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消失的故乡(想起赵元任和尹学芸)
即将要和父母在一起欢度龙年的春节。跟他们在一起就是跟我的故乡在一起。
故乡的变化应该与父母的变化一样,没有什么明显的苍老却总在细枝末节处让我感到与之前不同。
对父母来说,简单的概括是:多了一些孩子气。两个老人总能很快速地进入他们专属的玩乐项目“掼蛋”里。
刚到武汉的第一天下午,我们仨赶紧去沃尔玛超市买一口蒸锅。在我爸看来一个山东人的家如果没有蒸锅简直不是过日子,怎么蒸馒头、怎么蒸包子?
直到买到物美价廉的有三层蒸屉的二十八厘米的不锈钢蒸锅,这个家才算是完满了。买蒸锅是过日子开门七件事之外的加映场。
办完这件事刚回到家换好拖鞋,我坐在椅子上喝口茶扭头看到我爸我妈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玩起了扑克牌。我妈的心里已经没有我这个儿子,她有的只是手里的纸牌,心里的输赢。
不过我不介意。年纪大起来的我越发喜欢跟他们说家乡话。这样的时刻,是我离故乡最近的时刻。在日常语系和童年语系之间切换,有一些生疏。很多方言里使用的词语因为久不使用需要从数据库里费一点时间读取;还有一些词汇是我永远都不会使用的,它们不属于我的世界;另有一些因为时过境迁缺乏场景则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我们的方言属冀鲁官话。细细想来有些词汇很有趣,譬如表示“疼”的语气词,英语里叫作ouch的那个,我们方言里是“唉吆佛”,普通话里可能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嘶”,北京土话里的“唉哟喂”;“米羊”是我们那里称呼“蚂蚁”的土话,最初我只知道读音,前年我才想明白这个词的写法,应该是人们把这种生活在土洞里的虫子,当成是像大米小米一样微渺的羊来看待;用来表示牛马驴子骡子这种大牲口的名词,我们土话是“头箍”,这个词也是我近两年才领悟到的含义,因为那些大牲口需要用“马嚼子”这样的东西驾驭它们,所以用这个名词来代指这类牲口就非常形象。记得小时候去乡下姨妈家里,每天早晨姨妈就要把头箍牵出来,让他们在院门外的一块平地上打个滚,疏散起床气,然后再套上头箍准备一天的劳动。
诸如此类的方言土语,如果细细考究,应该是能在音声之外,找到语义溯源。也因此有一阵,我对方言的兴趣变得浓厚。买过一些方言词典,譬如北京方言、武汉方言。但我缺乏深入实地去考察,调研和记录。每当我想起“语言”的时候,都会想起有“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大名的赵元任,他是语言大师,也是方言大师:“赵元任在语言上有着异常的天赋,自幼便显示出超凡的语言能力。他生于天津,两岁迁至北京,三岁迁往河北磁州,五岁又迁至保定。因此,咿呀学语之时,他便学会说“不完全”的北京话、天津话、河北话,还跟着姑妈表弟学会了常熟话。六岁从私塾老师学会用常州方言诵读四书五经。十三岁学会苏州话,并学会用反切和倒转反切说话。在美国念书以及回国工作期间又跟同学、朋友学会了无锡话、南京话、扬州话、上海话、安徽话、湖南话、湖北话、广州话、福州话等。直至1959年,在近60岁的时候到台湾讲学,又学会了复杂难懂的闽南话。”
一九二五年游历欧洲回国后,赵氏担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自一九二七年起,他系统地调查研究汉语方言,从此这项田野工作贯穿了他的一生。胡适曾夸赞他学方言的天才很惊人,“他不但能说许多方言,并且能在短时间之中辨别出各种方言的特别之点。”在赵元任的书作《国语留声片课本》序》中,胡适说:“他有两只特别精细的音乐耳朵能够辨别那极微细的,普通人多不注意的种种发音上的区别;他又有一副最会模仿的发声器官,能够模仿那极困难的,普通人多学不会的种种声音。”。
去年年底看了一本尹学芸的新书,这是我第一次读她的作品。此前看过杂志上对她的采访,她一直生活在河北蓟县,我还担心她是那种特别乡土风格的作家,但直到读了她的小说新作,讶异于她的语言之好,讲述之流畅。随后找了她几乎全部作品来看,有一本是《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初看时令我惊讶的是她做了我想做的事情:为家乡的方言写一本书。在这部书中,作为一名小说作家,尹的侧重点是情怀和记录,相对浅显得多。因为儿时的记忆,“对故乡的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场景、一些有形或无形的东西的怀念……那些已经消失的,或正要消失的,或迟早都要消失的词语,其实不单是词语,而是它们涵盖的事物本身,不经意间,都在历史长河里湮没了。”对此我感同身受,而且也认同她说的:“在虚妄里,我甚至觉得它们应该走入轮回。只是,我们看不到这种轮回的复生。它像尘埃一样在岁月的经轮里旋转,谁看不到它,但它们自己能看到自己”。
在她的方言词典里,我看到了一些自己故乡的记忆碎片。“打尜儿”这一篇,跟我小时候玩的那种木头玩具一样。“用木头削成的两头尖、中间圆的球体”,我们会用一个粗细适中的木棍把它一头敲下去,令它弹起来飞到某个规则要求的位置。我们方言里甚至把这个词叠用,“尜尜”代指玩具,可见当时可供玩乐的东西之稀缺,以及孩子们对它有多喜爱。对作者来说,写出这个方言词语,也是写出一段儿时回忆的过程。
只是我也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语言体系和风格,它们天然带着时代的印记。旧的会远去,新的如潮水涌来。一些方言词语不再被人们使用,一些场景也不复存在,就像墨西哥人信奉的死亡观念那样,当所有人都不记得的时候,早已死去的人才真正而永远地死去。方言是这样,故乡也是这样。当我开始迷恋家乡的一些元素的时候,我发现似乎是自己正在变老的迹象。因为家乡是根,是我破土而出的地方。只是今时今日,家乡在我的情感里很重要,可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我打算趁着这两个月跟父亲学着做家乡的食物,多说说家乡话,在梦里回到黄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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