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盛开,是为至真——评《繁花》
金宇澄《繁花》的精妙之处,许多人说是“不响”,而我却认为就在“繁花”两字上。春回大地之时,生命的欲蠢蠢欲动,百花缓缓盛开,艳至若夕阳西下时的绯红梅红桃红的有,淡至若水彩笔画到最后一点残存的墨迹的也有。这百花真正的意思在,清晨六点多,朝阳的光刚刚探头时,它们所有的花共同地沐浴其中,共同地在这热和暧里体验到身为被造的生命的浩远的喜悦。由此,也喜悦于生命的欲,即使被欲折磨吃痛得乃止丧失了这生命,在那最后一刻,只要我们使劲追究下去,那因欲而生的喜悦仍旧存在,从未减少过分毫。
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明白,《繁花》从一则桃色八卦开始,中间遍布欲的形态,最终循着成住坏空,花朵们团缩回土内,结束这一个循环。说到底,讲的是众生之平等:欲的热烈,生的欢喜,无论什么样的生命都是一样的。从遥远的恒星太阳来看,这些花儿俱是热的化身,俱是昂扬的生的化身。写出了这一点,我想,这是金老师遍历人生后的悲悯所孕。王家卫导演的《繁花》尽管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但也给配角们以充足的故事浓度,总体来说,并没有偏离“繁花”这至真的意味。
讲起来,我也有几个和上海有关的小故事。
1945年,一个苏北青年来到了上海闸北区,这个苏北人聚集的大本营。他长得眉目浓厚,眼窝凹深,鼻梁笔挺,为人沉默木纳。捻针走线的时候,力道很重,再厚的土布料也能用粗棉线缝得交关牢,交关密。上海格外地需要裁缝,出门办事,行头要素朴的体面,隐约的精致,旗袍西服中山装的讲究不少,来多少个裁缝也填不满这庞大的需求黑洞。大家都叫他徐裁缝。
埋头做了几年,除了给老家妻儿汇去生活费,他还存了一笔钱。这笔钱蛰伏了一段时间,终于派上了用场。有个做生意的苏北同乡在闸北买了一块地,准备盖房子。徐裁缝找到他,掏出了自己的这笔全部积蓄,希望他能在房子的最上面为他搭一间阁楼,面积不讲究,高矮也不讲究,只要是个屋子就好。同乡同意了。徐裁缝在上海从此拥有了一个自己的窝、落脚地、一个可以安心绽放花瓣的花盆。但阁楼的后续很快从记忆中消散了,无人再去住过那间阁楼。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徐裁缝被收编进入上海钢铁厂工作,成为一名钢铁工人,捧上了铁饭碗。1960年代,上海钢铁厂拆解出几条生产线,搬到江西,徐裁缝也就跟着去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在哪里过都是过,已经当上了国家正式工人,他十分十分知足了。裁缝的手艺没有断,他仍旧帮着左邻右舍缝缝补补。一生很快就过去了。退休后,小儿子顶了他的班。在最小的一个孙辈出生后,徐裁缝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挎上包袱,走过一座独步桥,又走过一座独步桥,步行去镇上相识几十年的布店买绸缎和老棉布。这是一个女孩,他买了一整匹的微粉玫红缎面,预备给她做一整套的棉衣棉裤棉帽棉鞋,外加一个镶白色兔毛毛领的儿童长斗篷。灶台旁边最暖和,布鞋伸进稻草垛里,一点也不冷。家里的煤油灯还在用,他戴上老花眼镜,盯牢布面,有些许得意:他的阵脚还是没得说,多少年了,到了这个年纪,还是稳当。他对自己制作的小小衣裤感到高兴不已,愉快地绣下去。四十年后,孙女在文字中与徐裁缝再次重逢。她从未见过他,但也愉快地在他旁边盯紧他的手艺。油灯微微炸响,他浓黑的眉毛微微一抖,呼吸缓下来,与绣出粉蓝牡丹花的细针同进同出。
1990年代,一位英俊帅气的上海知青只想着一件事情,他要回上海。从十六岁下放到江西开始,他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在乡村,在钢厂无止境的孤寂的晚班,在一根又一根的香烟。但他决定将这一切都拗断,都忘却,就当闭着眼睛醉了一场,昏睡到此刻。政策落实了,工人可以停薪留职,组织关系办回上海,孩子的户口跟着父亲走,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到处都在鼓励人们活动起来,一切都顺当了,这场漫长的苦熬立刻就要结束了。他带着做服装生意赚的钱返回了静安区,他焦渴许久的心落下来,想当然地以为自己魂归故里,再也不受煎熬了。但上海很忙碌,要应对的大事应接不暇,他被这最最繁荣最最激动人心最最时尚骄傲的家乡忘记了。枯叶入海,随即被浪头砸翻,翻卷着被冲进海底的泥中。他从此无名无姓,再也不为自己的此身欣喜了。迷茫中,他再次想到了钢厂:水田旁边的出租屋、画过的油画、洗完澡从车皮底下小心翼翼爬过铁轨回家吃晚饭的女工、洗得雪白的衬衫和美国电影里同一个款式的牛仔裤……他不知道是什么带给了他癌症。是常年夜班积累的疲惫,是多年抽烟的习惯,是悬置着始终无法安放的绘画理想,还是他没有得到某一句关于生命的至关重要的忠告?在死亡之前他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上海淹没了他。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花开在钢城夜班的漫长时光里。他一走进夜间的办公室,玉树临风,浓密的头发向后梳倒,像一头森林里的雄狮。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学他说上海话,学他穿牛仔裤,许多问题向他请教只想听听他的看法。大家喜欢他,甚至不分男女都在某种程度上倾慕着他。夜里两点半,他们正聊得很开心,园区里的花圃里,粉色的月季、白色的昙花、浅浅鹅黄的蔷薇试探性伸展开第一块花瓣,温度适宜,湿度适宜,月色适宜,二氧化碳的浓度和往常一样,不多也不少,于是它们伸开了第二块花瓣。
第三个故事是我自己的。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回苏北老家,总是要先坐车到上海,在上海的堂爷爷奶奶家住上一两天,大人们把该讲的事情全部讲完讲透,再坐长途车回苏北。有一年夏天去上海,赶上一个亲戚家办酒,许多许多人都住在堂爷爷奶奶家,晚上我就和姐姐睡在屋前门口的宽宽的人行道上。这排屋旁边就是各类超市小卖部,话梅和五香牛肉干的香味窜得整条街都是。我于是得到了这样的印象:上海的马路是有香味的。而父亲的目的地仍旧是苏北平原上走过十几道小桥才能抵达的老屋,他马不停蹄地带着我坐上长途车奔向长江。坐轮渡的时候,他无论如何都要买茶叶蛋、五香鸡腿和水煮菱角吃。他离他真正的家园越来越近了,高兴之余,他告诉我一个很重要的小秘密:以后坐轮渡一定要记牢,轮渡售票处旁边的茶叶蛋和鸡腿是最好吃的,其他地方绝对买也买不到。这成了我对如何渡过长江这个事情最重要的生活经验。
苍天不响,是因为真正的喜悦是无声的,生的能量是无形的,本就无言。我从前以为有些人是活在书上电视上报刊杂志里浪潮里,只有小部分人才活在历史和生活的缝隙里。可现在我发现,在直面宏大和抽象时,可能每一个人都活在某种只属于自己的缝隙之中。而同时,这缝隙因宏大和抽象而定位,一旦大的东西发生变化,那缝隙也就随之变化,我们调整自己的身形,再度与自己的缝隙契合。
一个个的故事说起来如同市井八卦,会讲故事的人说完一个准备穿过小巷回家吃中饭困一觉,但耐不住众人抓住袖子央求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还真就能又说出一个来,再说出一个来。其实,这里面的秘密是,他们是“缝隙旅游员”,蹬着脚踏车这里看看那里瞄瞄,到处溜达,专捡漫长的下午去别人家的灶披间里听事情。
百花舒展花瓣的力量,和终极力量实则是一个东西,它由终极力量而来,体验过绽放后又回到终极力量里去。这就是它看到花儿盛开会微笑的原因呢:开花吧,也凋零吧,里面的喜悦会支撑你走完这一路行程。
如果有可能,也可以看看我的书,《问道江南西》,在这里面,我谈的不是花的事情,而是“追索它、叩问它”的事情。也许你会感兴趣。目前在京东搜索“问道江南西”,就可以购买哈。
我也是一名“缝隙旅游员”,现在我要回家吃中饭困一觉了,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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