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太好杭州话的我和不会说汉语的小菲
近来看《繁花》,上头了就在家里说和沪语颇为相似的杭州话,说着说着老觉得自己莫不是要像范老板一样被人说是小地方来的人。(我90年代末还是小朋友的时候去虎跑玩,公车上一个小孩说想吃肯德基,她奶奶用上海话说,为啥要在乡下吃肯德基啦?我觉得颇为好笑,记到今天。)
我的杭州话很可惜说得一般般。
对于一个出生地为杭州,籍贯为杭州的人来讲,这实在不太说得过去。一般般的意思,倒不是发音有什么问题,只是一碰到些复杂点的词汇短语,就自动跳去普通话,五句话里三句半杭州话,一句半普通话。
当然我也能给自己找借口:我母亲虽生长在早被杭州划入行政大区的千岛湖,千岛湖话却和杭州话没半点相同,与父亲交流都是普通话。九十年代末我上小学时,推广普通话早已是毋庸置疑的真理,老师断不可在学校里说方言,我自然没了语言环境。好在杭州人骨子里还是有点莫名其妙的自恋,我在和同学们的交流中终于断断续续学了点杭州话,但因为杭州话词汇量少,害怕自己说得不标准,宁可硬着头皮说普通话,也羞于开口说杭州话。十多年后硬着头皮练法语的那段日子,常想起当时羞于说杭州话的遗憾,若是当时有和学法语期间一般逮着谁就说的没皮没脸,现在杭州话恐怕也不会这般“三句半水平”。
大学时候,有一回被同学拉去参加电影《河东狮吼》的方言配音,我用杭州话配张柏芝。我从前说杭州话都是拿来骂人的,没觉得这方言有多软糯,但配完了大家都觉得我说得着实软绵绵,不符合河东狮的人设,我才意识到在外乡人听来,吴侬软语到底名不虚传。同年我参加数学系不会说粤语的同学之粤语歌大赛,唱的是谢安琪的《红绿灯》。上场前同宿舍佛山女孩特地交代我,如果忘记一些词句的粤语发音,宁可用杭州话唱下来,也绝不要使用普通话,粤语歌换成普通话就会全无意境。我谨遵教诲,捧着话筒粤杭混杂,拿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号称不会粤语的深圳人,但我觉得她一定是欺骗主办方混进比赛的。
这以后我觉得杭州话魅力非凡,和父母交流也常会说杭州话。
当时明珠二台有档节目很火,叫做《阿六头说新闻》。我父亲有段时间感染眼疾,动了手术只能躺在床上听广播和电视声音,心情时有沮丧。每晚九点半的《阿六头》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老杭州用杭州话说杭城里的大小事,就像对门的大爷拿个板凳坐在那儿家长里短。这是我对于杭州市井气息最后的记忆。后来这档节目的其中一位主播周志华还在《觉醒年代》中跑了龙套唱了小热昏。小热昏内容接地气,形式有趣,很可惜名气不大,流传度不光也在慢慢失传。这当然是后话了。
我看《繁花》沪语版,是完全不需要字幕的,因为杭州话和沪语极为相似,有不少表达都完全一致,比如:辰光、今朝。这当然是因为杭州话本就属于吴语,基本发音同吴语一样。但受到官话影响,绝大多数文白异读侪使用文读,和其他地区个吴语相比,和搭官话一样。杭州话还有一个不同于一般特点,应是受到了宋朝迁都大量北方人进入的影响,有很多的儿化音,比如小伢儿、搞搞儿,姑娘儿。
虽然会说杭州话的人口急剧下降,但杭州人其实对杭州话颇为自豪,我们还有自创的市民节,每年的6月2日。62是杭州话里形容人呆笨的意思,现在已不是脏话,而是年轻人那来自嘲的词。这个词的来源众说纷纭,最可信的版本是谐音自“簏儿“,就是古人用竹编的装书盒子,因盒子内部是空的,所以渐渐地拿来形容人办事稀里糊涂,说话不靠谱。
我在家里说杭州话甚至上海话,最乐呵的自然是我的小孩。小孩出生起我就暂居国外至今(暂住之意在于本就无所谓在何处定居,那三年进出不便小孩就自然而然在这儿上了托儿所幼儿园,但他大些也不是没有再搬迁的可能),所以他虽然能讲极为流利的普通话,但实在没有接触杭州话的机会。我这些天说起来,他才意识到妈妈会说其他的充满趣味性的语言,觉得颇为有趣。但母语为中文和法语双语的他在幼儿园里还要学英文,我自然不能再让他多学一门杭州话。我这么想着觉得极为遗憾,我的杭州话已然一般,我的小孩学会杭州话的机会更是不大。我父亲有时倒是喜欢说些杭州话的词逗他,说:你这个乱头阿爹!他学了去学校里说其他小朋友,当然也没人听得懂。
写到此,我想起了我从前在巴黎博士时期的同事小菲,华裔,但不会说一句汉语。他出生在法国,父母一是第一代移民。1975年左右,巴黎13区建起了很多20多层的高楼,开发商本意是卖给当地人,但素以房子花园为梦想的法国人并不买账。这批卖不动的房子价格跳水,于是大量华人涌进13区,逐渐形成了现在13区中国城的格局,而13区的华人做的大多都是开饭馆开中超这些辛苦活,这之中就包括了小菲的父母。可以想像他们对孩子不再吃苦的愿景,自然想在下一代身上删除华人的痕迹,不但将姓改成了法语书写风格,更不在家说汉语,小菲自然不会再说汉语。小菲博士毕业后就业颇为顺利,如今也算年轻有为,可以说实现了父母的愿望,成为了一个除了外貌之外完完全全的欧洲人。但我与他法语交流时总觉得可惜,觉得明明这张脸和我一样黑眼睛黑头发,奈何语言不通,但小菲自己好像觉得也没什么。
小孩如今上国际学校(幼儿园),学校里华人小孩大概有四五个,即便父母双方都是国人,不会说中文的也不在少数。这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一部分和小菲的父母心态类似:他们希望孩子能够甩掉华裔的身份,尽可能获得身份认同,所以孩子的语言形成中几乎没有任何中文的痕迹。我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非常遗憾。虽然才三岁,但我也不觉得说什么语言会影响到他的身份认同。
扯远了。《繁花》的大热,能同时掀起沪语热,我是非常开心的。全球化发展,人口流动巨大,“小”方言的丢失不可避免;但一部电视剧能让人关注到沪语和周边的“小”方言,也算是功德无量。我最后想讲的是,语言无非是交流的工具而已,没什么贵贱之分,因为不必要的身份认同和其他原因丢弃有一门语言和方言,实在太过可惜。
PS:感谢友邻@牛仔椰 ,她的吴语科普让我受益匪浅也因此思考了不少。
PPS:刚招了一位硕士生跟我做毕业论文,说自己对NLP(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很感兴趣,想做相关项目,我忍不住就要说,你来给我process一下杭州话,帮我做一个杭州话chatbot陪我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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