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读唐诗吗?
忘记在哪个群,有人问,诗歌还有兴盛的必要吗?古诗词对现代文学的贡献微乎其微,不如遗忘。
有人答,请你去读叶嘉莹先生。
这一问一答很代表现代人对诗歌的态度。前者鄙夷似尘埃,后者仰望若高山。
又忘了是哪位文友说过,文字里有早熟和晚熟。我肯定算晚的。小时候背诗大多是这样:什么“儿童相见不相识,多少楼台风雨中”;什么“小娃撑小艇,春来发几枝”;什么“举头望明月,呼作白玉盘”;信口拈来的是一串麻辣烧。考试考不过,背又背不会,小孩子嘛,哪里会有长性,就敬而远之。
后来有几年,因为工作和身体出了问题,滞殆长久。闲来无事,取出P的《古诗十九首》,竟读进去了。到现在只记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四句。
好像街面上一个吊儿郎当的人,敲着鼓唱着歌,人生不过百年呀,却怀着十倍的忧愁呀。白天不知夜的黑,何必烦恼呢,莫不如趁兴而乐秉烛夜游吧。如果把时间视作一条狭长的细缝,那诗歌就是把缝隙撑宽,填入一方多彩的空间。
这一方空间便是诗歌的意象。
例如这一首“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刘长卿)前一句简简单单十个字,白描出雪中山景。后一句,一人一犬给暮色苍山以烟火之气。全诗只是在写情状,没有写出的却是——柴门咿呀打开,迎接夜归人的那一围烧得滚烫的炉火。诗中用苍、寒、风、雪,描画出严冬之境,延伸出的想象却是画面之外的暖。以实写虚,以寒写暖,作者真正的用心值得细细品味。
王维的《鹿柴》更是以动写静的佳作,“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杳无人迹的空山,却能听到他人的声响。那声音应该很辽远吧,像波纹那样一层一层荡入耳中。我们跟随诗人的视线望去,阳光重又透出云彩,从斑驳的树叶缝隙中射下,落在森林深处的青苔上。诗人用山、林、景、青苔写静;用入、照写动;用见、闻写诗人的五感。最妙的是一个“深”字,仿佛我们手持一柄摄像机,把景深定格在秘境的深远之处。那暖黄的阳光,照上青色的石苔,悠然一股淡淡的暖意。这几处值得玩味的视线切换,与现代电影大师哈内克的静态长镜头,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诗的留白值得现代文学借鉴。诗句中并不出现“你我他”指代,但通过吟诵和品味,读者自然会懂得诗人的视角。例如“夜归人”,诗人站在观察者角度写事写景,而王维诗,读者跟随诗人的视线,感同身受其当下的体悟。从这个角度讲,诗歌的高级在于,它从不高高在上,宣贯出深明大义,而是与读者共谋。
毕飞宇在《小说课》里解释现代主义和古典主义的区隔,“现代主义在意的是‘有意味的形式’,古典主义讲究的则是‘可以感知的形式’。”——毕飞宇借用的是西方绘画的概念,我以为他所谓的古典主义应该换成现实主义更合适。不过,不论是怎样的名词,归纳的都是文学表达的形式,只是其表达的内涵从外部转向了内部,即从可感知转化成可意味。如果重读现实主义作品如《德伯家的苔丝》、《双城记》、托翁的作品等,我们经常会读到长篇累牍的细致描写。
现代主义文学更侧重内在的表现。它像绘画中的印象派一样,不再只是追求精确的线条和绝对的相像,——自从照相机和摄像机发明出来,在表达形体的具象化,文字和绘画早就败下阵来。唯有个体的感受,机械无法替代。所以我们在早期的现代主义作品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会读到大量动态的文字画面——“两个年轻的女人,活像浮在一个停泊在地面的大气球上。她们俩都身穿白衣,衣裙在风中飘荡,好像她们乘气球绕着房子飞了一圈刚被风吹回来似的。”——文字与影像的抗争。
回到诗歌。不论是五言还是七言,用寥寥数笔,捕捉那些光影(“复照青苔上”)、那些闲云(“孤云独去闲”)、那些远山(“云深不知处”)、那些春景(“桃花流水鳜鱼肥”),写的是外物被写作者内化后的表现。仿若给照片添加一层滤镜,诗人和读者的见识、体悟、情感共同调和,呈现出更为复杂又柔和的张力。
这就是它有趣的地方,西方印象派突破了古典艺术近千年的封锁,走出封闭的画室去到森林、海滩、城市描画画家眼底里的自然,而诗歌也是如此,它反其道却登顶,实现了跨越千年的击掌。
这方面,我猜应该有很多实例,但自问读书浅薄,只能举出一个。
小时候读张爱玲,有一句深以为叹,记很久,“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
过几年读《红楼梦》,有一句与上文勾连起来,“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
又过了几年,读到一句杜甫的,“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说的都是灿烂似燃烧,字数从多渐少,时间从近至古。诗词用极为笼统的形式,把情绪浓缩在狭小的空间,但情绪的爆炸,托赖的是读者自有的经验和学识,一再反复地品读便把那些看似静默的东西,创作出一种激荡的生命。
读书也是延绵,读过了记住了,是等着下一次相遇。我不觉得诗歌高深,也不觉得它无用,它就是它,不论兴盛或颓唐,它都在文字里,等待被激活,被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