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是愚蠢的,但是有很多内心生活
是2021年底的一篇旧文,成为母亲9个月之后,重新找回了一些个人时间,于是想整理一些以前的稿子转移到这里来,这三年,关乎女性主题的阅读书单不知不觉已经有28本书,重看最初的阅读记录还是很感慨,这一时期再看母职,甚至职场感受也有了更切身的体会,尽管非我意愿又进入了一种“gap”的状态,但焦虑的浓度显然同比增长了。
如此一来,回溯好像就变成了找回热爱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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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乐。
这一年,值得记录的事情明明很多:年二八不小心从楼梯滑下,左手前臂尺骨骨裂了,腰臀部筋肉挫伤。辗转反侧被抬进了急诊室,在大冷的天剪掉长衣服的袖子吊着绷带出入急诊室和骨科。弯不了腰,成人纸尿布也用上了,出院的时候认真考虑了家里没有坐厕该怎么办的问题。被叮嘱每天最多只能外出一个小时。
正值初春倒春寒,但身体反而习惯了短袖加披粗呢双排扣外套,搭配易于穿脱的长裙组合的温度(挺像浪客剑心),前后持续了三个月手才算慢慢好起来;旧房的租约到期了,搬离工作租房以来住最长时间的房子。新的居所只有二十平方米,像变戏法一样淘汰掉囤积多年的旧物,以一种终于可以将过去的职业观察转变为微小的生活实践的兴奋情绪,凭尺笔将内化已久的生活方式落于白纸,最后成功完成了验证;下半年还经历了工作变动,赋闲在家,和伴侣开始养猫……
每一个在时间与地点的纵横轴线同时浮动跳跃的事件坐标仿佛都在试图标记着一种无意为之的平常与重大,然而表达的拖延却越来越严重,让人焦虑。与表达欲望的丰沛相悖,表达本身的笨拙和干瘪,难以承载它的内容。长时间的不工作以一种加强的方式让我进入了协同、社交意义上的孤独。这个阶段,在我的工作常态中占据最长工作时间的公共书写施施然离场,也从我的生活撤离了。
物事的精度和时间感仿佛是一颗即将入口的冻干,素来由我的表达方式决定它们的可研磨度,但现在某些工程脱序了。如同疫情正以一种固定姿态消解旧的时态、习惯、感受,遗忘也随之而来。
扯开遭遇危机时我们通常乐观划定的“短暂的特殊时态”的幌子,缩小“公共”半径的同时,也让人遁入了某种无创造的暂停。过去在媒体还有书店工作的时间里,我惯常处于一种“公共”写作的状态(这也许也是由工作性质决定的)。工作的时候,我时常会为这些问题困扰:当我们以平台的传播者、内容生产者的姿态制造出公共、谈论公共、附和公共,我们所制造谈论的是不是一种“私域”的公共?这种公共在多大程度上制约着我们的视界?被更多人谈论的公共就是我们应该关注的公共吗?而创作者所仰赖的个人感受生猛鲜活,真切待捕,却毫无传播数据支持,唯一能证明其价值的,只有真实。
但真实就意味着可以产生更多的公共吗?个人视角的生发又在多大程度仅由个人、附近决定?我对它们的相互作用总感到好奇。出于某种有局限性的迷信(也许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我一向放任某些”常识”迟来一些,甚至任其发育迟缓,也切切实实得到过一些“不合时宜”的负产物,比如谨小慎微、总是迟疑、错失“时机”,有时也获得过惊喜。
厘清的过程总是特别缓慢。有一个声音逐渐清晰,书写的意义或许需要一定程度地脱离公共而生。接受某些个人化的价值追求正式从工作中剥离出来这个事实,或者才有了一个更综观的视角。就正如当阅读与推广阅读不再是一项工作,阅读就重新变回了仅仅是个人的,过去感兴趣的所有事情之中的一件。而写作和表达的目的,也变成了从自己的问题出发,到达公共,而非从公共出发,到达个人。这也许是当下的自己最真切想记录和分享的感受。藉由阅读从个人意义的全然回归找回写作的必要性。
基于日常观察和这半年来与母亲交谈的过程中逐渐触及到的一些过去甚少展开的对话,我在月初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一个阅读主题:女性在家庭这一场域展开的一系列决策经验与思考。尽管常年都在关注女性写作,女性主义相关议题,然而将这一场域明确至家庭,与下半年赋闲累积的对“家务是如何在主流讨论中缺位的”思考也有关系。
在这个话题下阅读的一些书籍包括:《最好的决定》《回归家庭:家庭、事业与难以实现的平等》《看不见的女人:家庭事务社会学》《萨德式女人》《孤独传》,以及还打算展开阅读的《为何不平等至关重要》。
文学领域的阅读也在这个月偶然进入了同一条主线,最近很喜爱的一位拉美女性作家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她目前为止被引进中文世界的三部作品:《星辰时刻》(中篇小说)、《隐秘的幸福》(短篇小说集)、《家庭纽带》(短篇小说集)都是近期同步读完的。
《回归家庭》与《看不见的女人》两本书的观点完全可以作为互文阅读。作为两种不同写作风格的社会学文本,《看不见的女人》的调研方法和写作呈现偏学术一些。两书调研取样的家庭均来自英国,调研时间分别为本世纪初及上世纪七十年代,采访具有一定的时间跨度,然而它们所共同呈现的家庭女性生活状态和问题的差异度甚小,这使我们意识到,对性别意识进步的过度乐观显然是可疑的。
《回归家庭》的语言更通俗易懂,这本书重点揭示了大众媒介在媒介再现(不是完整、真实的呈现,而是一种有选择的再现)过程中对“完美女性”形象的塑造引发了漫长的影响,这些完美的女性形象(无论是广告亦或是流行文化符号里面的偶像)忽视了女性,尤其是选择进入家庭的女性,所承担的母职背后的复杂的非个人因素的困阻。
这些因素不限于:经济结构上的不平等、公司制度的差异,所能拥有的社会资源、家庭外部援助条件等。这些受阻因素所共同拼凑的生活场景,牵引程度存在着巨大的个体差异,自然也无法预判和控制。
一些观察角度非常让人印象深刻:比如消费主义普遍趋向于塑造完美母职形象,背后由一套影响深远的消费动机理论提供支持,用研机构相信,完美母职的代表想要兼顾家庭和事业,才会对提高效能的家庭产品感兴趣。是大众媒体、政府、企业合力将完美女性的形象强加给女性,让女性在严格的被审视与自我审视中,更习惯将问题的无法被解决归因个人的“不完美”,结果是,这些问题往往无声无息消失于私人领域的讨论(家庭问题、个人问题),而更具有“公共”讨论价值的普遍问题迟迟难以进入主流视野中。
其次还讨论了数字媒体、零工经济的发展对女性从业者的影响,这两者的发展将女性的家庭和事业双双捆绑在家这个场域里,使得女性意识不到缺乏社会化引发的孤独感,更加重了自我归因的有害心理模式,以此恶性循环。
了解这些的个人现实意义有:对母亲这一角色做出合理预期,意识到对不完美母职的零容忍的危险性。(通常是抑郁症、焦虑等神经症的来源,参考《我做错了什么?一个产后精神疾病康复者的自白》)意识到家务标准化的可协调与可调整性,可以根据自身条件调整完成事项和完成程度(比如家务劳动的数量、完成程度、周期,家庭教育的条件等等)。最后是正视发声和讨论的必要性,正视情绪的价值,允许抱怨的情绪存在。
最后,我想引用自己很喜欢的一段文字作为本次主题阅读的结尾,因为多部作品的阅读感受都与之高度共鸣,是译者闵雪飞在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家庭纽带》译后记里的一段自白:“当我的年龄越来越接近克拉丽丝的创作年龄,我越来越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并非仅属于已婚妇女,而是属于那个“愚蠢、羞涩而自由”的种族。我不想强调她有多么聪明,才能写出这些光彩夺目的文字。我只想揭示她如母鸡一般笨拙的生活,因为“母鸡是愚蠢的,但是有很多内心生活”。倘若人害怕真诚地袒露自己,又如何能够遭遇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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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谨言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2-03 21:4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