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关键词: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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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忆起粗知人事时的回忆。他回忆起他儿时的友伴。那原先是沙弥的或已成为住持(而寺庙经历过什么?)。有的则成为广场上衣装得体的愤怒者。末代子孙并不是末代子孙,不,他是他父亲,他的回忆是他父亲的回忆,口吻上,他终于想到要按照父亲式的口吻来叙述自有熊氏之初以来的历代父亲和他们那众多的强壮的手所产生的那众多的新的食物。弟弟的父亲,哥哥的父亲。王位继承人的父亲,弑君者的父亲。不避雨水、爬上塔顶、辨识百灵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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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扩大:原点。 原点:无限扩大。
而我开始质问这土地,遥叩这 里外的生辰,经过省垣 同时也是江村,经过故乡 也经过你隔着雕镂的声音。
我们的父亲,在山峦间消长。 如同冰雪在闸内放出耀眼的刀光。 却不是刀,而是为刀生养 被我所拒绝的文明世界。
在一个神圣的早晨: 在一片八角风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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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不可宿,飘然去其宇” ——顾炎武《流转》
父亲偶耳留宿故乡 他奔向澡堂子 洗净晦气又回到他乡
在父亲归乡前一刻 故乡仍在考虑 要不要变回故乡
在父亲动念后一秒 他乡已然狂喜 逸脱为荒野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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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光下,父与子站在一起,挨着肩向着人群熙攘的最闹市走去。父亲穿上一件米黄色的确良外套,在阳光的照耀下,眯缝着鹰勾鼻上的眼,看上去象个老私家侦探。有一种希腊式的雕塑美。他的眼瞳的色彩映入了光芒中,给予一种与光之本体相融入的错觉。 “这是我儿子。”他在面对一些邻居,带女孩的女人的时候应该会这样介绍我。 “这是我侄儿。”换了过去,我的姑妈在晨早去屋外爬山的路上,也会这样介绍我,含着笑,那时我才不过只有五六岁、七八岁。 儿子和父亲走在一起。父亲谈起他遭遇到的一次病变。一次“天旋地转”的记忆。“现在好了”,穿过门前这条现在被斩成三段的小巷,父亲顺便在一间饮食店外逗起一只关在笼里的鹩哥儿。“会七个字以上的就声价不菲”。我听到,它似乎在背起唐诗来了。父亲和鸟类在沟通上,和与人类一样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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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上床很早,一个身高在183cm、体重在160斤的男人将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变成孩子。熟睡中的父亲不断变换着呼吸的方式,但他并没有呼噜,也不显疲惫,只偶耳有一些语调含混的梦话,与往事有关。 父亲在天还没亮时就起床了,开始布置早饭,而我还在睡梦里,或者佯装在睡梦里。安静地在稀饭里放入一个煮熟、剥壳的蛋后,父亲轻轻地把门带上,出门步入这个城市云上的早晨。 父亲来时也带来一本书,是王安忆的《陆犯焉识》,读得津津有味。好象父亲并不是为我而来,更象是因为自己想要在火车上读书,而想起正好儿子在一个火车可以停泊的城市。 “据说明年张艺谋就要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了,男主角就是陈道明,女主角就是巩俐。”父亲对我透露属于他同辈人之间的小道信息,它象光线经过叶子,筛落到了我的草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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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散步时想起我父亲,90年代初他学开车,考试完那天回来时显得很兴奋,手舞足蹈地和我母亲谈考试的情况。他率先通过,之后便袖起手洋洋得意地旁观起后面接踵而至的他自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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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插队归来后在工作上一直不怎么顺利,这导致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他白天出门做什么。而当他披着雨衣,推车挤进满是自行车的楼道时,我又不知如何表达欢迎之意,尽管母亲在一旁暗示。我们大眼瞪小眼。倒不如说在我幼小的眼里,父亲是把家当成了旅馆,只是这旅馆和来旅馆投宿的人,是固定的——又是不固定的。每一晚他归来,这个家在偷偷变化,而他也在偷偷变化。这是一种音准般的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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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末年,父母离异了。在此之前,我们一家人忽然变得很亲密,经常三人一同骑着自行车回家,夏夜一同卧于席上吹晚风听音乐聊天南海北的事。父亲光着膀子,他脖子以下到领口处,被太阳晒到已经无法恢复的倒三角,红得耀眼。他宽大的胸膛仿佛也成了我和母亲的另一个席子。 过了几天,家空了,是物理和精神上的双重消失。父亲把属于他的部分拿走了,母亲也把属于她的部分拿走了。家,还原成了一间因为空旷,而显出古远的屋子,一些风在试探性的把残留的废物,搬来搬去。那时我的手里拿着一本刚买的《家用电脑与游戏机》,一脸陌生地站在这里,等着母亲处理完她的杂事。仿佛这个屋子,已经是一个连旅馆也算不上的无何有之地。 多年后我迟钝地想到,父母一定达成了某些协定。于是才营造了这样看似美好的回忆。我那时并非毫无察觉。毕竟这事,父亲曾找我私下谈论,我也已经表示我的意思。可是美好的幻象,哪怕短暂虚幻,也是美好的啊。我们都很认真的沉浸于其中,暂时忘了一切烦恼。 而回忆之毒,将从这里发芽,变成一个绿色而温柔的怪物。它会把这块地方,反复地揉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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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袋熊一样抱着父亲的孩子,在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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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两站路去吃拉面。我的前面,一个父亲带着儿子进来,掏出钱递给饭店的伙计,说了几句,教小孩子坐在我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就匆匆忙忙地管自己走了。拥有黛青短发,看不出发旋的孩子,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店里伙计,一个高鼻的回族小伙,打趣地对孩子说:“你爸没付钱哦”,小孩子说付了付了。“没有,待会付不起钱就把你扣在这儿了”,小伙笑说,“等你干够了活再放你走。”说完还朝我这儿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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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父亲兴冲冲先回来了,一到家,就马不停蹄地拉着我来到门口,给我展示他新到手的一件绿色兵车玩具。它在地上跑了好几圈,我自然很高兴。可是也很奇怪父亲的这一举动——似乎他比我对这件玩具更感到兴奋。 好几次,父亲出差,我便托他带些好玩的回来,有的是我在街上早已见到并指明了的。父亲也答应了,可结果他总是失信于人。我想,父亲应该有他的难处,为了这份愧疚,他很少对我发火,可是也更难拉近我们的距离。三十多年的代沟,十多年的插队生涯,让他离我的童年十分遥远。而那个他所插队的地方的名字,就成了父亲所在的方向的名词,大于父亲。 父亲在我世界里,就如同那惟一一次我们一起玩《绿色兵团》时的样子,作为2P角色的父亲,不知道为何来到这个游戏中,如此不协调的艰难地挪动着他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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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在一起,我惴惴于我的比父亲还要高的现状。童年的时候,我总是父亲身后的一个小跟班,他把手一扬,我就跟他去外头的餐馆吃皮蛋瘦肉粥。他把手一扬,我就跟他去大池泡澡修趾甲。”(某年笔记) ——西郊的家,初时附近没有澡堂子,父亲骑着车把我放在车后面,满大街寻找它,跑哪儿哪扑空,结果越跑越远,跑进了党校隔壁的宿舍区,跑进了卖鱼桥的那些梦魇般的、别人的细巷子。终于,我们获得了一个浴室,一个传统浴室。父亲和我,不辱使命地抓紧时间更衣,似乎那帘子后面的世界,早已为我俩的缺席,等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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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只能说刚学会走路,母亲就带着我,离开省会杭州,去了父亲插队的地方——探亲。 那是个名叫江山的地方。一个并未抵达,却已留在我身后的词,一个我虽不能佩在胸前,却已摩娑够久的词。我的父亲在那里留下了青春:象一组不连贯的黑白定格动画,象他床下有如上一次战争年代遗留的兵器般的生锈哑铃。 那只是个大范围,一个颗粒度模糊的父亲,更精细的父亲,留在父亲未写出的回忆录里。所有的父亲。 江山,我已忘了它的样子,我记得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一趟发往江山的长途汽车,满载着行囊——它不情愿地驶在繁忙的街道上,满脸土色。 我记得江山了,红砖房、一座桥、一道水、一匹黑狗——母亲保护着我,经行在烟雨的崇山的奥府的江山。 而父亲似乎比它还要遥远。他在一幅汉砖拓片般的旧相片里,匿迹于云雾与瓦檐的屏障下。 母亲带着我在招待所过了一夜。晚上,一团漆黑。我竟想象着一架飞机慢慢收起它的起落架,去向不明。 陷入昏沉的我,变成屋中一枚月亮,照着母亲梦见父亲的梦。那年那天,我是江山最白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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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主体建筑原是一所古庙、且内部还藏有一个袖珍动物园、背后还隐有一所菜园和饲养场的少年宫旁,还有一个更小而玲珑、且透着凄冷的青年宫。父亲拿着光枪,瞄向前方一出歌剧般的小舞台。而一所大厅里满是哈哈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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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十年吧,随着我的年岁增长,这一共处的时光在有关记忆的生命中的比重在逐年下降,但它是那种压箱底的东西。 记得父亲过生日时,并不高兴,而是喃喃自语道:“四十多岁了呀!”声调是越后面越高。颇有一种“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之慨,至少前半句是肯定的,后半句是我替他设想的。 四十多岁的父亲鼻息深沉,鼻息俨然成了父亲的本体,当他说话时,鼻息就消失了。这本体反而退居幕后了。我原以为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鼻息,因为我不想那么深沉,我的鼻息只和紧张有关,比如学车那会。现在我也能听到自己的鼻息了,哪怕在不阅读的时候,也处于“呼吸深沉”的境地。 “值欢无复娱”啊!连吃东西都没有了香味。 父亲有一次又象是喃喃自语道:“你外公这个人,性格很古怪的。”外公当初并不看好父亲,每次去看外公,父亲都很少出马,偶尔去的时候,在路上母亲会提醒他去路边买酒。在外公的老干部绿的客厅里,父亲显得很拘谨,话匣子也不打开了。而我这时就会躲在外公的储藏室里,透过门下部的横缝,偷窥这个与我无关的世界。外公的家,连同这黑暗的储藏室,和北京姥姥也是外公的前妻的家的结构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那里当作了洗手间。 也许,父亲说的是他自己?我又在替父亲设想。也可能是另一个我,在替我设想。因为我隐隐然的,也不否认父亲的性格“很古怪”。 童年尾声的某个深夜,母亲不在家。我还在小板凳上打游戏机,隔壁房间的父亲已经睡下了(他现在一个人睡行军床,我和母亲睡大床,有时候也会交换一下,我睡行军床,这似乎视当前形势而定)。他吁道:“好睏觉的咧”,“哦”,我也应道,可游戏正在吃紧处,我正在深入未知领域。父亲的房间门关着,那里的夜晚与我的夜晚,似乎颜色并不相同。父亲已经耗尽了作为父亲的能量,这吁,是他向我的夜晚,递出的漫长的、需要现在的我才能接收到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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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父亲来看我,地点就是那种你在那里呆了很多年的地方,像是小镇又像个劳改农场。父亲看到我时把呢帽摘下来挂在手指上,如果离开多年是指的一瞬间,这一瞬间把他的头发弄白了。他的身形也显出浮肿来,好像裹着一层水袋或橄榄球队衣。我走上去,这时忽然意识到父亲像是我从背后感受到的一面镜子,照见了我从镜中无法看到的模样:原来我的头发比他更白,白如雪。连后脖颈的毛也是。我隐约理解了父亲为何摘下帽子。或许,只是因了这场见面,使我们单独下雪,才染白了头发,进而落入到精神的层面。一个同事或农场的同伴,懵然见证了这一幕,随后走开继续他的劳作。父亲带着一丝歉意说这些年没过来看我,家里还有好些鸡鸭要喂养,抽不出身来。他的身体像盛在一个充满水的葫芦中,拖着它或被它摇曳着。他的鼻吸在雪后变得安静。我们边走边谈,醒。
关于此梦的分析: 1.小镇或劳改农场。不言而喻,它就是我一直呆着的这个小城,我在这呆了快十年了,一个人,尽量保持一动不动。从精神的层面上看,它就是个劳改农场,在这里我可以与环境,与我保持距离。外面的暴风吹进来,就变成了细雨,我只需要一点点雨丝就够了。 2.父子见面。这一幕从外观上,忠实复刻了当年我来这里后的某个夏天,父亲也坐火车过来看我,在我的宿舍一周,他刚下火车又坐公交颠到这里,叫我,我从办公楼下来给他钥匙的那个瞬间。父亲带着行李箱,在太阳下眯着眼,身材依旧高大。拿到钥匙后他就一努嘴让我回去上班,他先去不远处的宿舍归置一下。手指,呢帽和白头的组合,差不多是这次梦中复刻的见面的核心,也是创举。 3.我和父亲并不白头(尽管头发越来越少,可还是黑的,这点是现实),但在梦里,白头见白头确实有点戏剧性。父亲的白头以及他身形的浮肿,还好解释,这几年没见他,也许是正常的生物现象(一个人总会比老更老,而越老也会越不服老),而我的白头就显得用意晦涩了。也许是梦盗用了木心的那行诗:“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也许还有更多层次的隐喻。如是种种,会是一篇与梦,与见面,与梦中见面有关的论文,就此打住。 4.同事或农场同伴的在场,给我们见面赋予一种证见感,也即凡事都需有个在场证明,人证或物证,否则便失去了合法性。他恰好拿来顶这个缸,证明我和父亲的见面,并非出于我们各自的臆想。 5.父亲的解释。这里我用笔较简,其实梦里他还说了一些话,大意是他自己身体也不好,没怎么出来,这是可以想象的到的,但未必是不来看我的理由。父亲带着葫芦行走,这个颇具庄子意味的意象是我在回想时,安上去的,似乎在说明,父亲的一生都如这个葫芦,没被用在合适的地方,晚年索性真的葫芦化了。也可能与前文所说的浮肿有关,大抵一个人越老,他的各部分的机能,线条,都会渐渐的松驰下来,偶然恢复原状,不过是自身昔日最明媚时刻的那个残像,离无时不在的它,越来越渺茫了。
——选自历年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