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陆家》：以退为进地活着

虽然是青年作家，小说技巧苏宁已经掌握得非常熟练。中篇小说《西郊陆家》一起笔，便是坐了十二年牢的陆家大儿子陆范，出狱了。被苏宁用一次对话就勾勒得老实本分且欲望有限的陆范，究竟犯了什么事居然被关了十二年？读者当然会为之揪心。

对话是这样展开的：

“一次一块砖的钱就可以。”“那你还值什么钱？”“值很多砖钱。”“你张口就谈砖。”“我是谈钱。”

对话的双方是陆范和他的弟弟陆戴。苏宁继续交代道，行将出狱的陆范回忆起多年前自己与弟弟之间的这场对话的场景，是自己坐在大卡车的驾驶座上，陆戴则站在路边。当然，读《西郊陆家》到此我们还不清楚除了亲兄弟外，陆范和陆戴还有什么附加关系。很快，也就是总共12小节的小说到第2小节结束处，我们已经了然，往上三代都劳作、生活在城边果园的陆家，到陆范陆戴成年后被迫动迁。只能服从城市规划的陆家在陆戴的牵头下从无到有地搞起了客运和货运，陆范是陆戴的司机。这样一整理，我们也就明白了，留存在陆范记忆中的入狱前与弟弟之间的这场对话，是兄弟之间就陆范出一趟车的工钱在互相打趣。“一次一块砖的钱”，既然陆范这么跟弟弟要工钱，就算其中有玩笑的成分，但陆范对生活的要求，终究是用几块砖就可以结算的。如此低欲望的老实人，怎么就被关了十二年？这悬念真抓人，不由得人想要一口气地读出结果来。

读着读着，片刻停顿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去关心陆范为什么坐牢。苏宁细致描述的西郊陆家的日常生活，竟然这么好读：

“父母无法接受住了两三代的房子被拆迁，也接受不了拆迁方提出的条件。耗了几个月之后，一左一右的人相继签了同意。父母之前也听说了果园里住户要拆迁，但没想到这么快。家里这几年收成一般，孩子又多，四处用钱，就没有来得及腾出钱把原来的房子加盖出一些面积。这一次拆迁折算的恰是住房面积而不是人口。”

好读在哪里？文学的功用可以历数出多种，其中之一是帮助读者借他人杯中酒浇自己心里的块垒。苏宁所写虽然是发生在苏北一座小城城边的故事，它难道不是我、我们生活的城镇在过去数十年间巨大变化的投射吗？我想看看西郊陆家在汹涌而来的社会浪潮挤压下，是怎么惊愕、无奈、愤怒和焦躁不安的，从而替我、我们过往的失当找到分担者，所谓“法不责众”。

但是，苏宁认识的西郊陆家，却是这样处置对家庭来说的突发大事件的，“原来的房子只是简单的两层，但院子很大，因为几代人都住在果园，位置也是一等一的肥地。不拆是不可能的，但父母退而求其次地想要凭这块好地势，能多得一些补偿。周围一些位置不那么好的人家，态度蛮一些的，结果都比较理想。还有些人家，是四处托了人帮说话，打招呼的。这是一对见了生人说话都难的老实人。父母让陆戴出面找人——祖宗三代里，就他一个在城里读过书，见过世面，父母遇到这么大的事，只有找有用的儿子。”见过世面的陆戴，也就是被选作体育特长生到市体校读了几年书，后因为在比赛中受伤早早退役到一所小学教体育。一届小学生都没有带到尾，陆戴就被迫辞了职，这样一个父母眼中家里唯一的有用之人，能从拆迁办那里带回什么安慰呢？无非是退而求其次。

其实，西郊陆家退而求其次的，又何止于自家果园被拆迁这件事上！

陆范陆戴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大姐长得好看人也忠厚，父母原以为这样条件的大女儿一定能嫁出果园甚至嫁到城市里去，哪晓得到了大姐宜嫁之年已经开始流行门当户对，无奈之下陆家大女儿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嫁在了果园，“几年婚结下来，早烟熏火燎地换了样子，也不再每天把头发梳得好好的”。到了二妹这儿，也许上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而受到宠爱的缘故吧？这个妹妹又因为成绩好而有些“孤傲气”，青春期里孤傲气发作的二妹，竟然放弃高中学了烫头发。被父亲说是眼见着毁了的这个二女儿，随丈夫回他的老家在镇上开了一家理发铺子谋生，后来陆戴去看她，“穷得一眼看到底的一个家……不能看着她把日子过得掉了底。不能这份上了，还骂她不听话，为什么没好好上学“，陆家退而求其次地原谅了这个被孤傲气害惨了的二女儿。三姑娘倒是听话地好好读书，把自己读成了让人羡慕的正经老师，她的婚事被那些羡慕她的果园乡邻搅黄了以后，三姑娘退而求其次索性不婚了。

西郊陆家三个女儿不那么顺畅的人生，是苏宁在巨细靡遗地展现陆戴带领全家走上轰轰烈烈的客运、货运致富路上的闲笔。说是闲笔，西郊陆家三个女儿的遭际，更能体现苏北大地普通人的生活态度，亦即忍气吞声地以求活着。理解《西郊陆家》至此，很容易就想到了余华的著名篇章《活着》。如若两相比较，那么，陆范陆戴兄弟两人在自家营运的大客车上失手将搅局的无赖打成重伤致使陆范蒙上十二年牢狱之灾，勉强能看齐《活着》中福贵遭遇的改变命运的大事件。但是，福贵的遭遇多为偶发事件，而苏宁相信，像西郊陆家这样的家庭，是很难遇到大风大浪的，所以，她让陆范出狱以后“当然还是开车”。

在不少写作者认为像西郊陆家这样的普通人已无可写之处时，苏宁还故意避过陆范坐牢十二年这一普通人的不普通情节来完成《西郊陆家》，她这样处理素材，是将这篇小说的篇名从“特长生”改为“西郊陆家”的创作思路和盘托出了，也让我想起了乔叶一篇小说的篇名，“最慢的是活着”。想必，苏宁也是相信这个道理的，所以，她让陆范陆戴的下一代陆小范陆小戴在他们的三姑姑精心辅导下，都考取了名声响亮的大学——陆家以这样的方式注解了苏宁对他们的了解和理解：以退为进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