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集释(郭庆藩)·内篇·大宗师》第二十段读书笔记——生死不相知,梦觉何从别
原文: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对注疏的理解:
1、故事依然发生在孔子身上,这次是颜回不懂道家信徒的做法而求教于孔子。庄子总是借用孔门学者说话,我觉得这是小众的道家在蹭儒家孔子的流量。
2、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母亲去世了。但他泪不滂沱,心不悲戚,声不哀痛。这三者都没有,却被乡里认为处丧有孝道而闻名鲁国。真的有这种名不副实的人吗?我颜回是彻底觉得太奇怪了。”所以,儒家的文化与道家文化的冲突出现了,疑问出现了。后面孔子将回答他对道家的理解。
3、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孟孙氏这个人啊,已经穷尽了生死之理并进入了智慧的境界。颜回从儒家外在的礼仪出发,认为这个人居丧不哀,不痛哭流涕,这算什么孝道?但孔子不是从外表看,而是从心迹看,认为这个孟孙才了解礼来自于本性,既遵从本性又合乎当前主流的孝道做法,内外兼顾,所以是非常了不得的孝道典范。
4、这里我要发表自己对注疏的不认可。确实孟孙氏可以“穷哀乐之本”,但是否必须“无哀无乐”呢?忘生忘死是可以,但没有必要对生死毫无情绪波动。恰恰相反,道家不是佛家,它并不要求人变成一切皆空的枯木。道家应该比佛家更加活泼,合于本性但有限度,了知本源,但允许人性的释放。人类对亲朋的死去难道不会悲伤吗?如果否认这种悲伤,就是否认人性。但是不是只有悲伤呢?之前我说过,不仅是悲伤,也有祝福甚至庆祝。这是因为道家忘生忘死,尽生死之源。但这些情感都是丰富的,而非因为尽生死所以几种情感综合为“无”。恰恰应该是复杂的混合。
5、若注疏对他的解释是正确的,那么我讨厌孟孙才这个人,我不认为他是有道之人。前面庄子自己说过,行名失己的不是真人。孟孙才,如果有道,应该像孟子反、子琴张一样歌唱,也可以赞叹,也可以哀痛。但他不表达自己,为的难道是去符合儒家的主流礼制,赢得所谓孝子的美名吗?当然,也许他并不求名,这是别人非要给他这个名。他也并非不哀,只是没有像颜回所想的那么涕泪滂沱。如果是这样,那我觉得孟孙才只是做了人类正常的哀。无论如何,注疏所谓无哀无乐、本迹难测、应物无心,有点故作高深虚玄。这里先放过这一点,继续按原文来理解后面的内容。
6、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简,注疏理解为选择。“不得”理解为“不得其异”。这句话理解为“简择死生而不得其异”,即审视生死而发现两者并无差异。我认为与原意脱离。我把“简”理解为简化、捐弃。这句话翻译为:想简化孝道的礼仪而不能,因为孟孙才已经将它简化(到了完善的境界)。这么理解就与“尽之”、“进于知”相通而递进了。下面具体讲孟孙氏对生死的理解。
7、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注疏理解为不知生死之异,不在意生死。这个解释,我觉得又回到空喊大概念了。我认为所以生,是指生的凭借,即生从何来。全句意为:不知道生死的由来、因果,生死是大道的运行,渺茫难知。
8、不知就先,不知就後。既然生死渺茫难知,不知来路与去处,那么自然也无从判断何者在先、何者在后。对生死付以不可知之论,在生死不知之中,也就不再去判断优劣,只是随遇而安了。
9、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生死即物与物的转化。所以下一步,我们都将化为物。而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化为什么,这也是前面所说的不知所以死,生死皆难料来路与去处。那么既然不知道要化为什么,需要去预待、忧虑吗?就不必这样,就该停止这种对生死未来的考虑、计划、担忧。因此这里的意思是:生命如化为他物,(在变化之前)预待其所不知的生死变化,(这种事)该停止了!【疏】不知之化,谓当来未化之事也。已,止也。见在之生,犹自忘遣;况未来之化,岂复逆忧!若用心预待,不如止而勿为也。
10、 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这里就具体解释了为什么前面说“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意思是:马上要死了的人(化可以简单翻译为死),怎么知道未来不死会怎样呢?马上不会死的人,怎么知道未来死掉是什么样呢?虽然对“方将”、“化”具体细节的解说不同,但注疏的解释意思是很好的。【疏】方今正化为人,安知过去未化之事乎!正在生日未化而死,又安知死后之事乎!俱当推理直前,与化俱往,无劳在生忧死,妄为欣恶也。所以说,这里对孟孙氏的生死态度的解释,更多使用了不可知论,在不可知之后而放下评价,安排任化了。
11、 那这里就有一个理论的问题。外生死、齐一生死,是因为看透生死为化之常情,而人不得与,我也在生死之中常化常新,未始非我;还是因为不可知,不去管了?我想之前好多段,都更赞同第一个说法。而孟孙才的不可知所以不去评价,显然境界上就低了点。然而,这仅从知识境界来说。从感知、实践来说,其实是一样的,两者也是不矛盾的。虽然外生死,也以化为体,但我依然不会知道我以后会化什么、什么时候化。我们只是活在巨大的无常之中,我们顺应无常,同时也难以掌握无常。因了知无常为常,故顺应,因不知何时而化,故更加顺应。
12、 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这里提出了庄子经典的梦与现实如何区别的问题。人在梦中无法判断自己在梦中,会以为自己是醒的。那么同样,当我们认为是觉醒的,又怎么知道不是梦中呢?即,没有一个判断标准是可以跨越梦觉的。在此不知彼,在彼而不知此。这也正是承接了前面所说的“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因为我们不知此生命从何而来、向何而去,无法跳出此时此刻,所以我们就无法知道此时是梦是觉。【注】夫死生犹觉梦耳,今梦自以为觉,则无以明觉之非梦也。
13、 关于梦与觉,多谈一点。我认同这个比喻在文中索要表达的意思,但我不喜欢梦这个比喻所带来的“虚幻感”。虽然我们不知道生死之化、命运之化,但这并不意味着此时此刻是虚假的。在此不知彼,但“此”并非梦。可以把梦觉作为一个比喻,但千万别被这个比喻带进“虚幻感”。可以把梦当作是“未觉”,即我们对现实的领悟和理解还不够。传统文化有一种不可知、放任、无价值感、幻灭感的美感,这种美感个人以为是有害的。比如歌词唱道“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就有典型的道家的虚无归隐的美感。道家认为某些世俗价值是虚无的,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是虚无的,道家是有信仰的,它在灭掉了世俗价值(当时主要是儒家)之后,是想建立道的信仰的。然而,在儒家世俗社会两千年的读书人看来,灭了世俗价值之后,就一切皆空了,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已经丢失了道的信仰了,这恐怕是庄子所未曾预料到的。
14、 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翻译:而且孟孙才有惊于形体之变,但其心并不因生死之变而伤。这两句是同义重复的:駭形即因形变而惊骇,旦宅也就是惊诧的意思,两者相应;情不死,对应心无损,意思相近。实际上,这里所谓无损心是一个结果,其原因就是前面孟孙才因为不可知而放下了生死价值的比较。
15、 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所以,孟孙才的认知上是变化不可知、放下评价、安排任化,内心情绪的结果是无损心,在行为上是“有所简”并且“无涕、不哀、不戚”。所以这里又讲回“无是三者”。翻译:孟孙氏与众不同独自觉醒,但行为上依然人哭亦哭,这是因为他理解并遵循人们的行为之所以这样的逻辑。人哭亦哭就是不违人之常理,即不违背主流,入乡随俗。为什么他会这样呢?这里理解的难点在于“自其所以乃”。【疏】对此解释为“顺物之宜”。乃:这样。自:从、依从、依循。依循其所以这样(的生成路径和逻辑),即对主流礼仪之所以的内在原因、形成机理,有所理解和体谅,因而包容与尊重。这就像我们去某个不发达的国家,看到他们有一些很离奇的风俗,我们就心生鄙视,但如果知道了其所以这样的原因,我们也应该心生谅解,并尊重他们的现状。我想,如果孟孙才也是与子桑户、子琴张一样的道家真人,那么之所以他依循了儒家礼教,可能也是一种慈悲与包容吧,并非自我真正认同这一套。所以他简而又简以至于不得简之地,表现出“无涕、不哀、不戚”。如果是这么来理解,那我稍微可以认可一点他的做法。没那么“真”,但是他和光同尘了。
16、 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这里我与注疏理解不一致。注疏认为“吾之”的意思是“夫死生变化,吾皆吾之。既皆是吾,吾何失哉!未始失吾,吾何忧哉。”即,靡所不吾,一切皆是我。这个思想,我是认同的。但问题是,这一句话细微来品读,并不完全对应这个思想。相与,意思是人与人的互相之间。所以这句话我翻译为:而且人与人都互相在说“我如何如何”,我们又怎么知道我所谓“我”(到底真正是什么)呢?“未始非我”、“靡所不吾”的意思,大宗师的前面已经有讲过。但这里不应该由孟孙才讲出来,因为孟孙才主打一个“不可知”,而不是“看透”。我认为,孟孙才看到了生死变化的渺茫难测,了解到我的个体生命实际上是变化之中无法全局看清人我、物我的截然分割的。所以我的生命到底本质在哪里,是不可知的,于是才说人们开口闭口的“吾”,其实是不知其所指的。注疏将庸讵知拆开来说庸是平常众人,我觉得也是错误的。“庸讵知”就是怎么能知道、何以知的意思,如大宗师章首“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17、 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夢者乎。翻译:而且你梦为鸟而飞翔到高空,梦为鱼而下潜至深渊。你不能辨识今天说话的所谓的“我”(,与梦到的鸟或鱼),到底哪一个才是觉者,哪一个是梦者呢?因此,这里很明显地继续不可知论。但是我想声明一下,这种不可知的真正意义,并非在于强调宇宙本质的不可知,而是宇宙本质的绝然庞大与人类的必然渺小之间的不可解的落差,为了突出这种差异,庄子用了类似不可知的言论,但其实庄子更想突出的是大小之异。从而说明人类要谦逊,我们是渺小的,要敬畏和拜服道。另外,这里说“今之言者”也正好对应了前面“吾之”,说着“我、我、我”的,不正是“今之言者”吗?所以这个说话的“我”到底是谁呢?这才是庄子在这里想说明的。而不是让孟孙才装无所不知者来宣扬“靡所不吾、未始非我”。
18、 这里还可以联系一下“无古今”。其实空间和时间,从道而言,是彼此相关的。时空内会发生的一切,有些在此时点的空间内已经发生了,去除时间,看此空间的一切也是一样的。但只看某一些事物,它们的全部变化可能要看它们前后全部的时间才能看清。无古今的意思是时间根本不影响道,过去道也是这样,现在、未来道也是这样。所以,事物在时间里的变化,我们根本不能盯牢某个时点的它作为它的本来面目。因为我们是很慢的生物,我们能看到比较静态的,是活在空间里的,但时间其实很快。一瞬间火灭了,人死了,树烂了,刚才指着说“那这棵树”,语言还没说完,你已经指不到那株树了。那么一切语言的、静态稳固的东西都不存在了。所以,才说“我啊、我啊”在说的这位是谁呢?其实也是马上就不见了的,要化掉的。我们都在一变又一变,一梦又一梦之流中,所以才说应该“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所以任其流变吧,在其中体会无我又到处是我的感觉。
19、 造適不及笑。【注】所造皆适,则忘适矣,故不及笑也。造的意思是自己努力创造条件,改造环境。适,就是适合自己。“造适”合起来的意思就是改造环境来适应自己,让自己觉得舒服。人类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改造自然来适应人类,让生活越来越好。但庄子却说:造适不及笑。即造适还不如笑对环境,笑着接纳生活给我们的,接纳现实。这似乎是很消极的,尤其是在中国20世纪后半叶的主流意识形态而言。但从前述的道家思想而言,其实是非常睿智而深刻的,因为他站在了更宏观、长远的角度,是永恒真实的信仰角度来说的。前面讲过,一切都在变动之中,无霎那停止。而造适只不过想停住那不可止的时间之流变,让外界凝固成适合我们的样子来服务人类当下的需求。这当然与庄子我们臣服于伟大的道,是截然相反了。
关键在于,一旦我们创造了某物,某物也是按道的规律创造的,那我们只不过多了一个需要与之互动的外物,它加入了对我们的影响,我们不断创造外物,就不断被外物影响。这就是物自生、物物相生的道理。物一出现,道的运行就在其中出现。最终,我们在人造物的变化中,被自己创造的物体所重新塑造。你看,最终我们并没有让世界停下来服务我们,我们只不过改变了我们自己(可以参见医学科普著作《改变自己的物种》)。结果,我们既不能适应自然外界,也不能让这种人造物-人的平衡停下来,我们必须不断升级人造物,陷入了无法止息的镜像一样的自我适应。所以,造适不及笑。
第十六段曾解释过“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我把它称之为“被造物的觉醒”。如同亚当夏娃吃下了智慧苹果。人类在觉醒之后所作的就是造适。
我也在十六段笔记中说过,人的主体性应在自然之道的主权之下,通过无为去平衡主体性与自然主权。“造适”的话题提出了一个具体问题:这种平衡,即造适应该到什么地方停止?无为毕竟只是一个原则,而不是具体平衡点。我个人的回答是:人类的造适,即人类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人类对人造物、人类世界的营造,应该不影响原有自然生态的持续发展和原有平衡,不影响它原有模式和趋势的动态发展。同时,人类也不应该降低人类自身(不包括人造系统)对自然环境的适应能力。这两点,是我认为人类主体性不冒犯自然主权的上限,也是人类造适的平衡点。反之,如果人类影响了原自然生态,那么人类是没有能力去重新平衡的,人类最终将卷入人类-自然双生态互动的螺旋下降。如果人类靠社会系统去适应自然(比如所有人都必须打非常多的疫苗),已经影响了人类身体自身的适应能力,那么人类的身体其实是退出了与自然互动的演化过程。那么,人类会停止进化。人类陷入了使用外部工具与自然互动的策略,也会无法停止,直到人类越来越孱弱,越来越脱离自然,越来越依靠外挂才能生存。*注意,我不是说不能使用外挂(比如医学),我是说使用时不应该降低人本身的适应能力。
20、 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排的意思是安排、推移,就是事物的不断变化推移。笑,不如安排任化、随遇而安,这样最终归于自然渺寥之天道。
21、 但是我不绝对地反对造适。人类对自然的改造也是人类自然的需要。所谓天与人不相胜。只不过人类往往不知道适可而止,而且不知道敬畏天道。人可以让自己舒适点,但不能脱离自然。人应该更多活在自然本身的环境中,不能有太多人造环境,这会干扰人类的进化。比如covid-2019的NPI三年,就属于极度的造适。还不如安排去化地适应自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