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儒林外史》七十九：泼皮闹僧寮，雅士纳俗寮（下）

人们喜欢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但是也并非绝对，总会有立于鸡群的鹤，比如接下来将出现的人物。

镜头继续回到季恬逸这三个打算选文出书的人，这三个人吃喝玩乐了好几天，终于才开始在寺庙门口支起了一个小账本，每天赊账吃饭，一天要大概吃四五钱银子，之前提到房租是每月二两银子，一个月就要三四两银子，再加上买纸，请刻字匠，诸葛天申的钱根本就不耐花，才几个月二百多两银子就所剩无几了。

季恬逸压根就不懂选书，他在路上拉来的萧金铉大概率也是个半吊子选手，他们的重点也根本不在为诸葛天申出书，而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钱袋子，本着能耗着就耗着的原则，一日度过一日。时间一长，季恬逸也开始慌了，他担心“将来这个书不知行与不行，这事怎处?” 萧金铉却说：“这原是他情愿的事，又没有那个强他。他用完了银子，他自然家去再讨，管他怎的!”由此对话更可暴露季恬逸和萧金铉二人的真正意图。

就在这时，一位戴方巾的少年坐着轿子飞快路过他们几个，下榻隔壁和尚家去了，诸葛天申认得这个人，是天长杜十七老爷，名叫杜慎卿。三天后，几个人得以相见。杜公子出场时，作者给了无比照顾的描写：“穿着是莺背色的夹纱直裰，手摇诗扇，脚踏丝履……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而雅，飘然有神仙之概……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与其他许多假名士自我吹嘘的不同，这段人物的描写是从上帝视角赋予的，也就是说这位杜公子或许有真材实料，这不免引起读者对这位新人物的认识欲望。

接下里，作者立马安排了一个情节，向我们展示了这位杜公子的才华。几个人看到桌上堆满的选刻的文章，上面红笔圈点，有些花里胡哨，杜慎卿看都不看，从里面翻出一首诗来，这首诗是萧金铉几天前乌龙潭的春游之作，后者不知死活，请杜慎卿指点。杜公子可就不客气了。

诗中“桃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两句，杜公子一眼就看出是加意做出来的。这要怎么理解？简单来说就是意向不够连贯，其中“桃花”、“杨柳”很简单的意象，却硬生生加入“何苦”、“忽然”这样的假大空的词，原本可以描绘丰富内容的两句诗，却给人一种生拉硬拽，空洞无物的感觉。对此，杜公子建议在句前加一个“问”字，构成人与花的互动，这样从平仄或者薄弱上更适合入词，但依旧不适合作诗。几句话把萧金铉说的透身冰冷。

杜慎卿仅仅只是看了一眼萧金弦写的诗，就有如此深入的思考，足见其对于诗词的敏锐感受，这不仅需要长时间的专门训练，更需要与生俱来的对意象、对美、对文字的超强感受力。

隔天，杜慎卿请各位喝茶赏牡丹，真雅士连聚会的由头看着都这么高雅。三人一到，见到了鲍廷玺，他自称“是杜府太老爷累代的门下”。鲍文卿在世的时候，常受天长县杜老爷关照，在杜老太七十大寿时鲍廷玺随着养父去过一次，赚了百多两银子，还获得不少赏赐。如今没了靠山，自认是杜家“门下”，甘愿臣服受庇，找着大靠山。

杜慎卿的饮食很是清淡寡味，桌子上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只有笋片、樱桃、猪油饺饵、烧卖、鹅油酥、软香糕，喝的是毛尖茶、橘酒。俗不可耐的萧金弦并不受昨天的教训，厚着脸皮提议“即席分韵”作诗，但是这种游戏在杜慎卿看来就是一个俗到极致的活动，觉得还是要以清淡为妙。他看了鲍廷玺一眼，后者心领神会，一句“门下效劳”，立马拿出一只笛子来，去了锦套，坐在席上，鸣鸣咽咽，将笛子吹着，还有一个小弟走到鲍廷玺身边站着，拍着手，唱李太白的《清平调》。杜慎卿和鲍廷玺二人，一个心安理得当了主子，一个心甘情愿做了奴才，各取所需，两相安好。

杜慎卿酒量很大，不怎么吃东西，只顾喝酒，在音乐的助兴下很快就颓然醉了，另外三个人由于没什么东西吃，也很快喝醉了，手舞足蹈起来。回到住处，恍惚如在梦中。

又过了一两日，季恬逸三个人虽然没钱了，依旧硬着头皮要回请杜慎卿那日的酒席，就硬拉着他聚升楼酒馆里，点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杜慎卿口味极清淡，就算喝酒也只是吃吃点心糕点，如今被硬拉到酒楼，吃了一口板鸭，立马就吃吐了。三个人风卷残云地把肉吃完，到楼下赊账。俗不可耐吧？

杜慎卿不仅诗词有颇高造诣，在政论之上也有独特的见解。饭后几人散步到雨花台岗，见到一方刻有“夷十族处”的碑，杜慎卿表达了一番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惩戒方孝孺，诛连“高、曾、祖、考、子、孙、曾、元”，仅仅只是父党一族，母党、妻党还不曾及，更不及门生党，所谓的“夷十族”是不存在的，且批评方孝孺“迂而不当”，不值得讲。永乐帝也不至于如此惨毒，“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一个齐梁世界了!”的确是见解独特。

回到住处，众人见季苇萧已经在屋内侯着，见着杜慎卿，季苇萧一番膜拜，高兴不已。读者可还记得？季苇萧在扬州管关税的时候，偷偷娶了个小老婆，无比风流快活，还写信奉劝季恬逸早早离开南京。此时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下一篇接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