望去,来时的路上,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 垭口的景色的确值得人们每一句惊叹和赞美。浓稠的云海像是无尽的牛奶悬浮、翻腾在山谷之中;青蓝色的天空清冷中透露出一种含蓄的姿态;而被晕染的朝霞从暖橘色一直朝绯红散开。从垭口远眺,毕棚沟上方的群山只露出积雪的两排山尖,被日光明亮的照着,像是侍卫等待着刚登基的国王宣布君临天下。太阳的确在某个地方升起之后,我的身后传来一阵突然地欢呼,原来是等待的人群亲眼见证了“日照金山”。 但垭口的风实在寒冷,是物理意义上的“高处不胜寒”。即便我裹紧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还是不能抵抗哆哆嗦嗦的本能。自知无力挤进能够饱揽最好风景的高处,我终于难以抑制身上的饥寒交迫,在打卡留念之后,慌忙地就要下山。下山的确能够降低高反各种难受的感觉,即便是几十米的下降,呼吸似乎也能顺畅很多。由于被云海淹没,这时候还沉浸在风景里的我们都还不知道下山的路究竟会有多长。 在刚要下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带的冰爪丢失了一只,剩下的一只也总是从鞋上脱落。于是我缓慢的跟随着人群,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沿着山坡往下滑。向导(四哥)见我陷入如此窘境,知道我如此下山必然面临很多困难,便把他的冰爪借给了我一只。我有些羞愧,又有些尴尬,但还是接过了冰爪。直立行走终究属于那些掌握了抓地力的人。但雪山的陡峭并没有减少,滑倒总是不可避免插曲,但你来不及感受疼痛,归途的期盼以及某种困难终于要结束的喜悦,总会促使你尽快的爬起又继续前行。人们的各色冲锋衣又排了长长的一队,从山顶一直绵延到云海深处。不时地总有人在催促进度,但这也无法给前方找不到支撑的人快点通过的信心。这条路要看着似乎不远,但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曲曲折折的队伍比上山时多了许多私语、议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走了一个小时才终于下到云海的边缘,滑过最初最陡峭的路段,到了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 在这里我又遇见了昨日我们一起行走和交谈、帮我拍照的女孩。她穿着蓝绿色的冲锋衣,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脸上有几处微微的痘痕。虽然她说自己已经工作了好几年,但长得仍像个高中生一样瘦削,说话时也像个高中生一样活泼,认真。我们这一天在山顶相遇,又在下山的时候相伴了一段路程。但终于在这段路程中的某个地方就此分别,永不再见。 云海深处长着许许多多的高山杜鹃,我们经过时,叶子仍合拢在一起,在云海里深眠。在云海里下山,我们看不见前方究竟还有多远,只是一段接着一段,一直走、一直走,很久很久之后,当云海终于渐渐的散去,我们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快到“山脚”某个的地方。之所以有这样的错觉,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许正源于我们自以为在云海里穿越了很久。但实际上虽然当时已经可以远眺公路和毕棚沟金色的秋天,但我们离真正的山脚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这时候队伍也慢慢地都走散了,有时能遇见几名队友,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小心翼翼地一路低头向下。 真正快到山脚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休息的时候,一对“资深”的驴友经过。他们以一种经验丰富的语气讨论着“值不值”的问题。说“如果仅仅是云海,是不值票价的”,“看云海的地方还有很多”。我在心里有些不同意,我觉得旅行是一个过程,你无法用某一天来衡量值与不值的问题。虽然我当时正经历极度的寒冷、疲乏、困倦、饥饿,而且我们团的价格比别的团贵了不少,但我仍然认为一旦走过,这就是一趟值得的旅程。但仔细想象,这也仅仅是我的标准,我并不能代表别人去说话。 从“山脚”开始进入一段树林,这段树林坐落在雪山的脚下,从上往下看时似乎就在公路的旁边。但实际上这段树林及其漫长,我再次发挥了走走停停、气喘吁吁的精神状态。走到一半时听路过的行人说,这段被称为“绝望的小树林”,我内心深感认同,不由得对传说肃然起敬。 终于到达集合地点时,已经是约莫下午一点的时候,算下来,这一下山就是五六个小时。云雾已经彻底的散开,阳光温暖的洒落在景区餐厅的石阶上,我席地而坐,把头埋在膝盖里,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我们坐了很久的景区车,盘山而下出了毕棚沟之后,我的高反总算是恢复了不少。到达成都已时经是下午五六点钟,虽然还是饥饿,但却不得不感慨一句“平原,真是太好了!”
(六)尾记 下山之后,我在成都转了两天,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什么意义。当我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骑着单车穿梭在明暗斑驳的树影里,漫游在成都的街头的马路上时,许多年来的那些问题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什么奇迹,也没有什么顿悟,路在脚下变换,而意念一直在脑海里停留。有时候,我大概能认出那些曾经走过的街道,至少我自己希望我的确认出了;有些时候我发现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无论是宽窄巷子、天府广场还是人民公园都和我的记忆相去甚远。现在成都的人好多啊,似乎到处都要排队,到处都挤满了东张西望的人群,我的身后一直涌动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我还去了学校,九眼桥还是那么多办证的广告。当我走到已经安装了门禁的校门口时,小雨中,我在树下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上前询问进去的许可,但,原来只需要刷身份证便可以入内。在那条我印象深刻的路上,银杏的叶子还是只是微微的泛黄,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我从东苑到南苑然后又走到北苑,再从北苑绕到小北门。食堂、宿舍、体育场、教学楼等绝大部分建筑,过了这么多年似乎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我再也不感到拥有它们,而只是一个观光客。食堂的内部的改造很大,不再售卖两块钱的夜宵面条。站在教学楼上,我也怎么都想不起当初上课的地方是C1还是C2,是第一层还是第二层。宿舍楼的外墙大约是翻新过的,但整体的结构还是如此,阳台的窗户和栏杆还是以前的形状,同学们洗完的衣服也还挂在同一个地方。体育场我是曾奔跑过的,但那时还有没这些五颜六色的塑料座椅。小北门被关闭了,如今那里立着一面巨大的快递柜,我路过时正是晚饭的时刻,许多学生正用他们青春中最好的一段时间等待一次即可的交换。后来,我在学校的西饼屋里买了两块面包,可能心里总是想拥有一些与这里隐秘的联系。但,我不记得那时候贫穷的自己是否曾经在这里买过面包,只是现在这些面包,吃起来的感觉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小雨一直下,我在小卖部里买了一把伞,巨大的黑色伞面上印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的雏菊,淡黄色的花蕊让人想起阳光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