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婚姻和男人的王国

好友碧在前日来找我。她想要来找我玩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但是我一直各种琐事忙着，这几天终于空下来，就跟她说她可以来。当然我也知道，她之所以如此孜孜不倦一直询问何时可以来找我，是因为最近她和丈夫吵架了。

碧是我工作后第一家公司的同事，也是我在深圳这么多年结交的唯一好友。我们成长经历类似，都是小镇走出来的女孩，个性也比较相投，对事情的看法态度往往都一致。在她婚前，我们一度亲密到相依为命的地步。她比我早婚，更比我先育。在她婚育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多少有些疏远，这件事还曾令我伤感过一阵子。但到了这两年我们好像又逐渐亲密起来。归根到底，是她似乎从繁忙的婚姻生活中探出了头，又再度变得需要友情了。

这次碧来找我，原本我以为就是留宿一晚，结果到了次日我发现她似乎并不想回家。于是试探性的问她是否要再留一天，她没有拒绝的意思。这样在我家长时间的盘桓，即使在她婚前也并不多见。于是我意识到，这次她的婚姻好像真的出了一些问题。便试图扮演一个好朋友的角色，开导帮助建议，然而两三天听下来，我发现其实我又很难真的给出什么好的建议。因为她的婚姻并没有出现什么尖锐的矛盾，所有的问题都是冰冻三尺由来已久，往前或者往后一步都很困难。

碧是17年左右结婚的。婚前我大概知道她和丈夫伟的经过。伟大是她在深圳为数不多的朋友圈子当中的一个，她对伟起初并无意，倒是伟老早就对她有意思。到后来两人最终走到一起，算得上是日久生情。在当时的我看来，碧配伟属实有些低就了，姑且不提外型学历这些世俗指标，主要是在我眼里，碧是一个个人素养和品格相当优秀的女人，而伟只是一个还行的男人而已。不过还行的男人似乎也就说得过去了，毕竟我们在深圳多年，碧也没遇到什么情投意合的更好的。伟当时唯一胜过碧的大概就是赚钱能力。因为他毕业之后很早就走上了外贸这条路，在当时和朋友合伙经营着一家小外贸公司，已经小有所成。不过碧当时也辞去了自己在大厂的工作转而开始做外贸一年多了，以碧的能力，假以时日我觉得未必就没有成就。不过在婚后，伟原本的合伙人刚好离开，碧也就离开了自己原本供职的外贸公司，加入了伟的公司做起了夫妻店。

夫妻两人一起开公司倒也理所当然。与其给别人打工，当然不如给自己打工。真正让我觉得意外的是，碧在婚后很快就开始和伟的家人也就是公婆共同生活。起初我对此表示不可想象，我也认为这是大部分当代女性都不能接受的。然而碧所说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伟的家人早就到了深圳，本来就和伟住的不远，往来频密，在婚后强行要他们断开似乎也没有道理。更何况她很快怀孕生子，夫妻两人都要工作，家中确实需要老人帮忙。然而伟的家人却不只是两个老人这么简单，还有他的一双弟弟弟媳，也是拖油瓶般拖在他们身后。伟的这个弟弟能力远不如伟，经济能力自然也和他们有不小的差距，所以一直在他们的小公司里混个闲差，日常更是时常到哥嫂的“大房子”里蹭吃蹭住。这些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碧却已经这样过了多年，并且因为相处似乎还算和睦，于是我也渐渐接受了。有时候对比起来甚至我还会觉得，我是不是太小气了，毕竟同为现代女性，碧却可以在这样的生活里安之如怡。是不是这样的大家庭生活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然而事实证明，这样一大群人的生活还是太过拥挤。到了今年年中，伟的一个朋友来投奔伟，借宿在他们家中，没想到一住竟是半年之久。原本拥挤的生活自然雪上加霜。再加上这个朋友极度不识眼色，半年下来，碧的心里也积淀了许多不满。这样半年下来，他们夫妻两人摩擦不断，到了上个月他们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结果大大小小的矛盾一起爆发，以至于这一次小吵之后，他们却足足过了一个月都还没有和好。用碧的话来说，你要说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大事，离婚肯定也不至于，但是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吗？真的太累了。所以我不想和好。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碧对我讲述他们生活中的矛盾，很多事情都听得我直皱眉头。比如，某次公婆住院他们夫妻俩出钱出力照料，完事之后弟弟弟媳在群里询问花了多少钱，表示要跟他们AA分账。碧尚未来得及回话，伟已经在旁边发出指导——你当然不要收他们钱啊。碧不悦的是，她本来就没打算收，因为这次钱不多，伟为什么要生怕她会怎么样一样赶紧做出这个指导？她如果是一点钱都要计较的女人，他们的家庭早就散了。就这一件小事，碧反复跟我提了多次，满腹委屈。我先是说伟确实不该说那话，后来又和稀泥伟也许也没想那么多只是随口一句话，到最后我说，其实问题的根源不是这件事伟怎么说，而是你们的生活太拥挤了。你和他们一大家人相处，有很多关系要处理，你还要充当你们小家庭的发言人，你这个角色很难。这些事情本来应该伟来解决，那些都是他的家人，而且他处理起来会比你轻松自在得多，但是由你来出面发言的话，事情就会微妙很多，所以才会一句话说得不好就让你难受。碧说是这样，但是如果让他来处理这些事，他就是大笔撒钱，什么都不计较。我说，你觉得他处理不好，所以只有自己来处理。但你处理又略有些尴尬和微妙，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又比如，在他们婚后公婆还没有搬来之前的那段时间，他们夫妻二人的相处是更和谐的。那时候伟会承担一些家务，比如说伟很会做饭。但是自从公婆来了之后，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饭了。因为公婆会做饭。别的家务也大致如此。然而碧却不能像伟一样因为父母来了就心安理得的躺平不干活，因为那忙碌的一对老人毕竟不是她的父母。所以家务格局不知不觉的就就从夫妻两人一同劳作变成了碧和两个老人一同劳作，伟很少再涉足家务。碧对于这种情况的变化并不敏感，等到意识到已经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连抗议都不知道从何抗议起。而枕边的丈夫似乎对此无知无觉，甚至觉得很舒服。因为他左边是妻子儿子，右边是爸爸妈妈，家人环绕尽享天伦，家务负担还变少。碧说是的，而且伟还觉得，他父母一把年纪还在帮我们减轻负担哎，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说，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办法让他意识到你的处境，就是你把你的家人也接来和你们同住很长时间，他才会感觉到，这对你来说是快乐是享受，但对他却是不便是不自在。碧沉默不语。我知道对她来说，忽然把父母接来似乎是很没有道理的，所以这个建议也就没有可行性，便也没有再说。

老人来了，且帮助他们带孩子，于是对弟弟弟媳自然是有所亏欠的，于是那一对夫妻便经常来家里蹭吃蹭玩，也就成为了理所当然。碧说，一次两次还可以，可是太多的周末，她好不容易从繁忙的工作里喘口气，那夫妻两就带着两个娃娃往他们客厅一座，吃喝玩乐，吃饭之前连碗都不会帮忙端一下，地上瓶子倒了都不扶。在坐月子期间碧对此小爆发了一次，他们才有所收敛。可是伟也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开心。碧说，伟就是喜欢他父母，喜欢他弟弟，喜欢他们在他周围。我想了想问，你们家的财务情况现在是怎么样呢？你们在公司里是如何分工？碧回答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碧和伟并不是我想象中并肩作战的外贸双侠，在他们的家庭公司中，业务方面的事情主要由在这领域已经更具优势的伟来负责，而碧负责的是财务行政等伟向来厌恶的琐事。虽然结婚之后他们的家庭公司蒸蒸日上，财富积累也比以前两人各自为战快了很多，但是无可辩驳的事情就是，伟才是家庭这艘大船的掌舵者。他是为整个家庭赚钱的人。而碧所做的事情虽然对一家要走上正轨的企业也不可或缺，但是却是伟所厌恶抗拒的。我试探着问碧，既然你做的是伟所厌恶抗拒的工作环节，那他发自内心是不是并不太认可这些事情的价值呢？碧说，可能是吧。可是他是错误的呀，因为这些事情其实很重要的。公司要上正轨，财务风险很高的，平时好像没事，但是一旦被抽中了——我说，可是伟并不这么觉得对吗？在他潜意识里，会不会某种程度上，你是和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弟媳一样，都是他这艘大船拖着的人？是他拖着你们所有人前进？碧沉默了一下，说，也许吧，是可能的。

碧说，他们身边的一位朋友私底下建议，碧如果不害怕的话，可以离开自己的家庭公司，自己出去外贸公司上班，就像她以前一样。做出一番成就，也许许多事就迎刃而解。我说其实我也是这个建议，这就是我问你们公司分工的原因。但是碧担心她离开以后，现在家庭公司的财务和行政谁来负责，这并不是随便请个人就能接手的，需要很懂他们的业务。这个理由我很熟悉，就像她不得不和公婆同住，不得不成为小家庭的发言人，不得不处理所有不讨喜没有成长价值的琐事一样，因为这个家庭需要这样。我说你没有发现吗，你所做的决定都是对家庭有利的，但是对你个人却不见得有利。如果把你和伟的婚姻当成一场合作的话，他占尽了所有好处，你却摊上了所有的脏活累活低价值和琐碎。在这场婚姻里，他得到了一个继承他姓氏的孩子；他可以专心去做事业上他最喜欢最有成就感的部分，有你为他打理琐事；他得以和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和睦相处和乐融融，且由你来充当润滑剂。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不可能完成。某种程度上，你们这场婚姻让他得以建立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王国。可你的世界呢？没有。你融入了他的世界。你是他的王国的一部分，为他的王国的运转而工作。

我和碧断断续续聊了两天。我们的话题散乱，很多时候只是不断地发现问题，然后因为发现问题却没有什么对策而越发沉重。我们聊着婚姻，自己的和周围人的，聊着男女关系，一次又一次的总结，结婚真的没什么意思。女人在婚姻里到底可以得到什么呢。就是一个后代，一段人世间的羁绊，一个陪伴吗？女人真的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可以得到这些东西吗？我对碧道歉，我说原本我应该多为伟说好话，帮助他们和好， 但是两天听下来，我真的没有说出多少好话。我一直没说出口的话是，在我眼里碧曾经是多么光华四射。她是在我眼中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很好的人，不应该只是他人王国的附庸。然而我又想到，也许在别人眼中现在的我也是如此让人遗憾。又何必讲这些令人难受的话说出口呢。人活着不易。谁也不是故意让人失望，让自己失望。

碧说，伟其实一直想她再生一个，可是她不愿意。她说日常相处的时候伟大部分时候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对家庭还算负责，做事情也还算靠谱，可是有些时候她会很难受。比如伟不止一次表示，如果有一儿一女，只会给儿子买房，女儿只有一份嫁妆。碧对此完全不能接受，也多次表达了自己男女平等的观点。可是她也深深知道，伟的那男女观念不仅是他一个人的，简直是他的家族意识传承。他的父母就是坚定的重男轻女主义者，她的婆婆因为有两个儿子骄傲了一辈子，会公然说出怀女儿就打胎这种话。在这样的环境中，很多时候她是无力的。我点头，我一直觉得生了两个儿子的家庭是可怕的。因为他们就像某种特权阶级一样。有一种占尽便宜的冷血逻辑。但我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碧和伟现在的家庭分工，是否某种程度上也加剧了伟的这种观念和印象？就是男人确是一家之主。这话太残忍，我不能说。碧还说，有一次她和伟一起上街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路边有个衣着暴露的女性，伟坚持说那是站街女，这也让她耿耿于怀，两人差点吵起来。碧说，这些东西平时生活中不会碰到，可是偶尔碰到了就会好难受，也说不出自己在难受什么。我说我懂。我当然懂，我对这些东西比碧敏感十倍，如果是我在婚前感知到这些，会直接决定能否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事实上，个人素质上的平庸就是我当初隐隐觉得伟有些配不上碧的根本原因。可是我没有提出反对，因为伟好像也不是什么很不好的男人，他的这些缺点，好像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缺点。而是肉眼所见大部分男人共有的缺点。就像碧的这些困境，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困境一样。我们很多次陷入沉默，又不断的肯定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些事肯定还不至于离婚。是的，还不至于离婚，只是很辛苦而已。碧不断重复这句话，仿佛重复一个伟大又令人迷茫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