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奥尔森:《要人命的真相》
要人命的真相
(美国)唐纳德·奥尔森 著
姚人杰 译
1
“咱们再排练一次,”西尔维娅说,“这次我来扮警察。”
罗伯特假装打开前门,佯装出惊讶的神情,“早安,警官。请进。”
西尔维娅狂笑道:“不,不,你不该听起来好像你预料警察会上门一样。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惊讶神情就行。”
罗伯特再试了一次。西尔维娅咯咯笑着说:“亲爱的,你没得救了。你会成为一名蹩脚的演员。来,我来扮演你,你来当警察。”
这次,西尔维娅假装应门,露出茫然的表情,后退一步,再转过身朝着丈夫笑了笑,“看见了没?你不用说任何话,直到他吭声后你再说话。他会问你,你是不是罗伯特·德拉尼。”她转过身,仿佛对着假想的警察点了点头。“是的,我是罗伯特·德拉尼。有什么事,警官?我是不是又停错车了?我的妻子?你为何这么问?克里格尔小姐说了什么?晚安,那个女人神智不清。是的,我妻子当然在这儿——活蹦乱跳的。”她望着楼梯,“西尔维娅?有人要见你。”
接着她奔向楼梯,在楼梯最上面摆好姿势,像电影《蝴蝶梦》中的琼·芳登一样,“晚安,警官。你想要见我?”
她不再扮演角色,冲下楼梯,笑着扑进罗伯特的臂弯里。
“哦,亲爱的,我等不及了!”
“你怀念你的职业。多出色的女演员啊。”
“我只希望明天别下雨。我不想被拖着穿过泥地。”
“现实点,亲爱的。那正是我们努力追求的。”
“只要‘窥探老太’在看着就行。”
2
第二天的天色晴朗明亮。中午之前,两人站在后门口,就像两个被指控犯下损害行为的青少年一样,像摆好姿势的演员一样紧张;这个案子里的舞台是一片位于露台和车库之间的宽阔草坪。西尔维娅的汽车早已倒入停车道,使得毗邻的科德角风格平房能清楚地看见前者。两人希望,这场表演的唯一观众早已坐进厨房窗户旁的那个惯常的座位,观剧镜也准备妥当。这就是莉比·克里格尔的“观鸟”时间。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两人决定上演一段开场短剧。
西尔维娅朝罗伯特使了个眼色,“准备好了吗,亲爱的?”
“开始。”
西尔维娅敏捷地走向她的汽车。
罗伯特在她身后喊道:“西尔维娅!”
在草坪的半当中,她停下脚步。
“西尔维娅!回到这儿来,该死的!”
“不,我受够了。我忍不下去。我要离开你,罗伯特。我已经把我能拿走的东西全拿走了。”
“我警告你,西尔维娅。回到这儿来,不然我——”
“不然你咋样,你这个禽兽?”她继续往前走,扯起嗓门即兴创作了一段家庭内部的争吵。假如莉比·克里格尔到此刻不在窗边,那么她要么是聋了,要么是断气了。
罗伯特等待了几秒钟,然后冲出去,抓住西尔维娅的手臂。她假装反抗。随后是一段短暂的扭打,她装成屈服,让自己被强迫拉往房子。两人又互相飙骂许多句;接着,她朝罗伯特咧嘴笑了笑,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片刻后,莉比·克里格尔——假设她在偷窥——也许已经见到罗伯特拖着一具表面上失去意识的西尔维娅躯体穿过草坪;但随着他们几乎走到汽车边时,她假装恢复了神智,挣扎着离开他的臂弯,双手和膝盖着地,朝着房子爬回去。
罗伯特冲进车库,出来时拿着一根门球木槌,抓住她的头发,装成他在反复挥动木槌,用力击打她的脑袋一样。她瘫倒在草地上。他弯下腰靠近她,佯装在听她的心跳声,再奔向汽车,从点火开关上拔下钥匙,打开后备箱。他迅速地扫视一圈——他全身冒汗,仿佛一切都是真实的——抱起被认为死了的妻子,开始把她塞进后备箱。他接着也把木槌扔进去,用力关上后备箱盖板。他寻思着,莉比是不是已经打电话报警了。
几秒后,他驶出停车道,伴随着轮胎的刺耳响声,汽车在梅多巷中飞驰驶向高速公路。

3
一等汽车驶出社区,他扮演角色时的儿童一般的喜悦迅速消退。它开始暴露出真面目,像一场毫无意义、令人厌恶的恶作剧。他应该永远不听西尔维娅的。这一切如此典型,都是因为她过度兴奋的想象。
他们没有像负责任的成年人一样处理问题,而是策划了这个愚蠢的伪装把戏。
问题其实很小,几乎不值得用这样精细复杂的解决方案。他们搬到这座城市时,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因而就很感激地接受他们唯一的邻居莉比·克里格尔提供的帮助。莉比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老处女,长得有点像兔子,有兔牙和十分闪亮的大眼睛,但她非常善良,消息灵通。她接待这对夫妇来家里用餐,直至他们安顿下来,为他们办了数不尽的差事,甚至帮助西尔维娅挑选家具。
然而,当他们不再需要她时,她依然徘徊不去。她几乎始终不断的存在变得令人讨厌,她的警觉让他们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住在一座巨大的鱼缸里。
“昨晚有人生病了?”他们谁也还没下床时,莉比就打电话过来,“清晨四点十五分时,我看见你家的卫生间亮了灯。”
“昨晚是不是你们这对恩爱夫妻在大声说话?”她会带着不甚机敏的逢迎目光打听,“真希望你们在睡前亲吻和亲热。”
每次西尔维娅在露台上准备夏日晚餐,诱人的香味会像磁铁一样吸引莉比过来。“呣。有东西闻起来好香,是鸡肉啊。哦,多么可口的沙拉。在我流口水到你们的荷兰酱之前,赶紧让我离开。”
他们能做些什么?她一开始帮了他们那么多,他们怎么能告诉她,这儿的食物不够三个人吃,或者让她去朝着自己的荷兰酱流口水?”
他们尝试过旁敲侧击:罗伯特的暗示很微妙,西尔维娅的暗示就更加直接;哪种都没有生效。他们不止一次看见她走近,就锁上屋门,假装不在家;这是站不住脚的计谋,因为她能看见他们的两辆车都停在车库里。在厌倦了按响门铃后,她会哀伤地离开,嘴里哼着曲子,当他们冒险打开屋门,他们会沮丧地发现,她留下一盆看起来着实美味的炖菜或法国砂锅菜,还可能是一束来自她家花园的鲜花。这会让罗伯特满心懊悔。他会坚持说,他们该邀请莉比来用晚餐,西尔维娅则会拒绝,两人就会争吵起来。
最后,他们明白了必须有所行动。“你有没有意识到,亲爱的,”西尔维娅表态道,“那位好心的女人在摧毁我们平和的心境,破坏我们的隐私。”
“但她有着一副好心肠。”
“那正是麻烦所在。假如她心地不善良,咱们可以径直让她滚开。”
“我寻思着,我们是不是真的那么惹人爱?”
“我想,这是因为她很孤独。”
“你知道她做了什么事,对吧?她简直是收养了我们。”
西尔维娅考虑起来,“我想,我们得让她厌恶我们。”
他喜欢这个想法,“我们从扔垃圾到她家草坪上开始吧。”
“你在开玩笑吗?她会捡起垃圾,包起来放进她家的垃圾箱,并感谢我们能想到她。不,得是一些十分特别的事。莉比这样的女人对于她留给外界的印象十分敏感。因此她才用力过猛,让人们从喜欢她变得讨厌她。我们要做的是让她看起来像个十足的笨蛋——羞辱她——但还得让她自取其辱。”
这就是这个令人厌恶的主意的发端。他怎么想象得到,它听上去有点貌似合理,甚至还挺像样?莉比会目击一场表面上的谋杀,随后会打电话报警,警察会到达现场;罗伯特会表现得不明所以。接着西尔维娅会款款登场,莉比会落得十分尴尬的境地,甚至会不再敢面对他们——或者说是不想面对他们。
“然后我会立起栅栏,”罗伯特说道,“那样就一劳永逸了。”
4
现在,罗伯特沿着高速公路驶向一条支路,他在那儿能安全地停下车,让西尔维娅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离开后备箱。他心里寻思着,他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立起栅栏。为什么他们让这段邻里关系不断加深,变得令人厌烦,以至于这样疯狂的花招会真的吸引到他?
他陷入这些思考,差点错过岔道口,于是猛踩刹车,没有看到后面的小货车。伴随极大的一震,小货车撞到他的汽车左后轮的挡泥板,害得他的汽车掉进路边沟渠。
他头昏眼花地抬起头,移动四肢。除了被震一下,他似乎毫发无伤。他看见小货车司机的方脸凑到车窗口,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蜷缩在后备箱里的西尔维娅。
“你还好吗,伙计?”司机搀扶他离开汽车。
“还好。”后备箱里没有响声。他不知该做些什么。
“你可能丢掉小命,老兄。我俩都可能丧命。”
无助和焦虑令他战栗。
“伙计,你看起来不太好。以防万一,你最好去医院检查下。”
罗伯特结结巴巴地向司机保证他没事,“你的小货车受损了吗?”
“这辆车子?就算一辆谢尔曼坦克都没法撞凹它。”
这个司机是那类沉着、迟钝、不招人讨厌的大汉;是最难摆脱的那类人。汗水浸透罗伯特的衬衫。他的视线无法从后备箱上挪开,然而小货车司机就在旁边,他不敢靠近后备箱。他递出名片,报出他的驾照号码和保险代理人的名字,最终成功地从对方口中拿到相同的信息。
“老兄,你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听我说,你最好坐下来别动,我会——”
“不用!我的意思是,非常感谢,但我不需要看医生。我有点赶时间。”
然而,那位司机坚持要帮助他把汽车拉出沟渠,直到这件差事干完,他才不情愿地离开。
一等到小货车消失不见,罗伯特就转弯驶入支路,这条支路穿过一片庄严的松树林,偶然经过生锈的黑色储油罐。他到达松树林深处后,倒车离开道路,停到一个黑色大油罐后面。他祈求不要有人开车经过。
他尝试打开后备箱锁的时候,钥匙从颤抖的手指中掉落。来自油罐的油性残余物渗出围住他的鞋子。生锈的啤酒罐和旧瓶子从黏糊糊的土壤中参差不齐地戳出来。这是一片鲜有人进入的阴湿之地。
他插入钥匙,打开后备箱。
西尔维娅的面庞向下,让他看不见,然而他知道——根据她躯体摆出的不自然的姿势——她死了。他碰了碰她,探寻一些闪现的生气。他把她的脑袋翻转过来。一绺鲜血顺着她的下颚流下来,淌到垫子上。
当下的哀伤令所有其他情绪都瘫痪了。他无法回顾过去,无法展望前方,只看得到眼下冰封的永恒。松树林、多云的天空、妻子的尸体,一切都看起来平静得古怪,像冻结一般;只有他的心脏始终在跳动,努力维持它顽固的节奏,对抗势不可挡的死亡欲望。他看着排气管,心想着自杀多么容易就能办到。阻止他自杀的,可能是这个地方本身的丑陋:瓶瓶罐罐的垃圾,油性的土壤,昏暗的松树林。
莉比也许没有看着他们,他几乎不敢考虑这个细小的可能性。到现在,她肯定早已报警,告诉警察她目击了什么。警察会在他家里等着他,眼下无疑还在寻找他。
然而,还是有一线机会的。
鲜血已经淌到垫子上,但没有沾染到后备箱上。他用垫子包裹住妻子的尸体,将她埋葬在油罐后面掺杂石油的柔软淤泥里。他把木槌扔进树林里,再点着一根香烟,回到汽车里,缓缓驱车回家。
他一边开车,一边被一波宿命论的情绪吞没;他准备好顺从于任何安排,放弃抵抗。假如警察在房子里等着他,就一切都完了;要尝试让警察理解的话,不仅会毫无意义,还会显得怯懦。
他如此巧妙把自己编织进这张绝望之网,当他回到家,发觉没有半个人影时,他真有点失望。他走进房里,给自己倒了杯酒。他等待起来。房子里像葬礼上一样寂静,仿佛一会儿之前,一大群送葬者已经驱车离开。这种压迫性的寂静和永世丧亲的气氛吓坏了他。他从办公桌里取出转轮手枪,装上子弹,但他的情绪状态太过消极,太过紊乱,无法凭一时冲动开枪。他什么事都不会做,不会打电话报警,也不会联络莉比。
5
晚上七点半,他首先坐着喝了杯酒,又点了根香烟,再喝下一杯酒。在照进空无一人的房屋的紫色暮光下,他开始打颤,起身开了灯。红色的灯罩产生一种温和的暖意。
门铃响起。罗伯特一开始没有动弹,没有起身开门所需的力气。门铃不断地响着,他终于站起身,走过去看是谁在门外。
门外站着莉比,她的脸上挂着同样的熟悉的、讨好人的微笑,一只盖住的锅子在她手里冒着热气。“假如这不好吃,那是我自己的过错。食谱没有明确地这么说,但我觉得你应该要吃牦牛肉。它大概尝起来会像普通的加入咖喱粉的老式牛肉煲。”
他听不懂她的话。他尽管只是微醉,但感觉自己仿佛透过一面磨砂玻璃看见她,听见她的声音。
“罗伯特?你还好吗?”
她的自然口吻听起来很讨厌,然而他并不生她气,他的情绪过于枯竭,无法对她撒谎。
“不,我不太好。”
“你还没吃过东西,对吧?”
“没有。”
“那么,你是时候吃饭了。我可以进来吗?”
她很快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自顾自地哼着旋律,对于她的笨拙没有沮丧地大呼小叫。这种家一般的动静和喧扰令他的痛苦缓和,但直到她喊了声“煮好了!”,他才有意识地琢磨起,她为何没有问起西尔维娅。
她已经为他弄好一个座位,在他坐下时,满怀期待地注视着他。他抬起头看着她,“莉比——”
“吃吧。试试味道。”
他吃了一勺,吞了下去。
“咖喱太多了?”
他放下勺子,“莉比,你为什么做这件事?”
“这个嘛,得有人来照顾你。”
“西尔维娅不在了。”他阴郁地说。
“我知道。”
两人的目光交汇。他感觉到,两人的思绪在沿着不同却平行的轨道行进。
她说道:“你不喜欢这道食物,对吧?咖喱太多了。”
整件事的荒谬使得他哈哈大笑,“不,它挺好的。只是我不饿。”
“难怪了。但你得要吃东西。”
她的迟钝令他气恼。他再次啪地放下勺子,“你不明白吗?她不在了。”
“我知道,罗伯特。我看见她离开。”他看着她。她低下脑袋,“好吧,你还是知道为好。我看见你在吵架后把她放进车内,带着离开。”
她是要干什么?他看着炖菜,仿佛菜里可能下了毒。“那么你全都见着了。”
“全都见着了。”
他没打算向任何人解释,甚至试也不想试,但现在那几勺炖菜似乎已经刺激出某种反绝望的机制。
“莉比,我知道这看起来是怎样。但是坦白说,我没有谋杀西尔维娅。你听见和看见的那场打架,用木槌打人的戏码,都是假扮出来的。我其实没有揍她。这全都是伪装,是疯狂的花招。假如你在现场,你会听到我把她放进后备箱时,她的咯咯笑声。但是中途出了岔子,莉比。真可怕。我出了一场事故,在我停车让她出来之前,一辆货车撞到我的车子。当我打开后备箱时,她已经死了。”
她因为不安而涨红脸。
“莉比,我对你发誓——”
“请不要,罗伯特。我们得要决定该做什么。西尔维娅仍然在车里吗?”
“不在。”
“不在?”
“当然不在。你觉得我会用汽车载着她的尸体,整天兜来兜去吗?”
“罗伯特,但这是一场事故。你不是想要杀死她,不是吗?”
“那么说来,你相信我哦?”他几乎能看见某种辉光,一个圣洁的光轮照亮她的身体;但她一直摇着头。
“我的意思是说,当你用木槌击打她时。我当然不相信你假装揍她。我全都看见了,记得吗?你很生气,你想要吓一吓她,但你失去自制,没有意识到你打得多么用力。但罗伯特,我的意思是,也许这可以弄得像一场事故。”
“不,警察太精明了。他们也是科学家,你知道的。他们有实验室,他们会知道她已经死了多久。此外,一切都太迟了,我早已将她埋葬。”
“哦,罗伯特,你为什么做那种事?”
“因为我觉得存在一线机会,你也许没有看见我俩,没有报警。我当然没料到你目击一场谋杀,却没有报警。”
她闪亮的大眼睛因为责备而湿润。“你真是完全不了解我,对吧,罗伯特?你和西尔维娅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你对我来说逐渐意味着一切。你总是这么友善,这么好心。你无法想象,当我听见她朝你尖叫,跟你说她要离开你的时候,我是怎样的感受。哦,罗伯特,她是一个笨蛋。她没有意识到,她能被你这样的一个男人疼爱,是多么幸运?你没打算杀害她,我知道。你只是无法忍受她离开你。罗伯特,这是多么让人毛骨悚然,我只是坐在窗边,也打起寒颤。一切是这么可怕,这么让人毛骨悚然。就像……莎士比亚!像《奥赛罗》……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哦,太赞了!”
他惊呆了。她绝对是说真的;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浪漫之火。他不知道该怎么想她。这很感人,同时又很荒唐。
“于是你没有报警。”
“警察!他们永远都不会理解。我永远不会告发你,罗伯特。这件事是如此悲剧,如此美丽。我永远不会忘记。”
他突然又感觉饥饿,拿起勺子,吃完炖菜。
她看着他面露喜色。“罗伯特,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老科特赖特路往里半英里的一只废弃储油罐的附近。”
“但假如警察发现尸体呢?”
“他们不会的。”
“就算他们发现了尸体,我也会说你和我在一起。我会告诉警察,我看见她和其他男人眉来眼去。我们会想出一套说辞。”
他对她露出一个久久的、充满深情的笑容。“莉比,你是我遇到过的最非凡的女人。”
她涨红脸,垂下视线,几乎称得上漂亮,“哦,罗伯特。”
他这时想到,她也许爱上了他——不是出自自负,而是因为他确实认为她对于她目击的事能呈现这样的态度很不平常。他因为自己在涉及到莉比·克里格尔的事情上许多疏忽的罪孽而感到一阵内疚。他对她一无所知,对于她的过去、她的经历、她失去的(或依然珍视的)抱负一无所知。她有没有陷入过爱情?不,他想是没有。她太过狂热的罗曼蒂克,不会被卷入寻常的爱情。她的天性过于诗意。
“我要清洗这些餐具,”她说,“你为何不到你的房间里看电视。这会让你的脑子别去东想西想。”
是的,她仍然会是个令人讨厌的人,他得出判断。比以往更加讨人厌。然而,眼下这不过是一个相当令人愉快的烦恼。他终将卖掉房子,搬去外地。
糟糕的是,他不能对西尔维娅的保险申请索赔。
他甚至能冒出这样的念头让他大吃一惊。人类行为背后的心理令他着迷,正是因为他对此仅有模糊的了解。它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始终迷人的谜团。他判断,这大概是一件好事,因为假如我们真正明白自身的动机,我们还会能忍受自己吗?
这自然使得他回想起事故,以及和小货车的那一撞纯属意外的程度。他是不是看见后面那辆小货车,但没有容许头脑将画面印在脑海里?是不是某种邪恶、黑暗、隐藏的设计导致事故发生?他是不是出于某个至今未被意识承认的原因而想要西尔维娅死去?或者,他是不是故意鼓励这些念头,因为他想要感到有罪,想要惩罚自己?
他吁了一声。这个谜团太令人费解。他向后躺下,闭上双眼。
莉比弄醒他时,他已经昏昏沉沉。“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他说道。
“我正要回家时,想起了木槌。”
他笑了笑,“木槌怎么了?”
“你怎么处理木槌的?”
“丢进树林里。”
“哦,罗伯特,你应该埋好它的,或者烧掉它。也许明天我们应该回去找回它。是的——比如把它烧掉。”
“忘记这事吧,莉比。即便有人找到它,也没人会将它与西尔维娅联系上。”
“你擦掉指纹了?”
“没有。我为啥要擦掉指纹?”
“但你自己也说过,罗伯特,警察有科学家。他们能在木槌上发现血迹和人体组织。”
他坐起身,真诚地注视她,“莉比,我想要你听我讲。木槌无关紧要。世上没有一位科学家会在上面找到西尔维娅的血迹或组织,因为根本不会有。那根木槌从未触碰到西尔维娅的脑袋。看起来像有碰到,我知道。那一幕在你看来本该是那样。那就是我们计划的方式。”
莉比一脸困惑。“计划?我不明白。”
“莉比,正如我之前说过的,你是最非凡的女性。但是,以防你万一认为你在让自己成为谋杀案从犯,让我来减轻你的心理负担。我说我没有杀害西尔维娅时,我说的是真话。事情本来就该看起来是那样,那样才能骗过你。”
她依然迷惑不解。“骗过我?罗伯特,你们为什么想要骗过我?”
他把原因告诉了她。不让她知道没啥意义。假如她准备好接受成为谋杀案的共犯,那么这甚至一点也不会惊吓到她。此外,这可以警告一下她,她一直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他不喜欢讨人厌的人。
他吃不准她对他的坦白做出怎样的反应,因为他不是非常敢于接触她的视线;但当他说完,她说道:“你度过十分忙碌的一天,罗伯特。你为何不现在上床休息下呢?我过一会儿就回来,确保你安然入睡了。你想要来点温牛奶吗?”
“不用了,谢谢。”他看着她。她露出一个能令人融化的笑容。
当她离开后,他直接在书房沙发上睡下。他没有力气来脱衣服再上床睡觉。
光弄醒了他。他眯缝起眼睛,嘟囔抗议,接着完全醒过来。莉比站在几英尺之外,微笑着,手中的一把手枪指向他。
“莉比?这是啥?”
“起身,罗伯特。那边的桌上有纸和笔。赶快。到那边去,坐下来,把我告诉你的话写下来。”
“莉比,你是不是发疯了?”
“照我说的来做!”
他趔趔趄趄起身,在桌边坐下。她靠得更近些。“只要写,妻子威胁要离开你,所以你杀害了她。写出你在哪儿埋葬她的尸体。就这些,罗伯特。”
“莉比,为什么——”
“快写!”
他按照她的指令来做。
“现在把它放在这儿,”她迅速读了一遍,再次露出微笑,“非常好,罗伯特。我现在将会用你自己的手枪射杀你。警察会把这称作谋杀后自杀。”
“为什么,莉比?为什么你不干脆打电话报警?”
“因为你毁掉了一切,罗伯特。我本来出手帮你——我永远都会帮你。你不应该企图欺骗我。一切都如此真实。当我看见你和她打斗,当我看见你冲进车库,拿出木槌,杀害了她。哦,罗伯特,这是我遇到过的最为刺激的事。唯一真实的大事。”她神情激动,平凡的脸庞变得粉红,然后褪色为阴冷又抑郁的茫然表情。“现在我知道这根本不是真事。这只是在演戏。一场为让我出洋相的大戏。”
她向前迈步,举起转轮手枪。“哦,罗伯特,你为何非得毁掉这件事呢?”
她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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