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是囚禁之地
自从离开幼年时的居所,房间就变成了我的囚禁之地。
小时候住的房子就在河岸边,那种乡下的两层楼房。楼下空间和外部空间没有什么明确的间隔感,白日里门也都是大开的,村子里如果白天房门紧锁,那也许是这户人家可能和周围的邻居相处得不太好。印象中家里也曾因为白天开着门丢过东西,但白天只要家里有人,门是基本不会上锁的。
夜晚,则另当别论,因为父亲经常出去喝酒或者打牌会晚归,当我和母亲已经躺在被窝里时,母亲总是很警觉。我无法知道她是怎么从楼上听出楼下父亲归来的声音,有时她会说,“听,你爸在开锁了。”有时她会说,“你爸忘带钥匙了,你去帮他开一下。”而在这些话语之前,我全神贯注于电视机前甚至没有留意到什么特殊的声响,
我无法将这座楼屋和整个村子分开看待。门前的空地上水泥浇成的洗衣板,它被浇铸在不规则的石块上,方便附近的女人们站着搓洗衣服。当母亲后来搬到高层的楼房里时,最在意的家具便是洗衣台,这是每天早晨起床她可能面对时间最久的一件物品,它的趁手与否决定了她一天的心情。
洗衣板的前方是一棵巨大且歪斜的枫杨树,枫杨树的名称是小时候自然是不知道的,那时我们叫它“长着元宝的树。”每到暑假,树上就会结一串串有着两个翅膀的果子,果子中间微微凸起,重叠着垂落下来就像是一串元宝。经常在河岸滩头洗碗筷和衣物的大人和偶尔在树下用蚯蚓钓鱼的孩子对这棵大树都心怀敬畏,原因是上面经常掉一种当地人称为“刺毛灰”的东西,落下来不小心扎在裸露的皮肤上,细细一根能难受上一整天。如果不拔出来,这种刺痛会持续好几天,让人无可奈何之余时不时就想起那棵枫杨树的权威性;如果想要拔出来,就要忍受真正的钻心之痛。
枫杨树枝桠延展的方向却是人们日常生活最为重要的河岸滩头。河岸边的滩头由不规则的石阶搭建而成,近水的石阶光滑而又粗粝,光滑在于人们用鞋底将它打磨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粗粝在于这种打磨绝不是耗费心机的,一切都在无意中完成,因此它只在原本突兀的棱角上变得光滑,而它原本的形状却未被改变,保留着它自身的随意感。
这一段门前的空间,空间里的洗衣板、枫杨树、石阶滩头在我看来与幼时的住宅是连为一体的,门永远向着三者开放着。从门口走到三者中的任意地点,就像如今从合租房的室内走到洗手间或者厨房一样,甚至是更为自然而然。
从门口的河岸延展出去,沿岸的一切都是亲切的。左边隔壁时而晒满稻谷时而筑窝养鸡的道场,右边隔壁水泥道场前保留着一片在夏日能够吸引萤火虫栖居的芦苇丛。右边再过去的河滩头前的道场则保留着土地原始的风貌,种着好几棵槐树,甚至在那里爬树嬉戏时曾经发现过一只挥舞着自己巨大镰刀的绿色螳螂。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不经意间才发现它的逐渐改变其实都是一种自身即将消逝的预言。
变化是累积的,但那种彻底性的、无可挽回的改变只在一瞬间,就像电影镜头一转,再回来的时候房屋已经开始四面漏风。
就像普鲁斯特所怀念的贡布雷,童年将一切的感受放大到最细微之处,“在那早年的斯万的身上,倒是更像我当年所认识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无非同博物馆一样,其中同一个时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种家庭特质,一种相同的色调——早年的斯万,整日闲暇,散发出大栗树、覆盆果、和蒿草叶的芳香。”嫩豌豆、紫英花与油菜花、枫杨树和芦苇,那就是在浙江一个小乡村里的孩子身上存留的味道。
进入高层住宅的生活与我离开校园的生活几乎是同步展开的。一种陌生的、迅捷的、脱离于自然的生活以强硬的、不可抵御的姿态进入我的内部,一个还在悠然沉睡、尚未觉醒、对危机毫无警觉性的内部。
想要离家近而选择离开了北京,想要和家里保持一点距离,因而来到了上海。初来时在高架桥看上海的楼房,觉得它们造型各异、色彩也各不相同,尤其喜欢那种藕粉、浅蓝、淡绿的颜色,我想也许它会像爱丽丝的洞穴,伸不见底,仿佛能够一直掉落下去,但沿途会有些梦幻的小玩意让我不感到害怕。
现在想来,我就像拉封丹寓言里面的那只蝉,在夏天高唱,在冬天因没有储备够粮食而向蚂蚁祈求,蚂蚁勤勤恳恳为自己筑巢、积攒过冬的食物,可是它又有何义务向蝉赞助呢?蝉在夏日的歌唱的姿态,蚂蚁只是冷眼看过:将快乐高歌的蝉是多么愚蠢,它难道看不到秋天已经来了吗?叶子已经渐渐枯萎,它即将失去自然无私奉献的晨露,难道一个秋天还不能让它看到冬天的严酷吗?蝉和蚂蚁如果真的能如寓言里那样用语言沟通就好了,但和现实中人与人大部份的交流一样,它们发声,但彼此都听不懂彼此。
人和人之间的用词中,自有它的巴别塔,也许爱能将这座巴别塔短暂消融,或者遮蔽,可是如果一个恋人忘记了它的存在,那他/她自然是要吃苦头的。
来上海半年便遭遇了三月的疫情,困锁在房间里三个月。同时,这种困锁在自身的内部被延续,现在坐在另一间合租房的床上,只有在打字的时候,才能忽略居所本身带来的创伤感,它不再象征着一个安然的环境,而是一个不得不滞留的封闭性场所。
作为个人,对生活境遇的感知常常没有实感,往往只是简单环抱着一种自己想做什么的冲动在引导自己的生活,只要这股冲动隐约可见,周围的改变都不是那么重要。这股冲动,或多或少是一种模仿,模仿自己在书籍看到过的人物,就像堂吉诃德模仿自己心目中的完美骑士阿马迪斯,它模仿的目标只是完美骑士可能的行动,却没有自己的目的地。有时候,回避目的地的设置,或者目标的设置,也意味着对自己人生的回避,模仿偶像做出的姿态是轻佻的、具有自我欺骗性和迷惑性的,带着铅块让漂浮的自己沉下来却是困难的。
蝉无法成为蚂蚁,蚂蚁也无法成为蝉,人们想到夏天就想到蝉,但蝉自身的危机却是只有冬天的蝉知道的。除了像浮士德一样,去生活吧,别停下来,目前似乎别无对策。
走出房间,这是成为一个真正的骑士首要的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