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utur与Avenir之间
作者：Slavoj Žižek /译者：Jack Cade
*本文为《太晚醒来》之导言
作为一个强迫性神经症患者，我经常在闹钟响起前几分钟醒来，不管我设定的是几点，也不管我在哪个时区。但如果把这种特异功能理解为我完全意识到了起床的必要性，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这样做更多是为了避免被吵醒的痛苦经历。为什么？
使徒保罗用一种似乎非常适合我们现在的方式来描述他自己的时代：“我们所处的时代没有错，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罗马书 13:11）。然而，最近的历史经验似乎恰恰相反：醒来没有正确的时刻。我们要么过早地惊慌失措，从而造成空洞的恐慌，要么在为时已晚时才幡然醒悟。我们安慰自己说，还有时间采取行动，但突然间，我们发现没有时间了。再问：为什么？
如果有人熬夜工作或自娱自乐到深夜，我们通常会告诉他太晚了，不能再睡了。但是，如果在我们的历史时刻，醒得太晚了呢？我们经常听说，离正午还有 5 分钟（或 1 分钟，甚至 10 秒），全球就到了末日，所以现在是我们避免灾难的最后机会。但是，如果防止灾难发生的唯一办法是假设灾难已经发生--我们已经过了零点五分钟，那又会怎样呢？
那么，如果没有未来，未来会怎样？在法语（和其他一些语言，比如我自己的斯洛文尼亚语）中，有两个表示 "未来 "的词，而在英语中，这两个词是无法充分区分的：futur 和 avenir。Futur代表着未来是现在的延续：充分实现已经存在的趋势。Avenir指向一种彻底的突破，一种与现在的不连续性--指向即将到来的新事物（à venir），而不仅仅是未来的事物。如果特朗普在 2020 年大选中战胜拜登，他（在大选前）就是“未来”的总统，而不是“将来”的总统。
在当今的世界末日形势下，我们的最终地平线-- 未来 --就是让-皮埃尔-杜普伊所说的乌托邦式的 "定点"：核战争、生态崩溃、全球经济和社会混乱的零点，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攻击爆发为一场新的世界大战，等等。即使它被无限推迟，这个零点也是 "吸引子"，任由我们的现实自行趋向它。应对未来灾难的方法是采取行动，阻止我们向 "定点 "漂移。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性手枪乐队（Sex Pistols）的 "没有未来 "的吟唱是多么模棱两可：从更深层次来看，它并不是指变革的不可能性，而恰恰是我们应该努力的方向--打破灾难性的 "未来 "对我们的控制，从而为 "即将到来 "的新事物开辟空间。
杜普伊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要正确面对灾难的威胁，就必须引入一种新的时间概念，即 "项目时间"。我们应该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构想一个封闭的回路：未来是由我们过去的行为因果性地产生的，而我们的行为方式则是由我们对未来的预期以及我们对预期的反应所决定的。如果我们认为灾难是我们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然后把自己投射到未来，站在未来的立场上，我们就会在未来的过去（未来的过去）中插入反事实的可能性（"如果我们这样做，那样做，这场灾难就不会发生！"）。我们今天就可以根据这些可能性采取行动。1
这不正是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 "启蒙辩证法 "所追求的吗？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要求我们采取行动，实现共产主义的未来，而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则把自己投射到一个灾难性的未来（"管理社会"、"verwaltete Welt（被管理的世界）"、全面技术操纵的未来），让我们采取行动来避免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苏联的失败不也是如此吗？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嘲笑从右翼到左翼、从索尔仁尼琴到卡斯托里亚迪斯的 "悲观主义者 "是很容易的，他们痛惜民主西方的盲目和妥协，痛惜西方在应对共产主义威胁时缺乏伦理政治力量和勇气、他们预言西方已经输掉了冷战，共产主义集团已经赢得了冷战，西方的崩溃迫在眉睫--但事实上，正是他们的态度对共产主义的崩溃起到了最大的作用。用杜普伊的话说，正是他们对未来的 "悲观 "预测，对历史将如何不可避免地发展的 "悲观 "预测，动员了他们与之抗衡。
因此，我们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在我们看来，当下充满了各种可能性，而我们自己则是可以在这些可能性中自由选择的人，而回过头来看，我们的选择在我们看来是完全确定和必要的。恰恰相反，当下参与其中的人认为自己被命运所困，而从后来观察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发现过去的其他可能性，即事件有可能走上另一条道路。
换句话说，过去可以被回溯性地重新解释，而未来则是封闭的。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改变未来；这只是说，为了改变未来，我们首先应该（不是 "理解"，而是）改变我们的过去，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解释过去，使其向不同的未来敞开大门。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攻击会引发新的世界大战吗？答案只能是自相矛盾的：如果发生新的战争，那将是一场必要的战争。杜普伊说：如果一个重大事件发生了，比如一场灾难，它不可能不发生；然而，只要它没有发生，它就不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正是事件的实际化--它发生的事实--回溯性地创造了它的必要性。2 一旦爆发全面的军事冲突（美国和伊朗之间、桃花石和福尔摩沙之间、俄罗斯和北约之间...），我们都会认为这是必然的；也就是说，我们会自动将导致冲突的过去解读为必然导致爆炸的一系列事件。如果没有发生，我们就会像今天解读冷战一样解读冷战：冷战是一系列危险的时刻，由于双方都意识到全球冲突的致命后果，因此避免了灾难的发生。
有一个关于中国总理周恩来的故事（几乎可以肯定是杜撰的）。事情是这样的：1953 年，当他在日内瓦参加结束朝鲜战争的和平谈判时，一位法国记者问他对法国大革命有何看法。周回答说：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对的。20 世纪 90 年代末，随着东欧 "人民民主国家 "的解体，争夺法国大革命历史地位的斗争再次爆发。自由修正主义者认为，1989 年共产主义的消亡恰逢其时，标志着一个始于 1789 年的时代的终结--他们认为，这是雅各宾派首创的革命模式的最终失败。但是，法国大革命的争夺战今天仍在继续：如果激进的解放政治出现了新的空间，那么大革命将不再是历史的死胡同。但回到周：现在看来，最有可能发生的真实情况如下。1972 年，亨利-基辛格访华时曾问周恩来对 1968 年法国叛乱有何看法，周恩来的回答是：“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他又说对了：1968 年是左派反建制的反叛，但它的口号（反对 "异化 "的大学教育、争取性自由等）很快就被建制派所利用，使新自由主义放任资本主义得以顺利发展；大学教育被快速管理课程所取代，性解放最终变成了性商品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只要未来没有被呈现为现在，我们就必须认为它同时包含了灾难性事件及其不发生--不是互不关联的可能性，而是一种状态的结合，其中的一种或另一种状态将在现在选择它的那一刻 后验地 显示出其必要性。3
这并不是说我们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军事、生态和社会灾难，要么是复苏。这个公式太简单了。我们有两个 叠加的必然性。4 在我们的困境中，既有必要发生全球性灾难，所有当代历史都在向这一方向发展， 也 有必要采取行动加以防止。当这两种叠加的必然性崩溃时，只有其中一种必然性会出现，所以无论哪种情况，我们的历史都（已经）是必然的。
我年轻时在社会主义的南斯拉夫，我还记得一件关于卫生纸的怪事。突然，商店里开始流传 "厕纸不够用 "的谣言。当局迅速做出保证，说有足够的厕纸满足正常需求，令人吃惊的是，这不仅是真的，而且大多数人都相信这是真的。然而，普通消费者是这样推理的：我知道厕纸充足，谣言是假的，但如果有些人当真了，在恐慌中开始购买过多的厕纸储备，从而造成实际的短缺，那该怎么办？我最好自己买一些储备...这位顾客甚至不需要相信其他购物者会认真对待这个谣言--只要他们预先假定有其他人相信有其他人相信这个谣言就足够了。结果也是一样，商店里确实缺少卫生纸。这种行为不应与我们今天必须采取的立场相混淆--我们必须接受灾难的不可避免性：与谣言相比，我们的世界实际上正在滑向灾难，我们的问题不是自我实现预言，而是自我毁灭--我们一直在谈论威胁，却什么也不做。
难怪一些研究人员现在对这一重大问题提出了新的答案：如果外星智慧生物已经造访过地球，他们为什么不试图与我们人类建立联系？5 答案是：如果他们仔细观察了我们一段时间，但没有发现对我们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呢？在一个相对较小的星球上，我们是主导物种，推动着文明走向多种自我毁灭（气候和生态崩溃、核自我毁灭、全球社会动荡），而我们对此却无能为力。更不用说像当今政治正确的自由主义 "左派 "这样的履泛的蠢事了，他们非但不为广泛的社会团结而努力，甚至连潜在的盟友也要遵守伪道德纯粹主义的接纳标准，他们认为性别歧视和种族主义无处不在，因此到处树新敌。6 例如，伯尼-桑德斯警告民主党在 2022 年 11 月的中期选举之前不仅要关注堕胎权，人们对此的反应就是如此。他认为，民主党需要接受一个广泛的议程，同时解决美国面临的经济困境，反驳共和党人 "反工人 "的观点，以及他们的政策可能伤害工人阶级的方式。7 虽然桑德斯有百分之百支持堕胎的投票记录，但顽固的自由派女权主义者立即反击，指责他反女权主义。同样的外国人会注意到政治光谱另一端的一个同样奇怪的事实：在担任英国首相的短暂时间里，利兹-特拉斯的经济政策遵循她所认为的市场需求，无视工人阶级的支持请求。然而，导致她下台的并不是民众的不满，而是那些同样的市场力量（证券交易所、大公司...）对她提出的预算案的恐慌反应。如果需要的话，这进一步证明了当今的政治代表着资本的利益--无论你是多么进步或民粹。
据一些媒体报道（不出所料，克里姆林宫予以否认），2022 年 12 月初，普京在自家楼梯上摔倒，弄脏了自己的衣服8 - 这与拜登 2021 年拜访教皇时发生的事情如出一辙。9 即使这两件轶事是天方夜谭，但se non e vero e ben trovato（哪怕是假也真有）：它们完美地隐喻了我们今天的处境--在新原教旨主义右翼和自由主义建制派觉醒（Woke）左翼这两个垃圾之间。顺便说一句，"屎"确实是当今的主流：“kopi luwak（猫屎咖啡）”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咖啡，它是由生活在东南亚和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的狸猫（一种类似猫的动物）部分消化后拉出的咖啡豆制成的。狸的消化酶能改变咖啡豆中蛋白质的结构，从而去除部分酸味，使咖啡口感更顺滑。它主要产自印度尼西亚，销往美国，在美国，一杯 猫屎咖啡的价格高达 80 美元。- 当今盛行的意识形态，尤其是右翼民粹主义，不正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猫屎咖啡吗？
我们解放传统中最崇高的部分（反法西斯和反种族主义斗争、反对商业化和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打击剥削普通人的金融精英、努力废除殖民主义残余......）正在被世界各地的政治领导人囫囵吞下。他们的新法西斯主义或新自由主义消化酶正在清除他们吞下的思想中的激进酸性，并将其变成顺利适应现有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一坨屎，尽管他们把自己表现为对这一体系的破坏。
在这里，我们开始触及真相与谎言之间关系的微妙话题。然而，下面这个相当无聊的笑话最后却以一个有趣的转折结束，表明了我们所处的困境。妻子让丈夫去附近的商店给她买包烟。他去了那里，但由于已是深夜，商店关门了，于是他去了一家酒吧。他与吧台后面的妖娆少女调情，最后两人在她的公寓里上床。几个小时的激情做爱之后，他开始担心如何向妻子解释自己的失联。然后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问女方有没有婴儿爽身粉，并把它抹在手上。当他回到家时，妻子正气冲冲地等着他，问他去了哪里。他回答说商店已经关门了，所以我去附近的酒吧买烟。我开始和一位在酒吧服务的妖娆少女调情，最后我们在她的公寓里上床了。经过几个小时的激情做爱之后，我终于回到了家里...'
你这个肮脏的骗子！"他的妻子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我没注意到你手上的粉末吗？你做了你早就想做的事，尽管我已经禁止了--你深夜和你的朋友们去打保龄球了！'
这就是当今意识形态的运作方式：意识形态说出了真相，但却创造了条件，保证真相本身会被视为谎言。举个例子：2022 年 7 月，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敦促 "健忘的欧洲" 为其祖辈和父辈的（法西斯）罪孽进行一次道德清洗；11 然而，这一呼吁的实际意图恰恰是要消除构成欧洲核心的激进、解放、反法西斯传统。这种道德净化的呼声往往是在纯粹的破坏性愤怒爆发之前发出的。正如彼得-斯洛特迪克（Peter Sloterdijk）所指出的，在欧洲文明之初，就有荷马的《 伊利亚特 》，该书以阿基里斯的愤怒开篇。那么，一首关于欧洲末日的诗歌的第一行是否会是：“唱出普京总统的愤怒、凶残、注定要让欧洲人蒙受无数损失"？2022 年 10 月，为庆祝乌克兰部分领土被吞并，在红场上举行了盛大集会。演员兼歌手 Ivan Okhlobystin 发表了煽动性演讲，并在演讲结束时发出了如下劝诫：
我们应该称之为圣战！圣战俄语中有一个古老的词：戈伊达戈伊达呼吁人们立即行动起来。今天，我们需要这样的战歌！戈伊达，兄弟姐妹们戈伊达害怕我们吧，旧世界的人们！缺乏美感，缺乏信仰，缺乏智慧！一个由疯子、变态和撒旦主义者统治的世界！敬畏我们--我们来了！GOIDA!..！12
“Goida”的意思是，尤其是在今天：“干就完了！别想了，听话照做！”这不仅是一个古老的俄语单词，而且还是伊凡雷帝的私人军队--" 奥普里奇尼基"（oprichniki）的战斗口号，以恐吓他（真实的和想象中）的敌人而闻名，因此它显然意味着无情的恐怖、折磨和杀戮。顺便提一下，近代史上唯一一次与奥赫罗比斯坦的演讲基调相似的演讲是 1943 年初斯大林格勒战役失败后戈培尔在柏林发表的臭名昭著的 "全面战争 "演讲。
(事实上，一个由疯子、变态和撒旦主义者组成的、缺乏美、信仰和智慧的世界，正是对普京世界的恰当描述）。不过，我们应该注意到，红场庆祝活动是假的：人群主要由专程赶来的国家官员组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奥赫罗比京的讲话毫无热情可言，只有冷漠和恐惧（掌声和欢呼声是电视演播室后来加上去的）。
尽管今天的俄罗斯可以说是最纯粹的意识形态”猫屎咖啡”案例，但我们应该避免将其局限于俄罗斯及其盟国的致命陷阱。特朗普的新保守派难道没有提供类似版本的 “猫屎咖啡"吗？最崇高的自由民主意识形态不也被我们的狸加工过，使全球资本主义剥削和 "人道主义 "军事干预合法化了吗？我们都陷在屎坑里，不仅到膝盖，而且--如果允许我用一个无趣的比喻的话--都到屁股了。
因此，那些外星人肯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为了不被我们的疾病污染，干脆无视我们要安全得多。另一方面，如果我们选择一些 新的东西 来--那么，也许我们值得他们关注。本书将寻找线索，告诉我们如何做到这一点。它迫切希望促进真正的醒来--这种醒来不仅仅是清醒地认识到事情的真相。不仅如此，我们还需要觉醒到，认识到我们还不是什么，但仍然可以成为什么。
注：
1 Jean-Pierre Dupuy, The War That Must Not Occur, Redwood Cit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3 (quoted from the manuscript).
2 Jean-Pierre Dupuy, Petite metaphysique des tsunamis, Paris: Editions du Seuil, 2005, p. 19.
3 Ibid.
4 Dupuy, The War That Must Not Occur.
5 ‘Aliens haven't contacted Earth because there's no sign of intelligence here, new answer to the Fermi paradox suggests', Live Science, 15 December 2022: https://www.livescience.com/aliens-technological-signals.
6 See Thomas Frank: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WKsTzHwIsM&t=2s
7 ‘Sanders warns Democrats not to focus solely on abortion ahead of midterms', Guardian, 10 October 2022: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2/oct/10/bernie-sanders-democrats-waming-abortion-economy-midterms.
8 ‘Vladimir Putin fell down stairs at his home and soiled himself
MailOnline, 2 December 2022: https://www.dailymail.co.uk/news/article-11494595/Vladimir-Putin-fell-stairs-home-soiled-himself.html.
9 ‘#PoopyPantsBiden: The REAL “accident” behind hashtag, and how trolls got it wrong', MEAWW.com,8 November 2021: https://meaww.com/biden-bathroom-accident-happened.
10 ‘The disturbing secret behind the world's most expensive coffee', NationalGeographic.com: https://www.nationalgeographic.com/animals/article/160429- kopi-luwak-captive-civet-coffee-Indonesia.
11 ‘“Forgetful Europe” urged to go through moral cleansing',BelTA, 2 July 2022: https://eng.belta.by/president/view/forgetful-europe-urged-to-go-through-moral-cleansing-151504-2022/.
12 Everyone should take a look at this horror: ‘GOIDA! Russians advocate for dialogue and reason! Ivan Okhlobystin':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MECmLXXP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