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自由”就是扯淡
评电影《豹人》的时候,谈到了自由意志的问题。今天心血来潮,多说几句。
但别指望我能说清楚,正如前文指出的那样:自打“自由意志”这个词被发明以来,哲学家争论了上千年。直到今天,也没争出个所以然。
有些人是决定论的拥趸:如斯宾诺莎、霍尔巴赫及本文重点要谈的叔本华;有些人是自由意志的信徒:其中名气最大的,莫过于凭存在主义在上世纪60年代的法国、80年代的中国风光无两的萨特。

还有些人算是“和稀泥”的,认为决定论和自由意志不是有你没我的矛盾关系,可以并行不悖;另有个别“捣乱分子”干脆来了招釜底抽薪:说“自由意志”这个词的语法就不对......
他们的理由是这样的:自由是意志决定的。意志本身,谈不上自由或不自由。拿“自由”给“意志”当定语,纯属脑袋劈叉了......

哎,对普罗大众来说,纠结这个才真的脑袋劈叉了......我管神马“自由”、不“自由”,不照样“自由”地该吃吃、该睡睡?
然而,哲学家们就是这么轴这么可爱。你把他们的话当成一种思维训练或游戏就好,千万别陷进去。
陷进去的意义也不大,都21世纪了,对于严密科学来说,“意志”这个概念是不能用的(类似的词汇还有“精神”、“灵魂”)。因为它的意义太含混。
不过,咱毕竟不是科学家,为了生活能多点乐子,不妨后撤一步,还是就着“自由意志”这个话题继续胡说。
叔本华,这个长相酷似外星人的家伙直截了当地宣布自由意志并不存在。而这,要从他那本促发整个西方哲学史转向的天才之书《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谈起。

叔本华口中的“意志”,不仅指人的意志,即个体永不止歇、盲目的欲望和冲动,更是一种超越个体的世界本源和本相。你可以把叔本华的“意志”理解成康德的“物自体”或柏拉图的“理念”。
意志是核心、是本质,还是整体。它无处不在又无孔不入,它操纵一切又反复无常。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直到今天这个四分五裂的花花世界,全仰赖意志的一张一翕和一举一动。
它在万事万物中现身,可你就是遍寻不到它的身影。整个世界都是“意志”的表象——作为渺小、愚蠢的人类,若想猜透“意志”的心思、纯属自不量力、痴人说梦。换句话说,意志就是中国的“道”、印度的“梵”、上帝的另一幅脸孔啊!

OK,明白了意志的含义,那表象又是什么?
其实从上述简介中,你应该会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叔本华这个决绝的家伙,将意志拔得太高,这就导致留给表象的地盘儿实在太大:
首先,按字面意思理解,“表象”就是“表面的现象”。譬如:你觉得一姑娘爱你,可人其实并不爱,对你只是虚为委蛇,内心厌烦。这时,“她爱我”就是个表象——或者说假象。
印度教管这种假象叫“摩耶”。
叔本华的过分之处在于:不仅“她爱我”是表象,连带观察她、揣摩她的你自己(你的身体+你的心理活动),也是个表象。
也就是说:什么主体客体、主观客观,表象面前一视同仁。
这么说,当然让人很不爽。于是有人壮着胆子问叔本华:行吧,都知道你打了一辈子光棍儿,谈恋爱这种事儿就算了。那作为不同于无机物和动物的万物之长:人类的理性思辨、科学创造这类最高级的智性活动,总归不是表象了吧?
叔本华咬咬牙、跺跺脚喝道:还是表象!
......
这是公然把人类的自信心摁在地上摩擦啊。想想黑格尔吧,同为哲学家,都快被他骂开花了,在叔本华眼里,人类算什么东西。

这么说的话,普天之下、时空之中,还有不是表象的东西没有?
叔本华说:没有。
意志是独立于时间和空间的。古往今来、上下四方一切事物都属于表象范畴,只不过所有表象都遵循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分别是:因果律,逻辑推论,数学证明,动机)。
所谓“充足理由律”,只在表象间起作用而和意志没半毛钱关系。
所以叔本华不仅伤害了人类的自信,更伤害了科学的自信——原来科学家费尽心思总结出的各种定律,不管是牛顿定律还是热力学第一定律,只在表象的范围里打转。出了这个圈儿,就能瞥见意志板着个脸、面带嘲讽地看着你:
“渺小、愚蠢的人类啊,在有限的时空中短暂逗留,竟自作多情地去截取那时空中的有限数据,以为这就是常数、这就是我。殊不知,我的脾气是“无常”,我想大爆炸就大爆炸、我想热寂就热寂,你管得着么?
作为意志,我无法无天,我不是逻辑的,也不是不合逻辑的,我是超逻辑的。理性和逻辑是你们人类的发明,不关我的事。”
时至今日,你若问我叔本华到底厉害在哪,就在这儿。不是他的世界观架构或悲观主义(与印度教和佛教的诸多观点不谋而合),甚至不是他对无意识领域的开拓和包括弗洛伊德在内的后世心理学家的启发,而是他看待科学的毒辣眼光。

在启蒙运动引发的乐观主义氛围中,在万物都井井有条的经典力学岿然不动的当时,人对凭理性和知识改天换地有着普遍的迷之自信,天知道叔本华这个外星人是如何洞悉科学的局限性并一举超越他的时代的。
一个原因大概是:叔本华的科学素养很好,他曾写过科学专著《论视觉与色彩》,读他的文章,经常能看到对物理学、天文学、植物学、生理学......的旁征博引。
因其深邃的思想和广博的涉猎,叔本华不仅在文学家、哲学家、艺术家中收获了一圈迷弟——如瓦格纳、尼采、托尔斯泰、王国维等,就连爱因斯坦、薛定谔这样的物理学家也深受其影响。这是后来的“纯文科哲学家”——海德格尔、萨特之流望尘莫及的。(当然这话稍显不负责任的地方是:19世纪的物理和20世纪的物理是两码事,想当“文理通才”这事儿将变得越来越困难,将叔本华托生在20世纪,也不大可能既打造崭新的哲学体系又精通量子力学......)
行文至此,可以解释叔本华为什么会否认自由意志了。
整个世界(包括人类)都是意志的客体化。“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句话当这么理解:
意志和表象不是并列的关系,而是同一世界的不同面向。世界是意志的,也是表象的,但是归根结底是意志的。意志决定一切。
只有将整个世界视为单一意志的表象,这种“世界意志”才配说是自由的——就像《黑衣人》里那个长着数根触手的外星怪物,全片只有他是自由的。
再打个比方:能让人脑中几百亿个神经元网络和宇宙中1000亿个星系网络看起来很相似的“意志”,是自由的。作为人类,只能感叹一句“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是不自由的。

每个人的意志,因受说不清、道不明的主宰表象世界的世界意志的影响和辐射,充其量只是现象。
既然我们感到的“自由”只是身处表象世界的活动,那自由意志当然就是种幻觉。所以叔本华说:“人能做其想做,但不能想其所想。”
一个人只能自由地选他可以想到的选项,但不能选他从未想过的选项——那这个人怎么可能是自由的?
你意识到你有自由意志,那是因为意志冥冥中已经发生了,然后你才意识到或许可以改变它。但是,当你产生一个想要做什么的具体念头的时候,你就是无法同时反思这个念头。
想想科学家都很难治愈的强迫症或性成瘾吧,当事人的行为就往往与他们的自由意志背道而驰:我并不想反复洗手、并不想和陌生人不停地做......可我就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

前文中,提到了科学史上大名鼎鼎的利贝特实验,在此,我不厌其烦地再将它复述一遍:
1983年,本杰明·利贝特等人通过对实验者的脑部扫描发现,在一个人有意识地做出某项决定前(比如按一个按钮),大脑运动皮层就已有神经电信号发出。大脑的这一活动被称为“准备电位”。它比产生行动意识的时间,快0.3秒以上。
也就是说:选择什么在其进入人的意识前就已经决定了,决定的意识是在“决定”产生后才出现的。利贝特由此认为:自由意志并不存在。
后来的实验更进一步:根据一组256个神经元的活性,科学家甚至在受试者知道要做什么前,就能给出预测,准确度达80%。
惊悚吧。
当然,也可以别搞这么复杂。让我们想想“命运”这个词,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觉得这两句老百姓最爱说的大白话合起来跟“自由意志”是有冲突的么?
叔本华在《论命运》一文中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遵循严格的必然性发生”,那是因为简单概括起来:人生只是两种因素互相作用的必然结果,其一为性格,其二为动因(动机)。
一个人的内在性格很难改变,再考虑到生物遗传因素,就更加如此。因此一个人在相似的环境和情势下,往往会做出同样的行为。至于随形势变化而不断涌现的外部动因,看起来充满了偶然和变数,屡屡违逆当事人的具体目标和意愿(譬如你讨厌一份工作,但因恐惧失业不敢辞职,这种生活就与你“不想上班”的心愿相违背),但从一个更大的时间尺度去看,你会发现这恰恰就是你的意愿(譬如因为你的勇气和能力都不够,缺乏生存能力,继续在单位“苟着”就是对你最佳的人生选择)。
老子管这叫“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种必然性,放到整个人生的丈量维度就会变得明晰。所以老人才会说这种话:“冥冥中自有定数”。
人作为认知主体,性格改变不了,只能后知后觉;动因又决定了既定性格的作为,结果就是一切早都注定。你既是你过去的果,也是你未来的因。因此:人生没什么“自由”可谈。一切选择跟际遇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意志)拿捏和贯穿,形成一张纵横交错、繁复精妙的因果巨网,单个节点和单个节点间总能找到“充足理由律”,可你只能静待其形成后慢慢“知其然”,想从整体上“知其所以然”是不可能的,只能“认命”。

斯宾诺莎说得好:“心灵的意愿由一个因素决定,而这个因素又由另一因素决定,然后再另一个,再另一个......就这样无限持续。人们会相信他们是自由的,是因为他们了解自己的意志和欲望,但忽略了致成因素。”
“致成因素”才是关键。然而,这一“关键”又有谁说的清?人们总说“我愿意”、“我愿意”......但叔本华在《论自由意志》中是这么描述“我愿意”的:
“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送给穷人然后因此变穷——如果我愿意! 但我不能愿意这样,因为在我身上的反对意愿太过强烈而使我无法愿意这样;另一方面,如果我有个不同的性格,甚至达到圣人的程度,那我就愿意这样,但这时我就不能不愿意这样,因为我就必须这样去做......”
有点绕。但,听明白了吧?
我愿意≠我自由。
当然,叔本华对自由意志的否定相较于他对科学根基的动摇,不算那么厉害。他对这个话题的论述,总让我想到法国数学家拉普拉斯的假说。
“拉普拉斯妖”是:如果一个“智者”知道宇宙中每个原子确切的位置和动量,就能使用牛顿定律来展现宇宙的整个过程,包括过去和未来。

可惜随着20世纪量子力学的发展,拉普拉斯的19世纪决定论已经站不住脚了。当然,如果叔本华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说:你看你看!我就说牛顿力学是个表象嘛!如今的量子力学,谁又敢保证不是个表象呢......人生一大梦,好戏还在后头。
我怀念叔本华,是因为这个毫不谦虚的家伙反而能教给人谦卑,让我们时不时警醒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什么宇宙“意志”的提线木偶,从而对世事、对他人抱持一份宽容。

初读叔本华是在大学时期(推荐韦启昌的译本),当时年轻,定力不够,读完《论生存的痛苦与虚无》,几乎留下了心理创伤——卧槽,要是这疯子说的是对的,那这世界哪还有半点值得人留恋?不如就地“涅槃”了好。但后来我发现,当初误会了叔本华。其实,在叔本华深沉的悲观主义中蕴藏着某种乐观(或曰达观);在其条分缕析地剖解人生无意义的同时,人生浮现出某种意义。
——就看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大学有门课,名曰《20世纪西方思潮》(现在不可能再开了,光凭“西方”两字,授课教师就得被打成“汉奸”),那会儿觉得还是萨特的学说听着过瘾。
可萨特的说法和叔本华的讲法存在严重冲突,于是给当时的我带来了极大困扰。
时过境迁,公平地说一句:对20出头的年轻人而言,还是萨特那套激进的自由主义哲学管用。年轻人,总要光明一点、乐观一点嘛!可随着年龄渐长、阅历增多,你终会发现,看似偏激的叔本华哲学才真正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两人在学术史上的地位不是一个量级,而且,两人的文笔也不在一个档次。
叔本华是不折不扣的语言大师,文风朴素洗练、文字坚定有力,层出不穷、恰到好处的比喻论证更是信手拈来,深入浅出的诠释着他深刻隽永的思想;萨特受德国哲学的熏陶,行文晦涩难懂,经常是咿咿呀呀的不知所云(跟他的先驱海德格尔一样)。《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这种演讲稿都让他讲的磕磕巴巴,《存在与虚无》更是没法看。萨特总用最罗嗦、最复杂的话术来包装最简单的道理:
什么“存在先于本质”(这话其实不对)、“自在”与“自为”(基本是废话)、“自由在于选择、选择就是责任”、“你看我、我看你”的“他人即地狱”景观......回头想想:都是些啥玩意儿?——作为哲学,它太初级了。所以甭看《存在与虚无》名气大的要死,在正统学术界眼里,这本书不入流。
萨特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才在本就自由奔放的法国大学生和改开以后、眼界刚开的中国大学生群体中博得了好感。事实上,莫说叔本华,就是加缪、阿隆这些同时代的同行,都比他深刻有见地。

对我来说,萨特更像是个一辈子不甘寂寞、积极介入政治的社会活动家,而不是什么严谨的学者,那也行。可是:一个连暴力革命和苏联都看不清的家伙,还能指望他看清什么?(当然,萨特60年代末看清了。可惜,加缪从始至终都门儿清)。
跟错误“介入”的热情洋溢的文学家相比,叔本华那锐眼旁观的冰冷理性更显弥足珍贵。
一个是汲汲于当意见领袖、私生活放荡不羁、约炮无数的情场老手;一个是铁了心和世界为敌、躲进小楼怼天怼地怼同行的“天煞孤星”。
就问你:这俩人的意志,究竟谁更强呢?
换作别人,在不被所有人理解的情况下孤独生活一辈子,早就放弃或彻底疯了。
叔本华真正做到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孟子这两句话分别对应着叔本华人生头70年和最后2年。
这也是叔本华的一生为迷惘的现代人带来的最大“乐观”:不论世事变成什么样子,首先做你自己。其次,等等、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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