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言的《开西山大路记》
陈万言的《开西山大路记》
郁南县旧志整理委员会2020年整理出版了明万历二十年《西宁县志》,志中“卷之八·艺文志”辑录有林致礼的《西山开路记》、陈万言的《西宁县西山大路记》,记述了万历十七年(1589)到万历十九年(1591),在罗定兵备道陈文衡、总兵侯德源、知县林致礼等官员的努力开拓下,修筑了罗旁口—西宁、封门、夜护—怀乡(今属信宜)路线,怀乡掘峒—罗镜冈—罗定州路线,夜护—思虑—亚婆滩路线,逍遥—振夷岭—西宁路线的道路,期间历经了曲折与艰辛万苦。
我研究这两篇古文,关注的不是修筑道路,而是其所透露的大征罗旁之后罗定州的族群分布信息。
林致礼在《西山开路记》中说:“夫西山自万历四年丈圣天子威灵,业荡夷风梗硕(顽)。”指的是明万历年初“大征罗旁”的历史事件。万历三年(1575),南京兵部左侍郎、右佥都御史、两广总督凌云翼征用两广军队二十万,有土兵(以狼兵居多)、客兵(浙兵),军队分为罗旁哨、泷水哨、岑溪哨、阳春哨、新兴哨、德庆哨、伏峒哨、南乡哨、信宜哨和茂名哨等十哨,广东总兵张元勋、广西总兵李锡居中指挥,另在德庆沿江一线设防,防止瑶人北渡,又在广西屯守重兵,防止瑶人西奔。万历四年(1576)冬天正式举兵,至万历五年(1577)春,历时四个多月将罗旁瑶寨覆灭,共计攻陷瑶寨五百六十个,俘斩招降四万二千八百余人,基本上终结了自宋至明近六百年的罗旁瑶乱,以后少数骚乱已不足为患。
万历二十年《西宁县志》卷之三“赋役志”记载修志时的西宁县户口“人户贰千贰百拾伍户,男妇玖千玖百伍拾四丁口”,虽只是罗旁范围内一个县的丁口(编户齐民,民籍)的数据,但已窥见大征罗旁的惨烈程度。从陈万言《开西山大路记》的瑶人部落情况来看,他们仍然是未能纳入官府管辖(未纳入编户)之人群,不属民籍的还有征调来耕戍之狼兵,兵防之卫所、营堡兵等。亦可见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述清初“粤东惟罗定、东安、西宁有狼人,盖从广东西部调至,征戍罗旁者,族凡数万”,而狼兵又为防范瑶人而来,可见明万历时,不入籍的人口数量异常庞大,他们的后代构成了今日云浮地区居民重要之一部分。
万历五年在朝廷大征罗旁战事仍未结束之时,凌云翼就上疏朝廷,主张开辟州、县,招徕农垦。朝廷接受了这个建议,在广州、高州、肇庆、梧州四府交界的地域设广东罗定州。是年,升泷水县为直隶州,取罗旁瑶乱已平定之意,名罗定直隶州。新开二县,析泷水县的东部和划德庆、高要、新兴小部分地区设立东安县(今云安县、云城区),另阳春划西山飞地属东安县;析泷水县西部、南部(今属信宜合水、思贺等,即定康都)和划德庆、封川的小部分地区,设立西宁县(今郁南县),同属罗定直隶州管辖。(见罗定市志办的《罗定历史大事记》等)此后许多外地居民就奔着官方“募民占籍”、“愿耕者与之地,助工者与之田”的号召,拖家带口来到这里落籍。
建立罗定直隶州,根本的原因依然是防范区域内的瑶人,不只后来的《开西山大路记》如此明言,在“大征罗旁”之时凌云翼的《奉命大征功已垂成并预计善后之图以保久安疏》也十分明确,提出了九条善后之策,即建立州县、专设宪臣、理会置将领、议处戍兵,充实官军、调用官员、开辟道路、经费钱粮、程课殿最,其中之一依然是要加强军防,在后来的政策实施时就在罗旁东西两山增置南乡、富林、封门、函口四千户所,并置东山参将、西山参将,屯驻军队。显然,域内瑶人依然众多,面对可能的动乱,朝廷没有放松管理。而阳春西山、信宜新图的划入,也因为这些飞地也是瑶人聚居之故,即使是飞地这样特殊的县域治理形式,但这种管理根本难以到位。清乾隆二年(1737)被任命为东安知县的庄大中,就曾经履行职责亲往探查,中途经新兴、阳春辗转,坐船与步行相结合,费时近月才得以到达西山。
而陈万言的《开西山大路记》对瑶人仍然聚居州境有非常客观的的记录。(注:在屈大均《广东文选》卷九记为《开西山大路记》。由于2020年出版的明万历二十年《西宁县志》辑录的陈万言文志原版有缺字,编者推测为《西宁县西山大路记》,同时出版的康熙六年《西宁县志》亦作《开西山大路记》。现以广东文选为准。)
陈万言在《开西山大路记》中说:
罗旁地方为猺蛮巢穴,所自来旧矣,世数弗可详矣。万历丙子大征荡平,开创善后,其道路只以罗定州为总会,自州而南,则由罗镜冈转入函口、怀乡,以通夫高凉。自州而北,则循小河透出大江,以接乎寿康,东、西二县,南、封二所。虽各有路遥通,然皆重冈叠嶂之所峙也,丛菁茂树之所阴也。蛇虺所蟠,■(鼠+星)鼯所游,介然用,间则塞矣,隔离天日,往来为艰。然在东安犹易联属,而西宁则又有定康、感化、从善、信丰四都,皆自信宜、茂名分割,介广右岑溪之间,接连七山、六三山之猺,伏莽乘墉者岁有,杀越剽毁者横行,以故四都虽号编氓,而足迹无繇至县庭,今逾一纪于兹矣。
前备兵郑慕塘公酌议应辟,诸猺屡沮,功莫能施,时以初辑,姑置弗问。公于戊子履任,廉知风土习俗难为状。按图而观,喟然叹曰:“嗟夫,是非所以言治理也,夫远迩之势,犹人一身者,治身者必血脉流通,然后手泥运动,而无瘘痹之不仁,治民者必远迩流通,然后上下情达,而无奸宄之隔阂。今新民之不通于县,犹手足之不属于己,失今不治,得无废痼乎?“乃谋诸大参戎侯德源公,力伸前议,公即谋于制府,而下檄授州大夫潘君仕绅、邑令尹林君致礼综理其事。分委许子应明,欣然举作。即号召所部兵民相地分程,计日课功,披荆斩木,芟险就夷,即诗所称作屏就平,不加于此矣,乃顽猺未谅怀保之规,阴行阻挠之计,伐树埋箛,伏枪设魅,众怀疑沮。
公复奋然作曰:“嗟夫!是非所以言任事也!夫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人情难与虑始,大率然也。今抚猺既称向化,仍顽梗犹然若是,毋亦以除道惊疑故,令反侧。”即遣许子应明深入其峒,宣示朝廷威德,诸猺警悟,相率駾喙。于是兵民得偕作,而梗途遂成大道。蓊翳无所壅蔽,而晻昧获耀光明,即《颂》所称“歧有夷之行,不烈于此矣。此岁以来,行者歌,耕者乐,冤者伸,输者赴,商贾懋迁以化居,官府往来以巡省,深豁绝峒久外天日之民,习见汉官威仪而欣欣鼓舞若更生,诸猺在抚治者必如其面,不敢越志以启衅。在邻封者畏威敛迹,不敢越界而为盗。凡有举动,朝发则朝闻,稍有邪谋,夕发则夕扑,官政下达,民情上通,疏逖不闭,襁负日来。数百年虎隅兔窟之域,一旦转而为平平荡荡之区,我公开一之功诚万世赖也。
按2020年整理版《西宁县志》中的译文,简要地就是说,罗旁这地方很久之前就已成为瑶人的聚居地,经历了多少世已不清楚。万历四年朝廷大征罗旁,平定了瑶乱,建立州、县处理后遗问题。前兵备道郑人逵认为应该开辟大路,但众多瑶族部落屡次破坏阻扰,计划不能实施。陈瞻岳在万历十六年(1588)担任罗定兵备道,他认为目前的道路情况,很难对百姓实行有效管治,必须让远远近近的人都能互相流动,然后才能做到上情下达,没有坏人从中作梗。于是他与参戎侯德源商量,侯德源向两广总督请示,两广总督下发公文,授命罗定州知州潘仕绅、西宁县知县林致礼全面负责开路的事情。潘、林再将工作委托给西山把总许应明。许应明立即召集属下的士兵和百姓实地勘察,分段施工。他们斩荆棘,伐树木,铲平险阻,形成平地。但顽固的瑶人没有明白官府对他们安抚、保护的规劝,暗中实施破坏开路的计划。他们砍下树木拦路,在陷阱埋下竹签,安排伏兵,设置妖怪,开辟大路的军民惨遭算计,大家再次产生恐惧沮丧的情绪。陈瞻岳派许应明深入瑶人居住的山洞,讲明朝廷的威势和德政。各个山洞的瑶人醒悟,相继离去。于是士兵和百姓得以团结协作,梗塞的道路终于开通成为大路,百姓感到快乐无比。各瑶族部落知道抚瑶官员言行一致,不敢因为有异心而发生变乱。在邻县的土匪也敬畏西宁县官府的威势,不敢越过西宁县界来抢劫。官府的政令畅通下达,各地的民情畅通上传,荒远之地不再闭塞,人们天天用肩背驮东西移民到西宁县。这数百年来野兽出没的地方,在短时间内就变成了平平荡荡的地区,陈瞻岳开辟大路的功劳真的是福荫万代啊!
从陈万言的《开西山大路记》可以看到,大征罗旁之后,罗定州境的瑶人仍然是州境内的重要居民,起初他们是修筑西山大路最大的障碍,在西山把总许应明对各瑶族部落做了许多工作之后,道路才得以修通。而如今,罗定州地域(云浮市,信宜新图,阳春西山地区,高州北部三镇),除了阳春旧时西山地区还有少数瑶族人保持民族身份之外,大多数已经融合入汉族中去了。显然,陈万言的《开西山大路记》给了我们研究这里的族群演变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有关罗旁及该地区狼兵的探讨,参见我的《明朝万历十四年割茂名县地入西宁县新图考——高州北部三镇归属旧茂名县历史考》、《明清时期肇庆府狼兵文献资料汇编》两文。
2024年1月13日,茂名桐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