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声音漫步:陈冲的爱情故事
我们在法租界的中心——新乐路,82号首席公馆酒店,碰头吧,我会在那里等你。你到首席公馆酒店了吗?就在那边火炉旁,找个座位坐下,点一些饮料吧,请给我来一杯红茶, 谢谢!
我是陈冲,是一个演员,也是一个导演。我出生于上海,今天在这里见面,是因为我要告诉你一个爱情故事,一个美丽的故事,像大部分的爱情故事一样,它充满了期待和绝望。它是我的故事,但同样也是上海的故事 ,一个属于一代人的故事。很多年前,我失去了一段爱情,就在上海,这个故事改变了我的一生。
几个星期前,记忆被远远地埋藏了多年之后,我开始一遍又一遍的梦到和他在一起的时刻,我在上海的旧日记忆,重新回到我的脑海中,如此生动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种气氛。
其实,我离开上海的时候还很年轻,但是这个城市最终召唤我回来,所以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里——首席公馆酒店。但是这一次是和你,我们会重新回顾我的爱情故事,像一部电影,可能是一部默片。
我记得小的时候 我们曾经一直在这栋房子的门口玩耍。这里是杜月笙的家,他曾经是上海三十年代名声狼藉的流氓头子之一,在这栋房子里,杜先生控制着上海的赌博和鸦片。你可以看到他墙上挂着很多照片,被他的妻子们包围着,想象一下和杜先生手挽手跳舞吧,他身上香水的气味,他梳的光滑的黑发,他端挺的黑色西装。我总是对不法之徒有莫名的好感。
如果你不是和我一起到这里,留声机通常是默不作声的。酒店老板是我的好朋友——周先生。我一来,他就立刻重放有声机。周先生是我初恋情人的最好的朋友,但自我的初恋情人1974年被送到乡下后,我们就失去联系了。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陈冲。”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 他拿起我的手冲我微笑。
我们只是沉默的呆在一起,听着音乐。当音乐结束的时候,他终于缓缓地告诉我,“有时候要回答现在的问题,必须回到过去。”
我们准备好吧,我将会让你体验我童年时代的上海,而你将成为我旅途的目击者。买单吧,我会在外边台阶等你。
在外面了吗?沿着台阶,左转,过了左边的喷泉,然后到路口。跟着我的脚步走,随着这个节奏,这些也是你的脚步,一二,一二,一二……我们现在在襄阳路新乐路路口,在你右边,你看到那座俄罗斯教堂了吗?曾经,有一段时间,搬到上海来并不需要护照,所以在1917年很多俄罗斯难民来到了这个城市。这座教堂后来变成了一家夜店,直到总统普京认为这不合适,才被禁止。
我们现在正面对教堂,左转,穿过襄阳路。如果你需要时间的话就摁暂停键吧,我会等你的。我现在在另外一边了,你到了吗?好,继续往前走。你在新乐路上,你现在有可能正被街头小贩包围着,直接告诉他们 什么都不要,继续往前走吧。上海的潮人都知道新乐路是一个购物圣地,想看一下中国的流行文化的,左转,进入六十号店铺Daisy吧。继续往前走吧,我们以后再来买东西。有时候,你可以看到上海很多俏丽的姑娘从这个店里走出来,她们大约二十岁左右,而这个城市是属于她们的。
上海的街道像一条悠长的谣言一样,能够穿越和告知一切,这些街道充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成百上千的趣闻轶事。试想一下 每一条街道都是一条小溪流,一条聚集向下的溪流,流向大河——苏州河。
继续往前走。在你左方,那是张明,修自行车的,他经常会放一碗水在路上,以便检查自行车轮胎是否漏气。他在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在这里啦,他已经八十二岁了,还在做修理,经过的时候跟他打个招呼吧。
继续往前走,上海的街道就像一系列永远不会结束的场景,你在周围看到听到的一切,每天都在不断地重复,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城市在回归自己,像一个永恒的习惯。 在清晨的第一缕光线下,像周围成千上百的人一样,张明开始扮演一个彩排好的角色,他们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壮观的美丽,只要你懂得观察。然而,当太阳西边落下,谣言的小溪渐渐褪去,这些上海的街道缓缓的流露出逝去时光真正的象征和特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它独特的巴黎风格让它成为一个美丽的妾侍,它被誉为东方明珠。
在你前面,穿过马路,你看到一个红色的书报停了吗?那是我父亲曾经每天买人民日报的地方。现在你到了陕西路新乐路路口,左转,到陕西路。当我看到这些古老的欧式建筑时,我听到我父亲的声音,他会对我说, ”在这样一个多样化美丽的法租界长大是很幸运的。”他会和我谈论伊迪丝·琵雅芙和巴尔扎克。现在,长大以后,走在这些街道上,我意识到我的确是幸运的,多亏了我的父亲,我学会了欣赏身边的细节,而不是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可能那就是我成为演员和导演的原因。
注意,在你左边,有一个号码186号,那是一扇黑色的大门,左转,走进弄堂,然后往前走。看到你右边那些漂亮的房子了吗?在法租界时期,他们只属于一个房东,而现在 通常由五六家人合住。这些房子可能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望,它们曾经被视为上海的珍贵的宝藏。为了面子,每个房东都会努力的使自己的花园成为弄堂里最漂亮的。
当你走到一个标着8号的房子时,停下来看一看。我们今天到这里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栋房子。以前这里住着一个男孩儿,他的名字是李君,他是我初恋情人,我最好的朋友。这个花园是我们小时候玩儿的地方。李君钢琴弹得很好。当我们才八九岁的时候,他已经每天不断地练习。你看到楼顶的窗口了吗?白色的格子铁窗上面,他就是在这里弹奏的,即使到了今天,我还能听到他指尖的优美的旋律,就好像这些声音仍然还存在于这些墙里面,你听到了吗?我还能看到他的父亲,在外面修剪玫瑰花。
现在继续走,到隔壁的那栋9号的房子。停下来一会儿,这里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那时候我和李军是邻居,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花园之间的围墙上爬来爬去。
看到上面的窗了吗?左边屋顶前的最后一扇,那是我的卧室,阳光会直接射进我的房间,正如李君的钢琴声,我会在窗边放一张椅子,听他弹奏。他的音律跟我父亲的收音广播柔柔地混杂在一起。
我经常梦见我在这里,在梦里,我能够听到李君的弹琴声,但同时我也知道他在楼下的花园里。我看到他了!他看上去很恐惧,向我大喊和招手,可我却听不见他。一群鸽子从屋顶上飞过,上百只,拍打着它们的翅膀,声音震耳欲聋。我看着它们飞过,当我再看向花园的时候,李君已经不见了。我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然后我就醒了,每次都是这样。
左转,继续沿路走。如果没有这些梦,我想我们不会步行在这些弄堂里。有人说,梦, 其实是代表着我们生活中没有解决的那部分,每一个梦都有它自己不同的意义,只有当你懂得了它的目的,它才会让你得到平静。走在这个弄堂里,我仿佛在一片片重拾这些记忆的碎片,每一种味道、声音、光线,甚至数字,都充满了回忆。
看看你左边,在那些房子后面是其他的花园。李君和我曾经在那里玩儿捉迷藏。穿过十八号的房子。这里是一个迷宫,孩子的天堂,只有用孩子纯真的眼睛才能够看到的世界。
继续往前走,走到两边是两根水泥柱的山口,对,在顶头有两个白色的圆球。你如果在外面的话,右转进弄堂。当你沿着弄堂走的时候,到处看一看吧,这里,你会一下子就看到了上海的种种变化。
在你的右边,有一排建筑于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年代,法租界时期的建筑物。再高一点,在你的前面,是一座红砖公寓大楼,很可能建于一九八零年代。更高一点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塔,你看到了吗?那是恒隆广场,上海最现代化的摩天大厦之一,完工于2001年。仅仅在建筑方面就表明了上海近几年来巨大的变化。当恒隆广场刚完工的时候,它曾经是上海第二高的建筑物。而现在,它还排不上前五名呢。
好,弄堂到底了,你又回到了街上,现在,你在长乐路上。请左转向前走,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了吗?你可能已经看到,装着不同货物的人力车和三轮车,从你的身旁经过吧,他们用一些镀锡挂着的钥匙,或其他一些金属材料,自制成他们的铃。这些丁零当啷是上海声音的一大标志。
现在继续往前走,在这个角落,会突然出现一些临时的市场。你可以从一个小贩的自行车篮子里挑出活鸡,或者你也可以在左边的超市买冻鸡,那样就不需要准备活鸡的麻烦了。
你现在在长乐路和襄阳路口,在这里右转,过马路。如果你赶不上我的话,就按暂停键吧。好,你过完马路了吗?左转进襄阳路。你看到马路对面左边的竹子蒸笼了吗?闻到肉包的香味了吗?过了马路了吗?往右拐,到襄阳路。这是上海传统的街头小吃。馒头,包子,自制面条,烧烤串,等等。我最爱吃这里的煎饺。它们很便宜,两块钱能买一两,一两有六个。
继续往前走,看到左边墙上标着四十四号的弄堂了吗?左转,进这个弄堂。在你左边的女人在做馄饨,来自中国南方的一种特别的饺子。往前走,在左边,有一个专修DVD机、电视机、录音机的小伙子。在你右边的理发师正在等待他下一个客人,光顾他红色的椅子。
继续往前走。这些弄堂令人感动,不是它的哄哄烈烈,而是日常生活中小巷里的微妙细节。当它们糅合在一起,这些日常生活却描绘出了一幅美妙绝伦的图画。
在黄昏前日月交错的时候,在你左边,一名女子会在外面的水盆里洗她的头发。这里的生活是柔软的,性感的,就像光滑的皮肤,温暖和湿润,你几乎可以触摸到它,渗入它,但秘密会永远被掩盖。
注意,在你的右边,就是小弄堂交叉的路口,你会看到一道红色的铁门。已经到铁门了吗?右转,就走进去吧,左边小拐走到底,在院子里停下来,我们在这里停一会吧。
看到你面前的阳台了嘛,这里就是李君每天放学后弹钢琴的地方,我记得放学后来到这个院子,听鸟儿唱歌,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他的钢琴声。我会在这里茫然地等他,但随着我们长大,课程用了越来越多的时间,他的钢琴课后,就只剩下了几个小时,时间飞逝,生活继续。我清晰的记得那天, 他到了楼下,刚上完琴课,突然我注意到他的外表有所变化,他正在成为一个男人,一个英俊的男人。我第一次想到,这个出众的年轻男子是否觉得我漂亮。
现在我们原路返回,走过那些灌木,走出红色大门。等一下,你看到那个红色的信箱了嘛,门后面的那个,那里我们曾经用来给对方留纸条,我们称它为我们秘密的约会信箱。
好,穿过红色大门吧,右转重新回到弄堂, 顺着弄堂走,右拐重新回到弄堂,经过两扇画着两条鱼的门,经过铁柱。太阳从没晒到过这些弄堂,即使是不停流动的小溪,上海的谣言也会在这个迷宫里找不到路,好像只有我们脚步声才能够存在。在这些弄堂里,我们到了城市的中心,这里的许多房子往往居住着整个家庭,而这些家庭通常四代同堂,包括小孩,父母,祖父母甚至曾祖父母。
弄堂到底后再右拐,在第一个路口左转, 再走几步,就走进了一个弄堂,你会看到这个弄堂的墙面上有一个白色的标号——22,在你前面左边的27号,一对老年夫妇每晚五点都会在外面的折叠桌上准时吃饭。然后,到了28号,那个男人总是微笑着,尽管事实上,很久以前他的妻子离开了他,不留痕迹地走了,他仍然在为她做饭,也许有一天他的妻子会回心转意。
继续走,上海就像是一具人体,那些蜿蜒曲折的弄堂就像是主流静脉,而那些墙面就是皮肤,如果你仔细聆听,你会听到那些穿梭在窗户和门里的喃喃自语,那就是城市的呼吸。
继续往前走,弄堂悄悄开阔了一点,你会看见左前方的一道红色的门,在门上有个数字5,往这扇门走,到了吗?应该只能往左转,现在走到这个窄弄堂的尽头,右拐来到一个新的弄堂,你转向就会看到6号大门,沿着路走到富民路底。
我肯定你已经注意到这些晾在你头顶上的衣物。在上海,很少有家庭用烘干机,因此 街坊们就随便把衣服晾在任何可以晒的地方,这代表着上海城市的坦诚,住在这里, 把自己的内衣内裤晒在外面都不算什么吧。
现在我们经过右边的一家玻璃店,到了富民路。当你走到路上,就往左拐,我们正沿着富民路走,在左边你会看见一个卖DVD的。他并不是,怎么说呢,最正规的卖新碟的地方,但是如果在这里花上一点时间的话, 我肯定你会找到一些精品。经过DVD摊位,在271号,你会见到保罗餐厅,还蛮受欢迎的,最好的 是它一直营业到凌晨四点。
现在我们继续走到路口。好,现在在富民路跟长乐路路口,看一下周围,看到绿灯的话就过马路吧,如果你赶不上我的话,你可以按暂停键。你现在马路的另外一边吗?好, 继续沿着富民路走,我们很快就到新乐路啦,在你的左边,看到那高高的灰色建筑了吗?跟对面的绿色老房子比一下,你知道吗?我听说那栋新的建筑高楼,仅仅在三个月之内就完工了,建筑像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它们建造的那么快,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当走到路口的时候,仔细听好,上海有它自己的交通规则,在马路上,越是庞大你就越有优先权,也就是说,行人是最弱的,因此,要小心注意周围的车辆哦。好,准备好了吗?往前走,过马路,走到轮胎店,当你走到另一边,停在轮胎店的右边。过了马路了吗?现在右拐,轮胎店在你的后面,穿过延庆路,你到另一边了吗?好,左拐,沿着延庆路走,我现在想带你到另外一个充满回忆的弄堂里。
继续再走一点,穿过卖水果的,找到一个标着18的绿牌。对,就在这里。现在往右转进弄堂去,这个弄堂很安静吧,有人说过分安静了,有人说有鬼啊,更有人说另外的东西,只有猫才能看到的东西。当夜幕降临到这个弄堂里,所有的猫都会出动,在街上游荡,寻找伴侣,短暂的艳遇,你可以听到它们在深夜畅快的喊声,当城市重新苏醒, 它们才会跑回家中,整天的趴在窗口阴凉的地方睡觉。在这里有一个传说,不忠的丈夫在来世就会变成一只猫,这些猫唯一的浪漫痕迹,就是布满在车上的脚爪印。
往前走,直到前面红颜色的门。到了红色的门了吗?好,穿过门进入院子里,这里的左边曾经是一个学校,现在是一个老年人中心。如果红色的大门关着,就穿过门缝看一眼,这里曾经是我们的学校操场,李君和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多时间。
回头看到你后面的房子,那个有白色阳台的漂亮大房子,我快要十四岁的时候和家人一起搬到这里,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分割成很多家庭了。
现在我想给你看一些东西。往前走,到我们看到的房子门口,在10号,看到左边的台阶了吗?坐下来一会,坐我旁边吧,对!就在这个台阶上,我和李军以前在这里坐过。他的钢琴课下课后,我们会到这里。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现在可以弹拉赫马尼诺夫了,因为他的手已经可以伸到钢琴的八度音阶了,他为他的手多么自豪啊。他跟我说,我没法弹拉赫玛尼诺夫,作为一个女孩子,我的手太小了。
“这不对”我说,有点生气。 “是真的,让我给你看,把你的手放在我的上面”,他说。
我把我的手贴在他的手掌,我还记得他手的温暖,我颤抖了一下,这种全新的感觉是这样的热烈,温柔,恐惧,愉快,愤怒,每一种感觉都在瞬间迸发。我几乎想要逃走,但我的手却被他的手紧紧的锁住了,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使我们分开,一切都停顿了,那么安静。很明显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靠得更近了。
然后,我就听到大喊。我的父亲从房子里跑出来,很激动的指着李君,他转过身,怒视着我,眼睛冒火 他觉得我们你太年轻了,不能玩这种游戏,他禁止我们再见面。
来吧,我们走吧,原路返回,经过红门,沿着弄堂,我们走回延庆路。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这种期待和害怕的感觉,我心里的温暖又是什么呢?以前是为的家人和好友,怎么突然间成了爱人了呢?
现在我每时每刻都想见到他,触摸到他,听到他的声音,从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感觉都苏醒了,也是从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新的恐惧,失去他的恐惧。
我记得一个浪漫的冬天过后,初春来到的时候,我曾经来过这个弄堂。那时候,我第一次陷入爱情,旁边的树都盛开着,散发着花朵的清香,我甚至感受到那钝重的气氛,那种触摸到我肌肤的感觉。上海令人沉醉的空气,她把你覆盖,你可以碰触她,看到她,感受她,像一个俯视着你的古老的灵魂,如此真实,让你从来没有感觉孤独
到了弄底了吗?右拐回到延庆路,你的周围是延庆路菜场,整个社区居民都会来到这里,清晨就是餐厅的老板,厨师,然后是老人家,他们通常醒得很早。最后的是年轻夫妇,总是很匆忙,在劳累下班后,傍晚才来到这里。
这里的两排树是梧桐树。李君告诉我,这些树来自巴黎。他喜欢在这些树下散步,大衣笔挺的衣领竖起来,像一个时尚优雅的巴黎男人。我喜欢这些树,尤其是夏天,他们在烈日下提供阴凉。
再往前,上海驰名的二奶奶在理发店的窗户后懒洋洋的踱来踱去。当你经过一个黑白格子的理发店柱子时,在你右边的72号,那是朱金媚老太太,她已经有九十岁了,几十年来,她一直生活在这老房子里,养育着孩子,向路过的每个人微笑。
继续往前走,在你的左边看到了吗?有一家收集毛纪念品的小店铺。在右边,有一家餐厅,看到门口那对狮子了吗?作为一种繁荣富足的象征,中国很多地方都会在门口放一对狮子,一头是公的,它的爪子上掌控着世界的重量,另一头是母的,担任着家庭的责任以及保卫着孩子。
就在狮子后面有一道绿色的墙,往右,进九十六号弄堂,走过你右边那扇开着的黑色大门,继续往前走,前面看到33号弄堂了吗? 我们往那里走,到了以后,右拐吧。右拐了吗?现在在左边会看到一扇大门,往这扇门走。
到了门口吗?门的右面有一个银色的密码牌,我会给你一个密码,但你要保守秘密哟。就是8888,然后再右下角的#号键。欢迎,欢迎 过来和我一起坐在凳子上吧,这边,左边绿色的那个。好,看看周围,如果你在晴天到这里来,你就会被那些晾着的蓝色染布所包围。这家小店卖各种各样蓝色的印花染布,这种棉布染色的过程可以追溯到宋朝,这种布料非常轻,在暖和的天气非常受欢迎。看到这些晾着的棉布,让我回到了那些夏天的日子 那些和李君偷偷在一起的时刻。
自从我父亲禁止我们见面之后 我们会在这个花园秘密会面。我们唯一的联系方法就是通过一个红色的信箱 就是他钢琴老师门后的那个。我们会留条子在信箱里 就知道什么时候在花园见面了,我们如此秘密的在这里见面,既令人沮丧,又让人兴奋。
有一天,我们坐在这张凳子上,我向他屈身 在他耳边轻轻的问,“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 你会找我吗?”
“当然会了,陈冲”,他说。
“直到天涯海角吗?”我问。
“是的 直到天涯海角。”
“会一辈子都找我吗?”
“会,”他说,“直到最后一刻。”
然后,就发生了我们的初吻。同样 也是最后一次。
我们走吧,站起来,左拐,在你左面有一个出口,这是一道蓝色的竹门,穿过这扇门, 然后走到右面的弄堂。好,再往前走一点 弄堂到底后,再右拐,最后左拐,穿过一条绿色的门,回到马路上。
我们初吻后的第二天,我的父亲告诉我说, 李君和他家人被送到乡下了,西部的一个劳教所,那里是中国西北部的少数民族地区。那是在“十年”期间,为了体验普通工人群众的生活 很多家庭都以这样的方式被送走,比如首席公馆的老板周先生。
我父亲怕我会尝试逃走去找他,就把我锁在我的房间里,直到他知道,李君他们已远离上海。我陷入了深深的悲伤,绝食了好久。
现在你快到长乐路了,到了以后,右拐往前走。你在长乐路了吗?
当最终我被允许出房门的时候,我直接跑到钢琴老师的家,那里有一张纸条,最后的一个约会,但是我已经错过了。我绝望的跑回我们的花园,但是它如此的沉默,没有人,李君的声音,他的钢琴声,他的旋律,一切都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
我们现在在长乐路上,看到右面603号的小餐厅吗?那是个小地方,对 就是那个,你看到他们在煮面条了吗?那些面条灌入美味的汤,那是个宁静古朴的地方 但是一看到午饭时间外面拥挤的人群,你就可以相信那里的食物非常美味,继续向前走,那些面条真的很好吃。
你到路口了吗?好,站在十字路口左边,过马路,你的面前是754号。如果你先到的话 就在那边等我一下,我已经到另外一边了, 你呢?这里右拐。
那时候我会埋怨这个城市 它让我承受痛苦,默默地目睹着我破碎的心和我的绝望。但经历了时间和距离之后,一种新的吸引,又开始在我心中蔓然。现在我非常想念它,正如我们渴望我们爱人的身躯那样,就好像上海,在考验我。我离开了那么多年以后 才体会到它的光辉,它的吸引力。
这里是长乐路富民路路口。在富民路左拐 ,向前走。
上海是要赢得的,就像爱那样,它有时苛求 有时残酷,甚至不公正,更是这样的喜怒无常,然而如果你懂得在一个好日子看待它,比如在初春,当粉红色的月桂树开花的时候,或是在洋洋的冬日,当薄雾让街道格外优雅的时候,或者是在炎热夏天的晚上,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电扇,被缠绵不息的雨声所催眠,那时候 你才会对这个城市感受到无限的温柔。
继续走吧。这些年来 我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没有人收到消息,他就这样消失了。一年后,我和我的家里搬到了美国。我从来没有忘记他,怎么可能忘记呢!我知道 总有一天,我会和他见面的,我知道 但是我没有想象到会是这个样子。
最近 我收到了一张他的纸条。当我回到上海,我就像今天一样 走在路上,或者是出于习惯,又可能是直觉。我在寻找什么吗? 我肯定是,不然发生的事情又怎么解释呢? 当我回到钢琴老师的院子时,我注意到信箱里有一张纸条,好像我们曾经留下过的一样,上面是他的字迹 我永远都会认得他的字迹,上面写着,“星期二,八月二十七号 巨鹿路805号”。
在你左边的158号,你看到一扇没有名字的木头门了吗?那是许多家主要招待日本客人的私人会所之一。继续走,到下个路口,就是巨鹿路。在上海,被日本侵略的伤疤恢复得很缓慢,也许永远都不会完全恢复。当夜幕降临,这两个世界宁可孤立彼此,你可以在马路对面的177号看到另外一家会所。
当我上个星期在信箱里找到那个纸条时,我知道我一定会去。当我走到路口的时候,我突然不知道该不该拐弯,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对他期待什么呢?我遇到的会是谁,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吗?惭愧又羞耻的感觉突然向我涌来,我深呼吸了一下。
你到富民路路巨鹿路路口了吗?跟我来吧 我们左拐。在左边你会看到一条竹巷 803号 ,那里是新都里,我最爱的餐厅之一,那里没有标志 很隐蔽,我们继续在巨鹿路上。
这边要注意,在左边,看到805了吗?就是在这里,我的心快要停下来了。
左拐,向前,我们走上楼梯。你到楼梯顶了吗?看到你面前那些标有号码的空格了吗? 这是进去的关键,你需要一个密码进入,但别担心,有我在。把你的手放进这些洞,试试看,4598,如果右边的门打开,那进去不了了。不行啊,再试试,1637,门开了。好,我们往左走,服务员向你打招呼,朝他微笑吧。
沿着走到一个在你左边的长长的吧台,过去 坐下吧,坐好后帮我点一杯马提尼吧。
他就在酒吧,在抽烟,我在他身旁坐下来,就像你现在那样。我能够听到香烟在他唇间燃烧的声音,我可以看到烟雾在细细的光芒中缭绕,那一刻感觉像永恒一样。
我们之间分开了多少个春秋,他从他的钱包里拿出一张纸,他把纸条轻轻的沿着吧台推过来,推到我的玻璃杯旁边,那曾经是我们约会信箱中的一张。
他慢慢的开始说话,“我遵守了我们的承诺”, 他说。
他一直写信给我,每天都写,但是他写的信都被退回去了,没有打开过。到他几年后活着回到上海的时候,他发现我们全家已经去了美国,我父亲确保不让他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我再也不能弹钢琴了,”他告诉我,“钢琴的声音变得不能忍受,如果你听不到的话, 弹钢琴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开始写作,它帮助我康复心灵。”
终于,我说话了,这些话一直有在今天的路上回响。“为什么现在?”我问,“为什么现在你才想见我?难道这不能几年前发生吗?”
沉默又回来了。他点了另一根烟,慢慢的吸了一口,“我们可以给予承诺,却不能控制生活,生活的艰难比我们更强大,我们可以决定一切,也什么都决定不了”,他回答。
他谈到他正在写的那本书,他很快就会完成了,但是几个月来 他的结尾一直写不出来。“我想给它取名《离别颂》,”他说,“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我跟他说,“我喜欢,那故事是关于什么的呢?”
他慢慢的回答,“ 你。”
“李君,你打算怎么写完这个故事?”我问。
“跟开始一样,”他说,“永恒的,没有开始,没有结束,一段还没有成为爱情的爱情”
我微笑地看着镜子,在一瞬间,我看到了以前投入爱情的我。
他也在镜子里朝我微笑了一下 他说,“现在我们终于可以互相道别了”。
现在 也是我跟你们说再见的时候了。我的电影到此为止,我会让你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李君也可以去完成他的故事。就像李君说的,“我们可以给予承诺,却不能控制生活”。 ——根据路易威登声音漫步之上海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