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层复制:一个高校老师看见的精英家庭教育


青年教师姜以琳用7年的时间,访谈跟踪了28名来自排名北京前十中学的学生,受访者无一不是精英家庭。这些孩子们有着相似的成长轨迹:从顶尖中学进入世界一流大学,毕业后在大型跨国公司工作或创业,成为未来的世界英才。 在调研的基础上,姜以琳发表了著作《学神:中国精英教育现场一手观察》,她发现,教育是一场争夺未来社会位置的纸牌竞技,精英家庭的孩子们几乎注定赢得这场游戏。


坐在大鹏座位后的学者姜以琳,在笔记本上记录了这个学生挑战老师的瞬间。这一幕发生在2013年,一所位于北京西郊的中学里。这是北京市排名前十的知名高中。姜以琳是上海纽约大学社会学专业助理教授。从2012到2019年,姜以琳用七年的时间,对28名学生进行了七年的跟踪调查。和大鹏一样,他们分别来自五所北京排名前十的中学,家庭富裕。
姜以琳在著作 《Study Gods: How the New Chinese Elite Prepare for Global Competition》(《学神:中国精英教育现场一手观察》)中,记录了他们相似的成长轨迹:从顶尖中学进入世界一流大学,毕业后在大型跨国公司工作或创业,成为未来的世界精英。
如何描述这些学生?天才、聪明,是姜以琳听到过频次最高的词汇。
一位中学老师笑着跟姜以琳解释大鹏的这类行为:“我们的学生非常聪明,他们会在课堂上证明你是错的。”甚至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做“把老师挂黑板上”。这种鼓励学生挑战老师的做法,在以应试教育为主的中小学教育里是罕见的。
“我们比别人优秀得多。”
“你们未来可以改变世界。”
“你们都有当总理的潜质。”
在学校里,老师常会这样告诉学生,似乎算不上表扬,只是阐述事实。做研究时,一位副校长指着路过的学生告诉姜以琳:“美国和澳大利亚的其他学校都认为我们的学生是天才。”
一位老师曾对着全班同学说:“我们班的平均分,应该是满分。”听到这句话时,只有姜以琳惊讶得瞪大了眼,她转头扫了一眼其他的学生,发现所有人脸上都没有表情,像是对老师的默认。
几个学生曾议论起学校里高考失利的差生,一个女孩叹了口气:“这很悲哀,但也在意料之中。”那些“差生们”上不了北大清华,也去不了外国名校,最后“只能被省重点大学录取”。
在这场田野调查中,姜以琳接触了28个学生,他们全都来自高收入家庭。家庭收入的中位数,比城市收入前10%的人群,还要高出 2倍以上,比北京公务员高出四倍。当然,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收入。一些有钱人家的“灰色收入”,可能比报税收入更高。他们拥有北京的户口,以及两套以上的房产。很多家长都是高学历人士,不少人还是清华北大的校友。一对夫妻中,至少有一位是企业高管或者高级技术人员。
姜以琳调研的五所中学里,有一所位于北京海淀区,每到放学时间,校门就会停满接送孩子的黑色豪车。旧时这些中学专门为政府高级官员、军队高级干部的后代服务,一个世纪过去,虽然选拔方式变成了考试成绩,但绝大部分学生依然来自富裕或有权势的家庭。刚开始,姜以琳还想在这些中学里,研究不同家庭背景学生的差异,后来她才发现几乎找不到工人或者是农民的学生。
这让姜以琳想起,本科期间,她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当交换生的经历。同学们大多都是美国的有钱人。有时候会听别人提起,某个同学家里是billionaire,亿万富翁,一种她根本没什么概念的财富水平。她住过美国室友家的豪华住宅,室友家的每个人都拥有一辆跑车。
姜以琳来自中国台湾一个小康家庭,父母都是当地一所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家境不差,却也算不上富裕优渥。本科毕业后,她考上芝加哥大学的一个研究所,那是需要自费的硕士学程,因为留学费用,她差点跟这所学校失之交臂。最后,掏空父母和爷爷奶奶两代人的积蓄,并动用哥哥的奖学金才勉强凑够了留学费用。
作为一名社会学博士,姜以琳读过不少西方教育社会学的经典书籍。她的亲身经历和知识系统告诉她,“世界上很多名校都是这样,就算是看分数,(录取的学生)绝对都是以精英为主。”西方的著作,描写的全都是外国精英学生。但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教育体系看似更公平的东方。
她想用自己的研究,探寻东亚社会的答案:为什么最聪明的“天才学生”大多从有钱人家来?为何这些占据一流资源的学校,背离了用教育消弭阶层差距的传统使命,成了精英复制下一代精英的培育皿。



调研时,姜以琳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很多北京精英家庭眼里,能称得上“一流”的,只有清华、北大两所大学,“连复旦他们都看不上”。
姜以琳在北京西郊那所中学的国际部,见到过一副巨型世界地图,在上面标出了学生们的目标——麻省理工、斯坦福、哈佛、普林斯顿、耶鲁、剑桥、牛津等16所大学。
这些家庭的父母都有一个共性,会鼓励孩子心无旁骛地追求最高的目标,排名靠后的不行,会导致身份地位向下流动的也不要。不为目标之外的任何事情发愁。
“这是一种精英的态度。”姜以琳说。她想起在国外读博时,一位来自东亚的老师也曾问过她,毕业后的规划时什么。姜以琳像大多数人一样,准备了plan A、B、C、D,分别是最好的、较次的,普通的,最差的。
老师打断她:“你不能这样,先把B、C、D都去掉,如果A失败了,我们再来想办法。”姜以琳后来才意识到,那位博班老师,采取的就是精英式的训练方法。
“什么心无旁骛,怎么可能,我超怕失败的。”姜以琳笑着说。对她而言,自从差点因为学费没法读研之后,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人生没有“安全网”。稍有不慎,随时可能从轨道上脱离。

在姜以琳接触的精英学生身上,却看不到这种普通人的保守。普通玩家与顶级玩家之间的区别在于,如果走错一步,普通人面临出局,顶级玩家的牌面上则写着“再来一次”。
高三那年,高材生刘浴朗遇到了大麻烦。2014年,在奥数开赛前两个月,政策突然调整,宣布奥数比赛获奖者,将不再获得高考保送资格。得知这个消息时,浴朗已经为此准备了两年,牺牲了高考复习的时间。在这种打击下,她在竞赛中失利了。
浴朗付出的远不止如此。高二时,她的母亲打听到,全市最好的金牌奥数教练都在这所北京西郊的中学,她才让女儿转学过来,为她谋一个保送清华的机会。母亲的情报不会出错,她是清华大学的校友,也是一间报社的编辑。
浴朗只能离开自己熟识的朋友圈,来到这所陌生中学。一开始住校时,浴朗很不习惯,天天哭着打电话回家。直到第二个月,她照常诉苦,电话那头却传来妈妈的训斥:“你够了吧?”从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不能再哭了,得自己想办法。近一年的时间里,她都没有交到过什么朋友。
奥数竞赛失败的消息,就像一声尖锐的警鸣,促使这位母亲应声而起,投入警戒状态。连续两周,浴朗的奥数教练孙老师,每天都会接到这位母亲打来的电话,请他帮助自己的女儿。
孙老师对这对母女没有什么好感。学奥数只是为了保送资格,在孙老师看来,这种行为太过功利。但两周过去,浴朗母亲的电话让他“完全受不了,真的快要崩溃了”。他只好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北大为奥数落选者举办了一个冬令营,如果通过结业考试,或许可以获得加分。
在孙老师的推荐下,浴朗参加了那个冬令营,但没有通过结业考试。情急之下,浴朗的妈妈再次联系了孙老师。孙老师又告知她一个内幕消息,两周之后,清华也办了类似的冬令营。这一次,浴朗报名并通过了结业考试,为她的高考拿下60分加分。
后来,浴朗的高考成绩低于清华大学的分数线,但在加分之后,她还是和年轻时的母亲一样,顺利被清华大学录取。这个特殊的游戏规则,姜以琳采访的其他学生从没听说过,甚至其他奥数教练也仿佛并不知情。浴朗的妈妈,给自己的孩子打出一张出人意料的牌。
类似的经历,在另一个学生文斌身上也出现过。文斌本想本科毕业后直接申请国外的博士,却没有成功。父亲决定插手,帮儿子规划新一轮的申请。除了儿子想读的博士,他还额外申请了三所学校的硕士,作为后路。后来,文斌的申博再次失败,但这一次,他掉进了父亲提前编织好的安全网里——他的硕士通过了。两年硕士课程,花了家里七八十万。
在这个故事中,最让人诧异的是,文斌爸爸以前从未出国留过学,也不懂怎么申请国外的学校。但他却能在儿子失利时,迅速判断局势,手把手指导文斌。
姜以琳解释,像文斌、浴朗的父母,都是报社里有编制的成员,作为受过专业训练的资深媒体人,他们有极强的信息获取能力和识读能力,擅长在海量、繁杂的信息中翻找最重要的那部分。
文斌的爸爸还找过不少同事,他们的孩子都有出国留学的成功经验。这些人脉成了临时的智囊团。于是,在短时间内,文斌爸爸就摸清了国外入学委员会在招收学生方面的喜好。
而普通人的孩子要想爬到同样的位置,“真的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一次失足都不可以”。姜以琳访问过一名来自江西普通家庭,复旦毕业后去芝加哥大学读博的学生。在他高考之前,父母把拉煤用的煤车都准备好了,要么考上名校,要么回家拉煤。

几年时间过去,姜以琳接触的学生们,都如愿过上了他们预期内的生活。
一个女孩从牛津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英国,在好几年前,她的收入就达到了英国的前5%。阿什利毕业于剑桥大学,在瑞士一家世界上最大的制造商工作,起薪10万美金。刚待了一年后,她就跳槽到一家日本公司,工资也比以前高出不少。
另一个女孩跟姜以琳吐槽,自己找的工作起薪才14万美金,“老板根本是在剥削我!”
“什么学生刚毕业就有14万美金,还不包含红利?”姜以琳开玩笑地说,如果是刚毕业的自己,“给我个零头我就去了。”
她跟另一名学生向祖在北京海淀的一家餐馆见了面。向祖是一名工程学博士生,在一家美国汽车和一家能源公司担任兼职顾问。虽然刚毕业不久,但说话的语气成熟而坚定。餐馆就在向祖公司附近,人来人往,向祖大声批评自己的老板“很邪恶”,因为他在发展中国家生产对环境有害的产品,加剧了全球社会的不平等。
他不喜欢公司的产品,干脆买了一辆竞争对手品牌的车,每天开到公司上班。向祖跟公司高层反映了情况。他觉得自己可以比老板做得更好,计划着创办自己的企业,打垮公司,占据国际市场。
和文章开头那位“把老师挂黑板上”的学生一样,向祖也习惯了公开质疑权威,“把上级挂黑板上”。在这些学生身上,明显还留着过去校园精英教育留下的影子。
以前那个会靠在姜以琳身上聊梦想的女孩特蕾西,后来成为香港一家知名投资银行的交易员。姜以琳在北京中心一个繁华的商业区,见到了回大陆度假的她。特蕾西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从国外淘来的名牌包包和鞋子,两个人闲逛时,特蕾西走进了一家茶叶店,准备给她的上司们挑礼物。就像在中学时,给她的老师们送礼一样。
她告诉姜以琳:“我的上司们都很喜欢我。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这么好的员工!"几年前,她也曾用一模一样的话描述她和老师们的关系,“老师都喜欢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我呢?我这么好的学生。”
在那所位于北京西郊的中学,每周都有一两次“校长时间”,校长会邀请那些对学校有意见的学生聊天,听取他们的建议。小到厕所的卫生、学校的学习氛围,大到校庆能不能邀请马戏团,租个过山车设备进校,这样的要求,校长几乎都会采纳。得到权威人士的认可,让有权势的大人满足自己的需求,这是精英教育中的一环。
在这种环境下,学生们天然有着更强的自信和权利意识。比如,享受老师随叫随到的服务。特蕾西高三那年,想申请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需要递交文书材料。在申请截止的几个小时前,特蕾西突然感到焦虑,临时决定再改一版申请书。晚上十点多,她给即将准备上床睡觉的辅导员打了一通电话,让他帮忙在一个小时内,再做一轮修改。要知道,那是辅导员最忙的申请季。很多普通学生想跟辅导员见面咨询,都要提前几周预约。
在这群处于金字塔顶端的孩子来说,世界就是一个任我调动、任我驰骋的后花园。在一次采访中,姜以琳提到精英学生的“我值得”的信念感:“他们相信,我就值得被这么好地对待,我就值得拿到这么多的资源。”
Tony毕业后,在纽约一家金融公司工作。生日时,他在皇后区的大楼楼顶办了一场派对。有二十几个朋友、同事来为他庆生。有一个朋友是当天下午才从波士顿坐火车赶来的,第二天清早,就要匆匆回去公司开会。而他的同事们,前一天刚刚结束了两周的工作集训,每个人都很疲惫。但他从没想到过会有人拒绝他的邀请。
如果单看就业,在姜以琳调查的28个学生中,只有一位貌似偏离了主流的精英道路。毕业于剑桥大学的诗盈,从事野生动物保护工作。她的收入,远远低于在金融行业工作同学。
姜以琳很快纠正了这种看法。诗盈结了婚,在地位体系坐标上,不单要考虑她个人,还要纳入她的家庭。诗盈的丈夫是耶鲁大学的研究生,不久前成立了一家科技公司。如果未来企业发展足够壮大,动物保护之类的公益事业可以是精英式的形象公关。
姜以琳的调研在2019年结项。如今已经过去四年,当初那些会挽着她的手在学校里散步,叫她“姐姐”的孩子们,已经变成了快30岁的世界精英。姜以琳明显感受到,校园生活,是她和这些学生们生活轨迹的一个短暂交点。如果现在再让她去融入这群人的生活,会变得非常困难。
有一个孩子在聚餐时,提到过自己在芝加哥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光是公司的名字,姜以琳听了六遍,都没弄懂。最后她回到家,找到访谈录音,根据读音在网上找,最后让受访者拼出整个公司名称才查到。
“我是学二代,他们可能是商二代,”姜以琳说:“他们的很多东西我都不懂,我们对彼此现在生活的理解太过于缺乏。”
姜以琳和这群学生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是某种社会层次隔膜的佐证。两条相交线朝不同的轨道疾驰而去,这些孩子,正在奔向她难以想象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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