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象御风而下
(本故事改编自《杂宝藏经》卷2。)
我的噩梦是从丈夫另有新欢开始的。另有新欢不是抛弃了我,而是有了第二个妻子,叫善贤。我叫贤。我们都是母象。我的丈夫是象王,有六支英俊的牙,也叫六牙白象。他率领着五百头象的族群。大象的世界不是一夫一妻。而我无法容忍丈夫有第二个妻子。这让我看起来十分怪异、不合群,没有母象能理解我的感受。
我努力适应现实。我对自己说,自古以来,象群就是这样生活。没有任何象王只有唯一的配偶。我在道理上说服了自己,但情感上难以接受。我虔诚地求教族群长者,他们经历过种种事情,了解百千头象的性情。他们听了我的述说得出结论:这是嫉妒。只有一头不能生育的老迈母象,用象鼻轻轻抚着我的脑袋说,你不该是一头大象呀。
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寄希望于时间。可是时间也无法解决。这成了我的心病,一块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日复一日,哪怕吃着最甘美的水草,我心头的阴云还是不能消散。世界自此了无生趣。
为了排遣,我常常远离象群,到山中采花供养佛塔。塔是古佛遗迹。供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更像女人而非母象。可是,心头的阴云并不因为供养而暂时消散。
这天,六牙白象和我,还有善贤,在林中漫步。对他们来说是漫步,对我来说,只是毫无意义地走着。我们同时看见一朵莲花。莲花让我想到洁净的世界。在那里,有情之间不会再有爱恨瓜葛,不会再有像我这样贪婪嫉妒带来的痛苦。莲花能给我安慰,但不能让我忘忧。象王丈夫年轻的时候,曾经摘采莲花送给我,我就是那时候爱上他的。
他轻轻涉入水中,用鼻子擎起花茎。我确信他摘下花是要送给我,就像确信我无法不原谅他。很多事情我做不到。不原谅他,就是之一。驱走心头阴云,也是之一。也许这两件事情本来就是一件吧。
他擎着莲花向我走来,迈着庄严的象步,一点也不轻佻。而善贤拦住了他,打情骂俏似的把鼻子和他的鼻子缠绕在一起,再轻轻从他鼻间把莲花卷走,又用身子贴近了拱他。
我看不了这些。扭过身子,掉下眼泪。我担心他们看到。却又期待象王丈夫知道我哭了。我不会再要那朵莲花了。哪怕他从善贤那里夺回来送给我。看到莲花我就想起刚才的一幕,可记忆无法删除。这也是我做不到的事情之一呀。还有一件做不到的事情,是不让眼泪啪啪地掉。
象王丈夫没有过来。我甚至知道他正在用象鼻轻轻抚过善贤的颈背,对她的调皮流露出一丝责怪的赞许。我没有看见,但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我就确信它会发生。只是想象就像烙印一样把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烙在我记忆了。我真是病了。我不是健康的象,不是正常的象。明明没有看见,为什么会因此痛苦?
我离开了。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到了,不知道象群是否注意到了。可那重要吗?我暗笑自己。我独自穿越树林,涉过溪流,来到山中。溪涧里一朵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凋萎的莲花,落在石头边,被溪水冲刷,翻滚着跌向下游。经过我身边时,我轻轻用鼻子拦下,捧起来。我就是凋萎的花。
我捧着花来到山上佛塔前,跪下供养许愿:愿来世生而为人,不受痛苦。
站在山崖上,一切都开阔起来了。就连心头的阴云也变成了薄雾,真是冲淡了呢。除了那层阴翳,一切都明媚起来了。我想象自己长出翅膀,御风而下。
咿咿的啼哭来自毗提醯王家初生的女儿。我不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是笑着来的。是吗?他们问我。我坚信这一点。他们说,那你像鬼神一样保留了前世的记忆?我说,没有呀,我什么都记不住,但我确定自己是开开心心地来的。
当我日渐长大,一些奇诡的片段开始频繁在梦境中浮现。我甚至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幻想。坐在屋檐下,看见炊烟浮荡,变幻出一只女象跃下山崖。我对侍女说,你看那朵烟是不是像一头女象?她疑惑地认了半天,烟早已散去。日暮的霞光也会化作一座山,山上有佛塔,随着落日西沉,一头女象缓缓来到山上……
再后来,哪怕是黑夜,对着辽阔的星空,我也能看见闪烁的星光连缀成一朵枯萎的莲花,漂荡在溪涧逐水而下,莲花即将坠落天际,女象又出现了。
在电闪雷鸣的夜里,女象背过身去,看见她微微抖动的双肩……
毗提醯王家女儿的童年,就是伴随着女象度过。她不知道女象是谁,也不知道女象为何一再造访她的世界。她不知道别人的世界如何,于是以为女象这样造访每个人的世界。
噢,原来我就是毗提醯王家的女儿呀。真是过迷糊了呢。我还以为自己是女象。
可是,这又有什么妨碍呢。毗提醯王家的女儿就是女象。在我的记忆里,碎片开始一点点拼接。拼接是漫长的,这倒无妨,岁月也是漫长的。
我拦下溪流中逐水而堕的莲花,用象鼻把它擎起;我失魂落魄地行走在野林中……我做着女象的梦,梦不断落谢,又不断拾起。在不断的落谢和拾起中,我披上了嫁衣,嫁给了梵摩达王。
陌生的梵摩达王闯入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我的梦境。嫁给他以前,我的幻想里只有独来独往的女象。无论是在山崖,在塔庙,在溪涧,世界上永远只有一头女象。可我嫁人之后,女象身边开始出现一头六牙白象。
最初的柔情蜜意过去,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王宫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也不该只有我一个女人。虽然我贵为王后,但国王的伴侣不会仅有一人。所有宫女从小明白的道理,为何我要到出嫁后才知道。为什么别人眼里天经地义的事情,会成为我心头始终无法驱散的阴云?
我的幻想里开始出现另一头母象,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善贤。我似乎嫉妒善贤骄纵而火辣的性格,在她的映照之下,女象低沉而忧郁。
我忽然明白,这是王宫,不是象群。没有长者可以请教。我再愚痴,也知道问出国王为什么要有别的伴侣是多么傻多么不得体的问题。我像象群的长者一样对自己说,这是嫉妒。
在梦境或者幻想里,在飘荡的炊烟中,日暮的霞云里,耿耿的星河间,奔雷掣电的夜,我终于看清未曾绽放的莲花何以凋萎,为谁在溪涧漂堕而下。尔后,一切凌乱的记忆片段像织就的锦绣,突然在我面前展开画图:我看见矜持的女象转过身颤抖起双肩,年轻而热烈的善贤贴近象王用象鼻纠缠着拍打他擎起的莲花……
真是奇怪。生在王宫,长在王宫,嫁入王宫,为什么我总感觉自己是一头女象?我和女象有哪里相同?我从来不用象牙制作的筷子、杯盏和簟席。我命令侍女任何时候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象。可是,我的心头还是覆盖着阴云。女象化作的阴云。
轮到我侍奉梵摩达王了。夜里,在他熟睡以后,我从梦中惊醒,或是未曾入睡。我背转身去,颤抖着双肩。不已的战栗在阒寂的夜里回荡,像潮汐拍打着海岸。不知过了多久,梵摩达王醒来了,带着睡梦气不解地问:你哭了?我摇摇头。他揉揉眼睛:做噩梦了?我还是摇头。他一手把我揽入赤裸的怀中说,睡吧,天亮就好了。他起伏的鼾声和夜色交织,在黑暗的画布上勾出没有色彩的曲线:高耸的佛塔,峭拔的山崖,清澈的溪流,之间缓缓走来一头女象……
国王请来了咒师。
七天之后,六支英俊的象牙摆在我面前。我一眼就认出那属于谁——忧郁女象的丈夫。我以为自己会瘫倒在地。可瘫倒在地的只有女象,我站得好好的,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咒师说,睡在象牙做成的床上,梦魇自然会消失。我说,这不是普通的象牙。国王说,咒师果然说得准,你从来不接近象,却知道六牙白象。
我转过身说,大王对不起,我突然有点眩晕。说着快步离开。其实我没有眩晕,只是肩膀在颤抖。
缓过来之后,国王说,这是悬赏了一百两黄金换来的。我问,是谁拔下了象牙?
国王唤来了猎师。我问,是你亲手从他身上拔下来的?
猎师摇摇头:他那么慈悲,如果我亲手拔,手会烂掉的。前三天,我始终无法靠近。第四天,我披上袈裟,把弓箭藏在袈裟里。它就让我接近了,走进射程后,我放了一只箭,箭头涂了毒。
我打断他:他身边没有母象吗?母象在干什么?怎么没有害你?
猎师说:母象问它,你不是说袈裟之中有善无恶吗,象王说,不是袈裟的错,是烦恼的错。母象要害我,被象王再三拦住。它还把我藏起来,等象群走远,我说,国王想要你的牙,你自己拔。它就把牙插入树干,鼻子用力拧绞……
我再次背过身去。
国王和猎师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清晰地看见自己面向佛塔,也看见与我遥遥相对面向佛塔身中毒箭的象王,他在命终时发愿:今日以象牙布施,愿我将来拔除一切众生三毒之牙。
他发愿时我正御风而下。
再次御风而下的女象发愿:愿他成佛之日,我在他的法中出家,证阿罗汉。
今生,我是舍卫国一个长者的女儿。据说刚出胎就讲了一句话:
不善所作,不好所作,无惭所作,恶害所作,背恩所作。
生而能言,人们给我取名贤。我从小尊敬袈裟,长大自然出家做了比丘尼。
和别的比丘尼不一样,我总想躲避如来。如来说法,我总是远远走开,到山林中静坐。我甚至不好意思见阿难、舍利子。这并没有影响修行,我很快证了阿罗汉。
金刚喻定时,我心头最纤细的阴云终于散去了。出观之后,向浩瀚的夜空望去,我已看不见孤独的女象,也再看不见六牙白象,却看见迦毗罗城王宫里的女人,那是耶输陀罗,她正陷溺在爱别离的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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