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碎阅(下)
6.《现实的中介化建构》尼克·库尔德利 安德烈亚斯·赫普著 刘泱育译,复旦大学出版2023年版(以下简称《现》)
学术是一个不断对话乃至辩难的过程。正是此前彼得·伯格、托马斯·卢克曼合著的《现实的社会建构:知识社会学论纲》开启了社会科学领域的社会建构主义,成为比肩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涂尔干(《自杀论》)的社会学经典,但在《现》的两位作者看来,彼得·伯格等并未关注到“媒介”这一关键要素(其实这种批评可能不一定该直接指向彼得·伯格,类似地,乌尔里希·贝克、安东尼·吉登斯讨论现代性时就几乎对传播媒介未置一词,才有后来的约翰·B·汤普森专门聚焦传媒与现代性。我自己博士论文就做这个,但显然没做好,了无贡献,不提也罢),所以本书完全可以看做延伸、拓展,甚至是挑战之作。《现》要回答的问题是:在社会历史进程中,尤其是在深度媒介化社会,人类如何建构社会世界?
尼克·库尔德利等深耕这一领域多年,他们其它的著作,尤其是尼克·库尔德利的几部已陆续引介到中国大陆,像《媒介、社会与世界 : 社会理论与数字媒介实践》(何道宽译,复旦大学出版社)、《媒介仪式:一种批判的视角》(崔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都激起较大的反响。其实,他还有另外一部《告别沉默:新自由主义之后的文化与政治》(屈文刚译,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略显冷门,但也很值得一读。还有就是他与美国学者合作的The Costs of Connection:How Data is Colonizing Human Life and Appropriating it for Capitalism(《联结的代价》)将由复旦大学出版社推出,预计很快会上架。
我自己买了《现》好多本,送给我自己的学生,希望她们能好好精读。但是说回来,正如上所提,读这本书又最好先读《现实的社会建构》——后者在国内有两个译本,如果选择读中文版就一定要选择吴肃然老师翻译的版本(算是避雷指南吧),唯有如此按部就班,或许才能够把握住两书对话的脉络,甚而能够判断出高下位阶。
我算是个爱书之人,可对《现》又尤为可说。这本书蒙译者刘泱育惠寄了一册,就是它在我电脑包里陪着我度过整个6月,于是不出意外地翻烂了——然后我又下单买了两册。嗯,复旦大学出版社应该对我说“蟹蟹侬”。
7.《遗忘的尽头:与社交媒体一同成长》凯特·艾科恩著 骆世查译,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
说实话,仅从学术水准来评价,2023年还有很多新闻传播学译著(即便是仅就我读过的而言)在此书之上,但是我刻意提出这本书的原因在于它提到的“遗忘与被遗忘”话题——特别是那些社交媒体上的“晒娃狂魔”或许该读一读这本书。
数年前,我在紫金港听了北大哲学系吴飞老师一个讲座,讲座具体内容早就忘了,但一直记得那个特别好玩的题目——父母应该经过我的允许再生下我吗?我师父早前就写过一篇影响颇广的文章《大数据与“被遗忘权”》(《浙江大学学报》2015年第2期),正如此书中提到,今天“遗忘”的对立面并不是记住,而是数据以及以此为生的平台,个体在面对这些庞然大物时几乎是无力回天的。(大意如此)
提到“遗忘”,尤其是将之与儿童成长联系在一起,自然很容易让人想到尼尔·波茨曼的《童年的消逝》、约书亚·梅罗维茨的《消逝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除此之外,这部谈“遗忘”的书也令我印象深刻——《沉默的过去:权力与历史生产》(米歇尔-罗尔夫·特鲁约著 武强译,中信出版社2023年版)。我读书不多,尤其对拉美地区的历史与现状了解少之又少,像《堂娜玛利亚的故事》一样,读《沉默的过去》恰似为我打开了又一扇门,尽管我深知以己学力,注定只能是浮光掠影、浅尝辄止。
8.《美妆帝国蝴蝶牌:一部近代中国民间工业史》(简称《美》)林郁沁著 陶磊译,光启书局2023年版
作者林郁沁(Eugenia Lean)的大名,相信学习新闻传播学的人都有所耳闻,我自己就不止一次地向学生推荐她那部《施剑翘复仇案:民国时期公众同情的兴起与影响》(陈湘静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简称《施》)。或许正由于《施》留给我的深刻印象和美好记忆,因而一看到《美》上架,立刻就下单购买阅读了。
林郁沁在2008年被一家专业网站评为“顶级年轻历史学家”(Top Young Historians)。我不清楚这头衔价值几何,但是读完《美》后则对称其“顶级”深以为然。
我虽然非常喜欢历史,但深知自己是决然做不了历史研究的。在林林总总的历史研究中,我也不太喜欢(仅指个人偏好)史料钩沉类的研究,而更倾心于擅长以某一个核心概念或论述来编织(weave而非fabricate?)材料的路数。《美》显然是后者。全书以陈蝶仙这一近代传奇人物的活动展开,并提出“民间工业主义”(vernacular industrialism)的诠释性概念贯穿,读起来就会发现哪怕关于中心人物的史料略显单薄,却依然给人以绵密之感——当然,要是与柯文(Paul A. Cohen)的《与历史对话:二十世纪中国对越王勾践的叙述》(董铁柱译 香港中华书局,2021年版)相较,那还是稍嫌不够酣畅淋漓。
《美》讨论的近现代上海商战,尤其是所谓的国货运动,相关的研究也非常多,其中不乏意趣盎然的作品,如葛凯(Karl Gerth)《制造中国: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的诞生》(黄振萍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王冠华《寻求正义:1905-1906年的抵制美货运动》(刘甜甜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我特别注意到陈蝶仙是从杭州到上海的,且在杭州时期就已经开始了他的“小工艺”,那么具体而言,他的“流动性”既是当时文人在经历了政权鼎革、科举废止之后的人生写照,又是现代性驱动下社会转型之际个体能动作用的发挥。如果稍作拓展,晚清民国之交的张謇不就是类似人物中的“头部”么?
柯娇燕(Pamela Kyle Crossley)曾经特意强调全球史并不是历史,与其说它是历史学的一个分支,毋宁说它更接近社会学。顺此思路,我也特别想将微观史锚定在社会学、人类学的范畴,倒不是说非得建立起学科畛域,而是试图以此将之与历史学保持一种适当的距离。惟其如此,就有可能一方面回应经典历史研究者对微观史研究从材料的有效性、叙事的连贯性等各个维度的批评,另一方面则求同存异、别开生面,将多元材料、多维方法纳入到微观史的研究视域。
9.《异史氏:蒲松龄与中国文言小说》(简称《异》)蔡九迪著 任增强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
估计平时再怎么不关注流行音乐的人,在2023年都注意到了一首流行歌曲引发的“旧案”。歌手刀郎携《罗刹海市》重返歌坛,本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由于该歌曲被目为是对当年若干歌坛大佬打压刀郎的回应与嘲讽,进而迅速发酵,顺带助推了《罗刹海市》创下了全球播放记录,连周杰伦都望尘莫及。
正是这起事件,让我再次拿起蒲松龄。极为汗颜的是,迄今为止我都没有完整地读过《聊斋志异》,有关该书内容的最早印象来自于上个世纪的电视系列剧《聊斋》: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那心头来……(出自主题曲《说聊斋》,乔羽作词)。即使是这次,读的也不是《聊斋志异》,而是刚引进的美国学者蔡九迪的这部专著。
读这部书的时候,我时常跳脱开想到两句非常流行的网络语,“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我信你个鬼”。鬼神之说,当然不是中国独有,但是在中国的语境里就显得非常好玩,所以蒲慕州《早期中国的鬼》(黄咨玄译 新星出版社2023年版)就形成了极佳的参照,尤其是蒲慕州的书中单列了一章,比较中外鬼形象的差异。此外,2023年还读了王东杰《探索幽冥:乾嘉时期两部志怪中的知识实践》(巴蜀书社,2021年版)。我真的是在不正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先秦时期,孔子强调“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并没有取消鬼神的存在可能。不过,就我自己而言,半生已过,越来越常想起少年时代的武侠圣经《神雕侠侣》里小龙女那句“鬼神之事,终属渺茫”,如前所述,当下的我反倒更想让自己相信“他处未必如此处”“他生未必胜今生”。
10.《将熟悉变为陌生:与齐格蒙特·鲍曼对谈》(简称《将》)齐格蒙特·鲍曼 彼得·哈夫纳著,王立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
如开篇就说的,2023年是告别之年,那些生命的逝去让我们重新打量这个世界,也重新打量自己。
接触齐格蒙特·鲍曼是在考研之前,那时有个非常著名的考研论坛(考研加油站),其中新闻传播学版块里有位叫“传播者”的网友非常活跃,“传播者”才华横溢、学富五车,用后来的说法就是妥妥的“网络大V”(事实上,他后来真的成了某报记者,因一起举国关注的跨省追捕案名声大噪,又迅速成为微博上的网络大V,再后来就犯事被禁甚而被刑),而且一点不夸张地说,我就是他的铁粉(遗憾的是,那年他考南大传播学没上,第二年就转考南大政治学了),正是在他的影响下,我知道了齐格蒙特·鲍曼,随后在厦大读研时就囫囵吞枣地读了一些,也仅仅是记住了“流动的现代性”之类的概念。——如今回想起这些,回想起当年的互联网论坛,不胜今夕何夕之慨,毕竟那时的中文互联网还是稍具开放包容、理性讨论的气息
没有什么是稳固不变的。曾经熟悉的,也会变为陌生。
当然,齐格蒙特·鲍曼所说的“将熟悉变为陌生”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关于《将》,我读完后就发了一条微博,结果变成了“仅自己可见”。那么大概率在微信公众号也是发不出来了,所以我就用一张截图代替吧。
2023年即将过去。未来已来,未来会如何,没有谁会知道!还是用《基督山伯爵》的结尾来结尾吧——人类的所有智慧包含在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