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风·梦|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
古人言:生老病死,时至则行。
临走之前,好像困在一个反反复复的怪圈里,所有人都脚不沾地急冲冲地在勇往直前,而遍布我周身满是黑黢黢的漩涡激流,逐日逐日地将一切养分吞噬抽离,等我意识到亟需焕然一新的时间、空间来唤醒自我时,生命仿佛已过了大半。
这是第三次到景德镇,为何是景德镇,当然是因为吹云者——阿蛮。
若不是她,我不会来,不会停留,更不会长久的停留。
距离第一次到景德镇,不多不少,整整6个年头,每次列车途经万年县时,总会想起17年在万年下车的那个女孩子。
我问,这站叫什么啊,她说叫万年。我说名字真好听。然而我从未在这一站下过车。后来在《中国通史》中有一集讲述古遗址时,提到过这个并不出名的市辖县。
去年夏日,阿蛮和秀秀在长沙短暂停留了几日,那时疫情还远没结束,困于黄码的突然捣乱,我们有幸又多游逛了几日,她们再三再三邀我一同回景德镇,我再三再三地一再推辞,我的脚我的生命我的每个细胞就像在这块地域生了根发了芽,将我所有跳脱的语言所有违逆的行动都禁锢封控了。

我不想走,哪也不想去,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想离开。
再后来,她们走了,留我一个待在空城。
有时甚至忘记疫情间发生过什么,对于许多时间段、许多人都变得异常空白。
翻了翻朋友圈,封控期间,我是个幸运儿,只做过一次管长,图书馆没有人,江边跑道没有人,山间里更没有人。病毒也没有。
变成了运动达人,不去跑步就去爬山,看书,骑车,游泳,打球,去江边看钓鱼,去山里采风打水,去无人天台晒太阳看日落。
F跟我讲她的检查报告有异样时,我正在例行每日的江边夜跑,差不多就是跑到那棵每次路过都会望上几眼的那棵长得枝繁叶茂像一个心形的榕树旁,有时跑得心狂跳,砰砰砰地什么提心吊胆之类的恐惧,我是没有的,因为毫无意义。生命是脆弱的,恐惧毫无意义。
可她说有异样,能怎么办,催她立刻去医院,早发现早治疗,其他什么的都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F生病了。等待床位。等待手术。等着等着,疫情终于彻底解封了。
一周后,T约我去爬岳麓山,她从南往北,我从北向南,两人上山一路聊到下山,分别后她发现原本为我准备的自制泡菜又被她原封不动的背了回去,我听后大笑不停,因为我俩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她说我走之后,就剩下空虚。
我听了,好开心。就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
那个季节的岳麓山枫叶盛开得真美。
也是那一日,F正在医院等待穿刺。
疫情刚结束的医院依旧严阵以待,然而解封后的街道却一反常态变得人少车少,十二月中旬芙蓉中路上的银杏叶落了一地又一地,揣了一把金灿灿的银杏叶沿街走了一路,不知不觉向西过了一站又一站,在呼啸而过的车流声中沿着银盆岭大桥一路向西,冬日的风陡然猛烈了起来,下侧的湘江水滚滚而去永不停歇,探出护栏去望翠绿翠绿的江水,波澜闪动得就像在云上看山峦叠嶂,一切渺小的涌现着又消散了,风把一切都吹皱又抚平了。
F出院,总邀我去吃饭,过往十之八九我都不会去,因为我不喜欢吃饭。
至如今倒不忍拒绝一个来自病怏怏的人的呼唤,昔日环绕着的喧闹陡然沉寂了,没有了滔滔不绝的高声大嗓,没有呜咽也没有怒号,没有嬉笑也没有激愤,病魔夺走了她的声音,夺走了对肢体的支配,她长久的躺卧着,气若游丝,一动不动,情况糟糕时甚至感觉不到生命的痕迹。
她不是憔悴,不是苍白无力,是毫无生气、似乎只剩下连灵魂都被抽掉的一个躯壳,是无穷尽的肉体苦痛和被病魔剥夺随心所欲后的一池绝望。她陷入了长久的难以忍受的沉默,肉体和灵魂都陷在了无穷尽的静默,生命力的火花衰退得令人恐惧,虚弱得连蹒跚而行都成了一种奢望。
有时我觉得她还是她,她又不再是她。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我们谈到死,谈到五年后,几十年后。有一丝对未知生命的热切余力在支撑她,如此哀伤凄绝,一些疯狂愚蠢的念头从她脑袋里冒出,对生命苦难的体验的瞬间虚脱,好似最最重要的一些什么从她身体里被剥离。
她说她得病后,将一切都看穿了。已经对任何事都不抱希望了。
然而种种迹象中,我看见她又掘出许多种渺茫的希望,璀璨夺目。
有一天等红绿灯时,十字路口中央掉落着一双粉红色的橡胶手套,在熙攘的车流寒风中翻飞着,像极了被撞翻在地的无力躯残,十个手指在往来碾过的车轮底下摇摆着,像在招揽着什么,像在呼唤什么,像在挽留什么。
接着一整个年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生命中的轻与重在心底来回上下摇摆,世间的一切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以为握在手心的,也消失了。
仍旧是跑步,爬山,看书,骑车,游泳,打球,去江边看钓鱼,去山里采风打水,去无人天台晒太阳看日落。
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只要她走得动,我的双腿就像安上全新马达一样。于是,市政府、八方公园、岳麓山。每一次夜跑时的三叉戟大桥都发给她,就像我们一起在运动。
陪家人去年度体检,陪玩长沙,身心疲倦,日复一日的厌倦,看不进书,睡不着觉,偏偏这样的状态下,运动量还达到了极点,直到每天只睡两个小时,越发觉得自己癫狂得快要燃烧殆尽。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于是,决定出门。

我要走,F自是伤心,她即将再次住院,可儿说妈妈前一晚都哭了。心下一惊。
又是那一段时间,也许是伤春的缘故。阿蛮发消息说有点想哭,我心想,大家情绪如此糟糕,我似乎老僧入定,已没了眼泪。
其实去哪,我并没有目的地,首先景德镇吧,阿蛮要生日了。她喜爱热闹的生日,可是不喜欢突然上门的造访,偏偏我偏爱贸然闯入,每次权当不知道这回事。我不会细究我的突然造访会给她造成什么,先去了再说吧。假若约好行程,我反而可能不会出行。
断掉一切联结,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太多人来了又去,熟识了又消失了,太多的生命与你擦肩而过,无可避免的错过了彼此的生活,这艘仍在航行的船,只要还未下沉,就会到达更多更远的岛屿。
走,是要走的,终归要走的。
走多久,没确定。甚至去哪里,都没确定。
天地辽阔,何必先画出一个框架囚住自己呢。
我要去连接世界,连接大海,连接大地,连接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