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的启示:享受无人喝彩
前日和一个读者朋友聊天,聊起一个写文的愿景,我说写到理想状态是,只要是我写的,读者就想看。她认为这是一个偶像化的结果。我说那些写出了核心读者群的账号,仔细想想就是这样,读者对作者高度认可,一有更新,就想看他又说什么。
她接下来说的话,还挺让我这种公号练习生受触动,她说:有时候你不更新我也会想看你在写什么。如果写出来我不想看就会等下一篇。
不过这种感动人心的场景没有维持太久。我在微信上征求她的引用许可、并索要一份聊天记录(被我误删了)时,她问我要用哪句。我说就是夸我那几句。她说,我好像没有夸你吧?
一个公号练习生的崩溃就在一瞬间。人生头一回想主动失去一位读者。
开个玩笑。
坦白说,我经常写着写着就忘了“初心”——我在以往文章中说过,写公号是我解放天性的练功房。我要用最无修饰的的文字,写我想聊能聊并隐隐感到可以聊得跟大多数人不一样的题目。不管写得好不好,先把自己写爽了再说。己所不爽,他人岂能看得爽?
这样实践下来,有一些效果和小成绩,宾主有过几次尽欢的美满场面。事情一旦露出美满的灵光,我们就难以接受她的消逝。于是不自觉中,我也会跟上去,追出去,去写一些我不一定有话要说,说了也未见得披露个性输出见解的文章。
这样的文章总是逃不过眼光锐利的读者的眼睛。有直言不讳的朋友例数了几篇我东拉西扯实则无话可说的文章名目,害得我老脸一阵发烫。
我可以辩解说,我怎么能保证每篇推文都角度刁钻观点犀利论证严密呢?我能力和精力都有限,也需要偶尔划个水放松下。
我还可以装可怜说,你难道不知道我都是用爱发电,写这些根本不挣钱吗?
但实情是,我是被热点诱惑过去了。因为它是热点,尽管我不一定有话要说,还是说了。另一层实情是,我需要一个有热度的选题站到“我”的前面:读者不是冲我来的,是冲热点来的。如果我恰好还能就此聊出一点感觉和新意,就算过了一关,完成一篇还不错的推送。
说到底,一个人人皆知的实情是,不就是想要更多阅读量嘛。真要不在意,写日记得了。不写更省事。
其实在我而言,无论写完全是自己感兴趣的选题,还是根据经验判断有可能是大众感兴趣的选题,从技术上都没有问题,我可以把它们处理得宜于入口。我有这样的专业训练。这两种选题方向并不矛盾,它们共同构成一条完整的选题链。
假如要说有什么问题,那问题就是我可能对一些“我感兴趣”比例比较大的选题,犯起踌躇来。我不知道这种东西写出来是不是有人要看的,又有几个人看。阅读量可以理解为一种写作的虚荣心,同时也是一种自媒体写作意义的标注。这一点不可否认。
而令我犯踌躇的选题,一般来说也不是那种挥笔立就的热辣评论文。它通常需要沉下屁股啃资料,捋线索,织毛衣一样缝合缤纷的细节,花费数周到数月不等的漫长时间把自己泡在里面。这样的文章总是万字起步。我一年也来不了几回。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写法,我之前推文里已经抱怨过,不再祥林搜一样继续抱怨了。我现在提起这桩事,就因为我不打算抱怨了。我的最新理解是,这样的选题,考验的还是我自己的决心和热爱程度,而不是别的。
再升华一点说,在写作上的心态,即便是对阅读量严密注视的自媒体写作,需要有无人喝彩的思想准备。假如这样的准备再充分一些,我们最终可以享受无人喝彩。
这种启迪和教诲,来自我最近在看的史铁生。我刚看完一部关于他的评传,正在看他的全集,还要看一些关于他的纪念、研究资料。

也就是说,我又在不知不觉准备一个令我犯踌躇的选题。
说起来,史铁生是我现当代文学阅读一直存在的空缺。
我虽然现在是个宅男,但我少年时在阅读上十分好动。或至今也是如此。钱锺书书里土拨鼠一样不断冒出来的精妙比喻,王小波笔下那个几个大跨步就到山顶和陈清扬敦伦伟大友谊的王二,李敖那些和十七岁的少女先mindfuck 再变幻无穷姿势 fuck 的老少恋小说,这是我看得爽的。相比起来,《我与地坛》这样沉静的文字就很难走入我的视野。
直到前几天,一眼看见《我与地坛》升到了豆瓣读书侧栏的畅销榜第一名。再到当当网一查,现在这本书是总榜第一。当下反应是,怎么大家都在看史铁生了?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找来看。这样就看进去了。史铁生的文字真是像一个贵族。从容不迫,每个字都透露着思辨力和涵养。他像猎人追猎一般紧张追问,但又能及时抽身洒脱放过。这在整个当代文学里真是罕见。或许是仅见。
但我也并不觉得看得太迟。事实上多数为《我与地坛》所感动的读者,也就此止步,不再进一步阅读史铁生。他那些先锋感和余华莫言不遑多让的中短篇小说,以及要让认为熟悉史铁生的读者感到十分陌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是另一部分史铁生,甚至是更重要的史铁生。

也许怀有我这种无所预设和期待的心情,才有全盘阅读史铁生的耐心。
我们都知道史铁生的故事。
他在二十岁这个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瘫痪,从插队的陕北回到北京,整日枯坐在父亲托人自制的轮椅上,脾气败坏,常想自杀。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这样脾气败坏了一阵、自杀而未遂了一阵,他想寻点事去做。于是母亲推着他一趟趟去知青办申请安排工作。母亲用赔礼道歉的口吻一遍遍对办事人员说,别看这孩子坐在轮椅上,他能做的事情很多。没人理睬。母子俩被人支使从这间屋到那间屋,填各种材料。

一趟趟跑下来,一天天跑下来,终于有人出来跟他们说,等着吧,全须全尾的都安排不过来呢。年轻的史铁生被彻底激怒,也被彻底挫伤。他赌咒发誓再也不去找他们了,再也不去。他真得再也没有去。而他不知道的是,彼时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母亲,直到去世前几天还一直在偷偷去给他跑申请。
病越重,母亲跑得越勤。时间不多了。她希望申请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她死后照顾自己瘫痪的儿子。
母亲的遗愿终变作遗憾。后来史铁生凭借自己的绘画才能,在街道办工厂找了一份临时工,给仿古家具绘制花鸟鱼虫。这份临时工一干七年。收入勉强糊口。他在写作上的准备和尝试,从此开始。
史铁生和写作的关系,不像有些热爱写作的作家所说,写作就是我的生命。活着就是为了写作。对于史铁生,写作是为了活着。
或者更准确说,不是他选择了写作,而是写作选择了他。因为他别无选择。
用他自己的话说,残疾与写作天生有缘,写作,多是因为看见了人间的残缺……他们(残疾人)和众人一道来到人间,却没有很多出路,上大学不能,进工厂不能,自学外语吗?又没人聘你当翻译,连爱情也对你一副冷面孔,而这恰好就帮你积累起万千感慨,感慨之余看见纸和笔都现成,他不写作谁写作?

这样的写作,首先是为了留在人间,救自己的命,建立一种比拟正常人的人生。阅读有益身心健康,写作让人四肢健全。因而这样的写作,写出名堂是幸运,是上帝的垂怜。写不出名堂,如我在《读书所为何事》里讲过的那个无名写作者的故事——关在自己房中,无人知晓地写上一辈子。写到人死身灭,黄钟瓦釜尽皆毁弃。也实在正常不过。如史铁生所说,要有成功不必在我的心情。
这是一种无人喝彩甚至以无人喝彩为目标的写作。但这种写作里最大程度地容纳了自己,一个更为完整的自己,也许也是更为诚实的自己。
没有诚实和剖开自我的胆气,写作是一条通向迷失自我的危途。
再有,写作需要在无人之阵中才能精进。
有人问起阿城为什么《三王》《遍地风流》名动江湖后,不怎么写东西了。阿城大叫冤枉:写啊,一直在写啊。只是不怎么发表了。
据密友侯孝贤讲,阿城的电脑里存有百万字作品。一次电脑出了状况,全部不见。
没人采访阿城心情如何。我想他是不太在意的。在他看,这种秘不示人的写作,是一种漫长的风格练习。他说:把一件事情,一种风格写到极致,是你个人的事,必须不断地自己探索。“现在人学人家长处的耐心有时也没有,常常看到一点皮毛,就觉得自己全明白了。”

在一种极致情形下,写作是一种内心独白。这个认识同样来自史铁生。
这让我想到一个有关史铁生也有关阿城的例子。导演田壮壮因《蓝风筝》被禁拍十年。十年后,他重出江湖,一上手就是大活儿,要把华语电影桂冠——《小城之春》翻拍一遍。请来阿城编剧。这段故事详细可见《田壮壮:现在这个时代挺奇怪的》。
《小城之春》我看过好几遍。有一次还在北影节大银幕上看过修复版。前些日子,女主角韦伟(饰 玉纹)过世,又翻出来看一遍,想写点什么。说来奇怪,有些作品,总是在你打算看完想要分析分析的时候,水银泻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无从抓凭。它们似乎拒绝任何肢解似的解读。后来我所看到的大部分关于此片的评论,都在印证这一点:在一部神完气足的作品面前,评论是如此多余。

电影讲的故事十分小。这是战后不久,一处江南小镇的破败院落里,住着一对夫妇。男主人病弱如败屋,女主人有压抑的欲望,活在如那段天天买菜走过的城墙围困的世界里。和他们同住的还有男主人的妹妹,和一个多年的老仆。他们沉默如潭水的生活,被一个来客打破。来人是男主人的好友,也是女主人多年前的恋人。死寂的潭水开始流动起来,湍急起来,微妙起来,复归于风平浪静。

这个片子至今为人议论的是女主人的独白。这个独白大胆的至今也没有第二部电影去尝试——有时候这个独白就像是对画面的同步解说。比如男主人做出躺下的动作。独白就是,他躺下了。
这对一个刚入门的短视频博主来说,都是会嫌弃幼稚的拍摄方法。
田壮壮着手翻拍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把这个独白设计拿掉。但他还有犹豫。于是他写信给史铁生讨论此事。(田壮壮念北电期间的短片作品《我们的角落》即改编自史铁生的小说《没有太阳的角落》。他们大概是从那时开始认识来往)。
史铁生主张保留。他的回信,在我看是关于《小城之春》有史以来最好的影评。因为他对于女主人的独白有深入的理解。
他在信里说:
那独白,绝不只是为了视点,更不单单是要拉近与观众的距离,在我理解,那特特地是要划出一个孤独、封闭的玉纹的世界。什么人会整天自己跟自己说话,而且尽是些多余的话?一个囚徒,一个与世界隔离的人,一个面对巨大精神压迫而无以诉说者。而那独白,举重若轻一下子就得到了这种效果——即于众人皆在的世界里(如画面和表演所呈现的),开辟出了玉纹所独在的世界(靠的恰恰是那缓慢且莫名的内心独白)。这效果,在我想,是除此手段再用多少细节去营造都难达到的。所以那独白才似无视常理,有时竟与画面重叠,仿佛拉洋篇,解说似的多此一举。作为通常的画外音,那无疑是多余,但对于一个无路可走的心魂当属恰如其分,是玉纹仍然活着的唯一证据。
导演费穆这种塑造人物的细腻和苦心,想必也只有历尽风波、终日困于轮椅之间的史铁生所能体察了。费穆和史铁生是同一品格的艺术家。费穆就说过,我绝不会为了人家的喝彩而拍电影。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寂寞。问题是我的感受,究竟有多少人能了解?

尽管在信里,史铁生将独白运用的深意以及贯彻独白风格的想法都毫无保留交代给了田壮壮,新版《小城之春》还是舍去了这个设计。这也是我始终无法接受这一版的原因。

史铁生对《小城之春》独白设计的理解,也可以看作他对写作的理解。因为他就是困在小城里的玉纹。独白(即写作)是他唯一可以自己做主的事情,由此扩展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在此留下活着的证据。
正如史铁生认为,不唯落笔成字才叫写作,对事物有审视有思考,也叫写作。现在很多假装审视实则一无所见佯做思考状实则从众附和的人也开始如此“写作”,他们要在最响亮的声音里欢呼,他们渴望满堂喝彩。
只是这样热闹过后,又剩下什么呢?
享受无人喝彩,珍重内心独白。是我从史铁生处得到的关于写作的启示。
而这两个意思里还有一个超越写作的意思是,我们要威武不能屈时髦不能动的做真实的自己。这是我们个人尊严生存的根基。
何其难。何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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