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兄弟(之二) 作者:哈尼夫·库雷
(试译 勿深究)
“那是仙后座吗?”奥迪特问。
“不,亲爱的”,查迪回复她说“那个不是仙后座。”
“谁是仙后呢?”奥迪特问。
“她是仙王的妻子,安德罗墨达的母亲。”我说。
“厨师是巨人队的粉丝”,查迪说,“如果巨人队赢了冠军锦旗她给你钱都愿意。”
那时,天色已非常暗了,我们可以看到荷壬角的灯塔之光从天空漫照过来。在悬崖的深处,是永不停歇的阵阵海浪。然后,就像母亲平日里那样,天暗之后,晚餐之前,她就已喝了太多酒,她开始谈到房子的改造计划,包括给房子添加两翼,还有浴室和花园。
“这房子五年里就会沉入海里”,劳伦斯说。
“Tifty,别乱说哦”,查迪说。
“不要叫我Tifty”,劳伦斯回了一句。
“小耶稣”,查迪说。
“海堤毁得很厉害,”劳伦斯继续说。“我下午去看过了。你在四年前修过一回,花了八千美元。你不能每四年都这么折腾一遭。”
“够了吧,Tifty。”母亲开口了。
“事实就是事实,”劳伦斯说,“简直是蠢透了,在一直下沉的海岸线旁边,在悬崖上造房子。我活到现在,看到一半的花园被海水冲走了,就在离海水四五步远的地方,我们还曾有过一间浴室。”
“让我们来点正常的对话可以吗?”母亲恼火地说,“说点政治或是说点俱乐部里跳的舞都成。”
“我讲个重要的实际问题”,劳伦斯说,“这房子可能现在就有点危险了。如果海平面突然抬升,或者是碰到飓风,这个海堤毁了,房子就没了。我们都会被淹死。”
“我不怕”,母亲说。她走进备膳室,出来的时候拿着满满一杯杜松子酒。
我现在已经太老了,以至于无法判明他人的情绪,但是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劳伦斯和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我清楚之前的一些缘由。劳伦斯在还不到十六岁的时候,他就认定母亲是轻浮的,爱招惹是非,破坏欲强,且过于强势。当他认定了这点,他就决定离她远远的。他那会儿在寄宿中学,我记得他连圣诞节也没回过家,而是和一个朋友一起过。当他对母亲下了判决之后,就很少回家,每次回来时,永远很疲惫,在言谈之中,提醒母亲他的那种疏远。他和洛斯结婚,没有告诉母亲,他的孩子出生,同样没和母亲说。但是尽管他和我们不同,选择了自认为原则性的,长时间的分别,但是他又并没有享受这种离别,当母子俩在一起时,你可以感觉到那种紧张,难以言喻。
这样一来真的很糟,母亲肯定会在这晚喝醉,这是她的特权,她并不常常喝醉,而且幸运的是,她并不好胜争勇,但是我们都清楚地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了。当她安静地喝着杜松子酒时,她看上去神情悲伤,且离我们似乎远远的,就像在经历一场伤心的旅途,当她的心情从一名游客转为一位受害者,她会流露出几分暴躁任性、以及看似无关的举动。在她的酒杯快见底的时候,她像个斗士一样怀着怒火盯着黑暗的天空,微微扬了扬鼻尖,抬了抬头。我知道她这会儿不再想着房子的事,一种受到伤害的感觉潜入她的脑海。她的孩子都很蠢,丈夫溺亡了,仆人们全是小偷,连她坐的椅子都那么的不舒服。忽然,她搁下了空杯,打断正说棒球的查迪,“我搞懂了一件事”,母亲嘶哑地说,“我觉得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想换个好点儿的家,不像现在这样,我没别的想法就要很多很多钱,很多乐子,还有讨人喜欢的孩子。”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差点摔跤。查迪喊了她一声,然后扶她上了楼。我听到他们轻声道了晚安,然后查迪回来了。我猜劳伦斯这会儿应该因为旅途感到疲累,但他还待在天台上,就像等着看坏事的结局。其余人抛下了他,在夜色中游泳。
第二天,我醒过来,或者说半梦半醒,我听见有人在网球场上摇着什么东西,比铁浮标钟更微弱和深沉的声音——一种没有节奏的铁质的声响——在我夏日早晨的脑中敲打,真是好兆头。等我下楼后,劳伦斯的两个孩子在客厅里,穿着漂亮的牛仔服。他俩是那种爱打闹,瘦瘦的孩子。他们说,爸爸在摇网球架喊他们过去,但是他们不过去,因为门廊下有条蛇。我跟他们解释说,其他孩子,他们的表哥表姐们都去吃早饭了,他们最好一起去吃。这番解释后,男孩开始哭了,接着,他姐姐也加入了。他们哭得好像如果去吃早饭,就等于摧毁了他们最珍贵的权利。我让他俩和我一块儿坐下,劳伦斯走了进来,我问他想不想打会儿网球,他说,不,谢谢了,尽管他想和查迪来几局单打。他是对的,他和查迪的网球都打得比我强。他已经想好了早饭后要和查迪对打,但是其他人到了网球场上就开始玩起了双打,劳伦斯显得很失望。这让我很生气:没有理由不高兴吧?我觉得大家玩得正欢的时候,他就算出于礼貌也应该加入进去。
那天早上晚些时候,当我独自从网球场回来时,我看见劳伦斯在天台,用他的随身折刀撬起一块木瓦。“怎么了,劳伦斯?”我说,“是白蚁吗?”木头里的白蚁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
他指给我看,在每一排的木瓦底下,有一条木匠留下的淡淡的粉笔线。“这房子造好二十二年了,”他说,“这些木瓦差不多有两百年历史了。父亲肯定是在建房时,从附近所有农场里搞到这些,让这里看起来更庄严。你还是能看到木匠们用粉笔做记号以便把这些古董钉在合适的位置。”
关于这些木瓦的说法是确切的,尽管我差不多都忘了。在造这座房子的时候,我们的父亲,或者是他的建筑师,曾指示说要让木瓦青苔遍布,饱经风霜。但我不会因为劳伦斯所说的理由,而觉得父辈的做法有什么过分。
“你再看看这些门,”劳伦斯说,“看看这些门还有窗框。”我跟着他走到一扇向着天台打开的荷兰门前,盯着看了会儿。这些门相对而言要新一些,但是有人很努力地抹去它新的样子。表面用金属器具刻出深深的印痕,然后用白漆填进切口,看起来像海水侵蚀,长着青苔,风化腐烂,“想想看,花了几千美元,就为了让好好的房子看上去像艘沉船,”劳伦斯说,“想想看这脑回路是要暗示什么,想想看他们就那么想活在过去,然后支付木匠工资,让他们去把大门给毁了。”我想起劳伦斯对时间颇具敏感性,对于以往,他有自己的情绪和看法。几年前了,我曾听他说过:我们还有我们的朋友,包括这个国家里的部分人,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去处理眼前的问题,像个懦弱的成人,转身回到想象中更快乐、简单的时光,我们对于房子重建和烛光的品味,恰似在衡量着我们命定的败局。褪去的蓝色粉笔线条再次唤醒了他的这些念头,那些刻意留下划痕的门巩固了他的看法,现在一条接着一条的线索呈现在他面前——门上的船尾灯,烟囱的主体,宽广的地板和嵌在期中像钉子一般的碎片。在劳伦斯历数这些失败,并向我说教的时候,其他人从庭院里走了过来,当母亲看到劳伦斯的时候,她打了招呼,让我看见一点和谐融洽的希望闪动在女族长和她陌生的孩子之间。她挽着查迪的胳膊,“让我们去游泳,在海边喝点马提尼,”她说,“让我们有一个妙不可言的早晨。”
那天早上,海水的颜色很纯净,就像一块绿色大理石,除了Tifty和洛斯,大伙儿都去了海滩。“我才不在意他,”母亲说,她有些激动,她不小心把杯子斜过身,洒了一点杜松子酒在海滩上。“我才不会在意他,管他有多粗鲁,多糟糕,多阴暗,我倒是没办法忍受他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他那两个不开心到极点的小孩。”在高高的悬崖边上,每个人都在说劳伦斯有多讨人嫌;说他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为什么一点不像家里其他人,为什么他总是想尽办法去破坏种种快乐;我们喝着杜松子酒,谴责劳伦斯的声浪越来越响,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我们到纯绿色的大海中游泳。当我们上岸的时候,没有人再提到劳伦斯的不友善,谴责他的一连串对话打住了,就像是游泳具有某种清洁作用帮我们完成了洗礼。我们把手擦干,点了烟,如果劳伦斯有留意到什么,我只能给他一个建议,友善,友善才能给他带来快乐,难道他就不希望航行到巴林海角,不想去那儿钓鱼?
现在我还记得,劳伦斯那会儿曾来海滩上找我们,但我们好像下水游的时间比往常要多,我想那么做是有原因的。当烦躁累积到一定程度时,劳伦斯开始考验全家人的耐性,考验着他自己,也考验旁的人,我们都跑去游泳想要甩掉这份敌意。我现在可以看见家人们了,当他们坐在沙滩上时,会想到来自于劳伦斯的种种非难所带来的剧痛,我看到他们蹚水,跳水,潜水,听到他们的声音里恢复的耐心,重新发现无尽的善意。如果劳伦斯注意到这个改变——家人们对净化的幻觉——我想他可以从精神病学,或者从大西洋的数学里找到某个谨慎周全的词汇,但是我并不认为他注意到了这个改变。他忽视了去了解大海的治愈之力,这是他重拾自我的机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