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如夢

《繁花》裡最不忍讀的。是小毛離世前與滬生。阿寶的相見。兩人明知小毛時日無多。卻亦無可奈何。只好東一句西一句閒話盡力扯遠。小毛雖未被告知真相。但他的身體狀況肯定亦能察覺。打拳練功的人孰知衰病至此。這一段告別之辭寫得堅忍。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兩人推著小毛到外頭透氣。開始聊少年時候的舊事。文革的荒誕當然成為背景。阿寶講出的場景令人動容。此前在戴思傑的《巴爾扎克與中國小裁縫》裡有類似的表現。是地亂天荒之際獨有的靜:
“阿寶說。‘文革’最難得的鏡頭。真不是吵吵鬧鬧。是靜。是真正靜雅。一九七二年。我每次離開閘北鴻興路。會去附近的老北站。寶山路三層閣。看一位老阿姐。有次一上樓梯。就聽阿姐開文藝腔。國語讀詩。徬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滬生說。穆旦。快樂又繁茂/在各樣的罪惡上/積久的美德只是為了年幼人。阿寶說。是呀是呀。每禮拜三。阿姐講全本《簡.愛》。西曬太陽。地板畢剝作響。實在的靜:講過《貝姨》。《九三年》是舊版本。雨果叫‘囂俄’。阿姐幾乎默記。一面結絨線。一面慢慢講。我到現在。還是記得‘肅德萊樹林’。兵士小心翼翼。四面開滿了野花。菖蘭花。沼澤地菖蒲。草原水仙。預告好天氣的雛菊花。春天番紅花。刺刀上空。聽見鳥囀。滬生說。《九三年》。志願兵從巴黎出發。斷頭嚦血。一萬兩千人。已經死了八千人。阿寶說。講到《貝姨》。巴西人進客廳。眉目衣紋。半人半羊相貌。表面陰沉。其實和善。生了一副讓女子敲詐的好脾氣。藍上裝。緊貼腰身。實心金紐子。黑褲黑皮靴。白襯衫敞開一點。戴一粒十萬法郎大鑽石。這種講故事場面。真正電影鏡頭。石榴裙下。三兩個文藝小弟。靜靜來聽。愛因斯坦觀點。這一段時間。相對是漫長。後來。阿姐轉了地方。上海電影技術廠附近。天通庵路弄堂。講無名氏小說。《北極風情畫》《塔裡的女人》。阿姐一身藍。脂粉不施。玉立亭亭。附近是日本人炸剩的老閘北。七歪八欠水泥框架。已改為棚戶。滬生說。無名氏過於陰暗。不大好聽。書裡寫的人。最後全部去爬冷冰冰的華山。等於是去作死。阿寶說。無名氏本人。算是命大。‘文革’後出境。但最近據說。死到台灣了。一生留下名句。我牢牢記得。只有十個字。我們的時代。腐爛與死亡。
阿寶還想開口。發現身邊的小毛。兩眼閉緊。已經入夢。滬生說。是藥力關係。阿寶不響。小毛渾身不動。骨瘦如柴。嘴巴大張。幾乎停止呼吸。一具骷髏。圍牆外的野貓。鑽到荒草之中。剩兩根尾巴。一陣小風來。樹葉抖了一抖。小毛醒過來說。幾點鐘了。我渾身痛。背痛。阿寶不響。小毛伸出拳頭說。想想當年。我抄舊書。學拳頭。多少陌生。現在我看不是我的手了。不是我拳頭。當年摜石鎖的力道。哪裡去了。阿寶說。等於蘇州河。黃浦江。一直東流不回頭。小毛神志恍惚。斷斷續續。哼幾句鄧麗君《萬葉千聲》。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沈何處問。阿寶不響。小毛說。妹華講對了。我這輩子。是空有一身武功。滬生不響。兩只野貓完全消失。草叢與鐵路。碧綠背景。斷續續兩筆赭紅。小毛落了一滴眼淚說。一事無成。還是死了好。”

按。臺靜農先生《龍坡雜文》那篇《傷逝》。把老友即將出現的生離死別寫得如此舉重若輕。可以和此處三兄弟同樣的境地作一番對比。露水之世。生之無常。奈何奈何: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他畢竟老了。看他作畫的情形。更令人傷感。猶憶一九四八年大概在春夏之交。我陪他去北溝故宮博物院。博物院的同人對這位大師來臨。皆大歡喜。莊慕陵兄更加高興與忙碌。而大千看畫的神速。也使我喫驚。每一幅作品剛一解開。隨即卷起。只一過目而已。事後我問他何以如此之快。他說這些名蹟。原是熟悉的。這次來看。如同訪問老友一樣。當然也有在我心目中某一幅某一些地方有些模糊了。再來證實一下。
晚飯後。他對故宮朋友說。每人送一幅畫。當場揮灑。不到子夜。一氣畫了近二十幅。雖皆是小幅。而不暇構思。着墨成趣。且邊運筆邊說話。時又雜以詼諧。當時的豪情。已非今日所能想像。所幸他興致好並不頹唐。今晚看我喫酒。他也要喫酒。猶是少年人的心情。沒想到這樣不同尋常的興致。竟是我們最後一次的晚餐。數日後。我去醫院。僅能在加護病房見了一面。雖然一息尚存。相對已成隔世。生命便是這樣無情。
摩耶精舍與莊慕陵兄的洞天山堂。相距不過一華里。若沒有小山坡及樹木遮掩。兩家的屋頂都可以看見的。慕陵初聞大千要卜居於外雙溪。異常高興。多年友好。難得結鄰。如陶公與素心友‘樂與數晨夕’。也是晚年快事。大千住進了摩耶精舍。慕陵送給大千一尊大石。不是案頭清供。而是放在庭院裏的。好像是‘反經石’之類。重有兩百來斤呢。
可悲的。他們兩人相聚時間並不多。因為慕陵精神開始衰憊。終至一病不起。他們最後的相晤。還是在榮民醫院裏。大千原是常出入於醫院的。慕陵卻一去不返了。
我去外雙溪時。若是先到慕陵家。那一定在摩耶精舍晚飯。若是由摩耶精舍到洞天山堂。慕陵一定要我留下同他喫酒。其實酒甚不利他的病體。而且他也不能飲了。可是飯桌前還得放一杯摻了白開水的酒。他這杯淡酒。也不是為了我。卻因結習難除。表示一點酒人的倔強。聽他家人說。日常喫飯就是這樣的。
後來病情加重。已不能起牀。我到樓上臥房看他時。他還要若俠夫人下樓拿杯酒來。有時若俠夫人不在。他要我下樓自己找酒。我們平常都沒有飯前酒的習慣。而慕陵要我這樣的。或許以為他既沒有精神談話。讓我一人枯坐着。不如喝杯酒。當我一杯在手。對著臥榻上的老友。分明死生之間。卻也沒生命奄忽之感。或者人當無可奈何之時。感情會一時麻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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