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朗女士的矛盾
关于陈朗女士前后两篇文章里的矛盾,本来不想细谈了,但昨晚,本想给一位友邻发豆油私下解释,可写着写着就越写越长,收不住了。想了想,干脆发出来吧,因为我发现网上持两种相反观点的人几乎都懒得解释自己的想法,也懒得理睬对方,这样只会加深误解和隔阂。
首先申明,我充分理解陈朗女士的第一篇悼文呈现出的复杂性。婚姻、或者说任何一种生活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幸福、快乐、麻木、无奈、绝望、痛苦等同时存在才是常态。另外,哪怕我觉得第二篇与第一篇有矛盾,我也理解她,因为人在丧夫和网络关注的巨大痛苦里,情绪有起伏、表述有出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虽然有这两个前提,但我还是无法忽略两篇文章里的前后矛盾。这里列举主要的三点。
1、第一篇里的细节表明,家里的琐事主要是陈朗女士在做,并且她做得不幸福,“内心痛苦地尖叫着”。
第二篇里,她又写,“晓宏一直是非常好的父亲,一个尽其所能顾家的丈夫。”
第一篇能读出陈朗女士对丈夫的爱和不舍,但真的读不出“好父亲”、“尽其所能顾家的丈夫”。一个人如何能一边是好父亲、尽其所能顾家的丈夫,一边却又把“管孩子、报税、理财、做饭”等琐事都让妻子做?
我猜陈朗的“好父亲”意思是丈夫会带孩子出去玩,一家人留下过美好的记忆。这种行为在过去或许会被赞誉为“好父亲”,可现在早就过时了。与妻子分担琐碎重复的日常事务、一起管孩子是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义务,甚至都称不上“好”。
第一篇给出的细节指向事实A——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第二篇给出的结论又指向事实A的反面——“非常好的父亲,尽其所能顾家的丈夫”。这很难不让人感到矛盾。
2、第一篇写道,“他和他的朋友们聊女性主义的时候,我心中冷笑。”
第二篇说丈夫是一个“真诚的女权主义者”。
对于第一篇的“冷笑”,每个人理解不同,可以是不屑、不认同、嘲讽等,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解读为是因为觉得丈夫是一个真诚的女权主义者,所以“冷笑”吧。从第一篇文章里找不到任何丈夫是行动上的女权主义者的证明,但第二篇文章给出的结论却是完全相反的——“他是个真诚的女权主义者”。
还是那句话,第一篇给出的细节指向事实A——丈夫是个嘴上的女权主义者,行动没有跟上,第二篇给出的结论又指向事实A的反面——“他是个真诚的女权主义者”。这很难不让人感到矛盾。
3、第一篇里,陈朗女士说自己内心痛苦地尖叫着,而造成这些的,从文中看主要是两点,第一是陈朗女士承担了她并不热爱的琐事,第二是她与丈夫的灵魂交流变少了。
从第一篇文章里,很难读出她的“怨”仅仅是针对体制的,因为她在写家庭生活时,写了丈夫这个具体的人给她带来的具体的痛苦。看了这些后,读者要么理解为她怨丈夫(但同时存在爱,不是单纯的怨),要么理解为她既怨丈夫又怨体制。但第二篇她又说,这种“怨”只是针对结构和制度的。
可是,造成她痛苦的这两点显然是丈夫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可以缓解的。
就琐事来说,是什么结构和制度让一位男性不得不把“管孩子、报税、理财、做饭”全部丢给女性去做?是出于“学术压力”,还是出于父权制社会下男性习惯于把琐事交给女性、自己追求卓越的惯性?
至于灵魂交流,从文章看,丈夫不是为了学术忙到完全没时间和任何人进行灵魂交流的。他会和朋友交流(“朋友们和他的灵魂交流让我嫉妒”),但比较少和妻子交流。这要从什么角度把“怨”甩给结构和体制呢?
我当然不认为陈朗女士“怨”的对象只有丈夫,但“怨的只是结构和制度”,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一种自我欺骗。其实,陈朗女士自己也写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上帝有什么关系呢?”两个人之间的事,不管推给体制还是诉诸上帝,都是不合适的。人在系统下确实是渺小的,但人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这里有一个微妙的心理,即,只要把所有的锅都甩给结构和体制,就等于否认了丈夫有主观能动性、有能力做出一些改变、缓解妻子的痛苦。只要否认丈夫的主观能动性,妻子就不用去接受某些会让她痛苦的事实——丈夫有时可能只是仗着工作繁忙、逃避会分散注意力的琐事,丈夫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丈夫对家庭的重视程度与妻子以为的不同,丈夫的“女权男”身份可能更多的是一种自我标榜。
这么嚼文嚼字确实太苛刻了。在伤痛之下,人会产生极其复杂甚至完全相反的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对于同一个人,上一刻充满怨气,下一刻又回想起爱意,也是再正常不过。写这些的初衷不是苛责,只是看到有些网友认为我说陈朗女士前后矛盾是因为“没看懂”,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因为我关心的不仅仅是“理解复杂性”。
我认为,理解有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简单粗暴的理解,认为婚姻里要么只有爱、要么只有怨。陈朗女士的第一篇悼文被广泛赞誉的重要原因是,她打破了这种极其简单粗暴的理解方式,展示了婚姻生活复杂的一面。
这就是第二阶段——理解婚姻生活的复杂性。在这一点上,文学一直都是很好的呈现方式。
但理解复杂性并不是终点,因为生活还要继续过下去。于是就进入了第三个阶段——理解复杂性的同时,想办法摆脱困境。
这个阶段是最困难的,因为传统社会并没有告诉女性该如何摆脱这种又爱又怨、又放不下又受不了的困境,只教女性要忍耐。倘若承认了“复杂性”但不寻求精神层面和具体生活层面的解决方案,那就等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个女性很熟悉的起点——忍耐。
一旦把目标定为“摆脱困境”,你就会发现,沉浸在“复杂性”里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想要放弃忍耐、摆脱困境,就意味着要把复杂性理清,搞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既然要找到问题的根源,首先就要诚实地承认和面对现实。
而上述提到的几处矛盾,在我看来意味着,陈朗女士一边坦诚着自己的感受(痛苦地尖叫),一边又要替丈夫进行苍白的辩护(好父亲、尽其所能顾家的丈夫),一边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冷笑”),一边又在否定自己的想法(“真诚的女权主义者”)。一边对个体不满(“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上帝有什么关系呢?”),一边又要把一切归咎于制度(“怨的只是结构和制度”)。以上所有的后者在我看来都有自我欺骗的嫌疑。
人们其实普遍不怎么在乎事实,而在乎心理感受,他们会挑选让自己愉悦的“事实”去相信,拒绝相信那些会对当下生活和被灌输的价值观产生强烈冲击的现实。
倘若承认丈夫不愿承担家务和育儿琐事、承认灵魂交流的减少是丈夫的个人意愿而非制度约束、承认自己真的对那个人有怨,会带来一连串糟糕的心理感受,因为那意味着否定自己的选择,否定自己那么久的痛苦坚持,甚至否定自己长久以来形成的对“相爱”、“婚姻”的观念。
但是,我所经历的和观察到的重生全都基于放弃“良好的心理感受”,直接面对事实。事实可能是丑陋的、令人心寒的、碎三观的,但不破不立,认清事实是摆脱困境的根基。
陈朗女士在第一篇文章里有一句话,完美描绘了婚姻不如意的女性所面临的困境。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她们杰出的伴侣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内心最痛苦地尖叫着。又有多少女人最终用“爱情”说服了自己,抵消了、忘却了心中的尖叫,保持沉默。
说真的,第一篇和第二篇文章带给我的感受就是这两句话。
在“复杂性”中,哪些是真实的感受,哪些是自我欺骗、自我说服,需要身处困境的人们诚实地叩问自己的内心,找到答案。
但愿陈朗女士不要再用“爱情”说服自己,勇敢地走进人生的旷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