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长沙不吃饺子,也不吃汤圆
吃糯米饭。
确切地说,是变着法子吃糯米。
长沙冬至没什么讲究和礼俗,也就吃个糯米。汤圆诚然是糯米食,但我们这里冬至不吃,得到元宵前后。
湖南种植糯米已有千年。屈夫子设台祭祖时,就用一大堆糯米,配上牛羊、野鸡等肉食,哄着先人的灵魂回头看。
到今天,糯米食自然品种繁复。糖油粑粑,糯米碾碎,搓圆,下红糖油锅,炸。咬一口酥甜烫嘴,破金见白。但得起大锅,走猛油,寻常人家没法做。姊妹团子,一甜一咸。糯米大米一齐臼成粉,猪油做馅底。甜馅则加桂花糖、红枣碎,咸馅则加肉末、香菇。熬成浆液。包圆蒸熟后,外皮厚、弹,馅心肥、香,吃得口舌泛光,猪油能顺着筷子、手背,直烫到背上。但得有大灶和蒸笼,家里施展不开。
冬至,得吃点能自己动手的。
糯米饭是正餐,得提早预备。日月同辉的时辰便起身,舀糯米,抓莲子,接水泡上,备着。
早晨的水清冽透骨。搓搓手,嘶呼一口,白气从嘴里冲出,旋即消散。得赶紧吃点热的。
取镔铁锅,加水,挖一团甜酒糟,掰一根水磨桂花年糕,切骰子块,一齐扔进水里,起火煮。甜酒和年糕都是糯米做的。打两个鸡蛋的工夫,糟滓已粒粒分明,如白鱼盘旋;年糕块煮得边缘泛花,米浆外溢。关火,沿锅边冲入鸡蛋。汤水沸滚,鸡蛋霎时烫熟,散成黄、白丝带,缠住酒糟和年糕。趁着还有热气,唏哩呼噜吃干喝尽。武汉名之曰“蛋酒”,江西呼为“酒糟蛋”,四川习惯叫“醪糟鸡蛋”。我们管这叫“年糕甜酒冲蛋”,而非“年糕甜酒煮蛋”,可谓一语中的——一煮就老,丢了嫩、烫、甜、稠的吃头。完事后,头冒汗珠,其碗尚温。一抹嘴,嘶呼一口,白气从嘴里冲出,旋即消散。
身子暖和,把泡好的糯米放进沥箕沥水,出门买一块嫩五花。回来切肉。取小部分切细条,肥瘦分开,剩下的留给晚上。肥肉下锅,开小火,干煸。铲、拨、翻、撮。心不能急,手不能停。待肉片渐渐蜷缩、打窝,油就一滴滴被逼出来,活像灯盏。倾入糯米、莲子和瘦肉,快炒。米、肉和油香,润物无声地流出。
碳水油脂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糯米泡透了,炒着不粘锅,“沙啦”,“沙啦”,干松有劲。米粒白里透黄,就倒进饭锅,筑入干红枣。切点腊肉丁,撒上。加滚水,没过一指节,慢慢焖。长沙的冬天,即便已近日中,寒气还是能不作声地从四面袭来,笑里藏刀,阴险又晦暗,而炉灶和饭锅,正是绝妙的掩体。看着炉火赤红,烧得饭锅发白发亮,就觉得心头滚烫,浑身真气充盈。
焖透煮好后,只是靠近饭锅,就能看见香气漫出,压都压不住。揭开盖子,能听到饭锅“哗”地叹气声,香味和热气便腾空而起。糯米透出油光,红枣、莲子和肉丁,白的白,红的红,四散地缀在面上。看着粒粒分明,一勺下去,白皙温软如鹅绒。莲子粉,红枣甜,五花酥,腊肉香,带出糯米清香黏润。不用别的菜,一口气都能吃两三碗。

家人得说了,糯米不消化,少吃多滋味!于是悻悻地收敛锋芒,正好留肚子晚上吃别的。
早餐吃甜酒年糕,那是点心,算不得正餐;中午作古正经吃了糯米饭,晚上又得换个花样。于是拿糯米做菜,粉蒸肉。
袁枚说,粉蒸肉须铺白菜,其实和扣肉垫梅菜同一思路。猪油浸透菜叶,去腻而增香。肉菜一块吃,厚薄相宜,美滋滋。如今则垫红薯、土豆、芋头,花样百出,大有喧宾夺主之势,可能就从白菜演变而来。那些说自己“不爱吃肉,只爱吃菜”、“粉蒸肉灵魂是垫菜”的,未必真爱菜叶和谷薯杂豆,而是迷上了漫漶其间的油汁。
也有地方不加配菜,专吃肉和米粉,比如说长沙。
中午没用完的五花,改刀切厚片,照例肥瘦分离。五香糯米粉撒得厚过北方大雪,结结实实压住肉片,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淋老抽、盐、味精、温水,小火慢蒸。高压锅足够榨干肥肉片,把油挤进米粉。压到半熟,再淋一遍料汁。出锅时油光闪烁,白雪变真金。米粉与肉早就融为一体,也不讲究,一舀一大勺,吃的就是膏腴肥美,劲大味厚,直来直去。夹到瘦肉片,就算是吹尽黄沙始到金了。

从早到晚,吃的都没什么稀奇。但过去的日子,尤其在农村,大家紧巴惯了,捱到冬至,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就想吃口甜蜜油润的。糯米产量大、吃得惯,又娇嫩适口,可塑性十足。于是绞尽心思摆弄。至于鸡蛋、莲子、红枣、腊肉等配料,是就地取材,当地出什么,家里有什么,就放什么,还得看各人口味,不一定面面俱到。我妈嫌红枣甜,可能这次就不放;奶奶怕莲心苦,就只加莲白。我和我爸倒是来者不拒,每年照吃。
我离乡到京,方知北方冬至吃饺子,还演化出“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的俏皮话。学校食堂的饺子档口,午餐晚餐都得赶早排队。各色饺子馆更是得早开门,晚关张。我也跟着吃了八年饺子。一是入乡随俗,二是没得糯米饭吃。
今年回到长沙,却看到饭店和媒体也在宣传“冬至吃饺子”,只字不提糯米饭。做饺皮的擀面杖似乎已经摛进了五湖四海。在北京冬至吃饺子,我能切实知道自己在北京。在长沙,满城尽见饺子,我不会觉得在北京,更不会觉得回了长沙,只会惶恐地以为,到了不知道地方的地方——乌有之乡,或曰,“乌托邦”。回到家里,走进厨房,幸亏躺在碗里的,还是糯米饭。这让我大约的确笃定,我在长沙。
哪怕会冻掉耳朵,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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