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笔记
佩索阿 接近午夜的时刻,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灯光沉默地向后闪过。待到它向上飞去,原本均匀的灯光就变成了庞然的灯海。它们看上去如此遥远,以至于令人怀疑是否真的有人就居住在其中的缝隙。佩索阿,背包,身体,还有其他种种不可避免的无聊,像这样,我将它们带到万米高空之上。 我看不见夜晚的云层,但我知道我正向它迫近。待到飞机入云,地面上的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几本书都在背包里,可是我没有任何想要翻开并阅读它们的愿望。于是我只是看看窗外。平流层的黑暗过于单调,我无法判断自己走了多远。繁星纷纷落下,厌倦比睡意来得更快。 风在云隙间游离,像牧人疲惫的马鞭。下方的黑暗里偶尔闪过零碎的灯火。尽管它们的排列不尽相同,却无法让人记住它们之间存在任何区别。佩索阿还在我的背包里。我将它随身携带,在遥不可及的高空飞越无数没有名字的县城和村庄,一座又一座。 不久后睡意战胜了厌倦,以轻描淡写的方式。睡眠在我身上发生,就像我又重新回到地面上一样。这个晚上,我不会翻开任何一本书,正如我不愿再将自己的存在当作书页阅读一样。 成都 我衷心希望自己曾经去过的每一座城市都是不同的。尽管如此,倘若问我眼下正置身其中的这座城市,它的市中心和其他任何一座大城市的有何不同,我却说不上来。我分不清成都和南京的市中心,宽窄巷子和锦里古街和别处的商业街似乎也无甚差别。一切大城市中心区的样貌都是趋同的,正如一切中小县城的样貌也都相去无几。 既然来到了这里,我或许也可以假装自己正身处异域。可若要这样做,就意味着我的眼睛和耳朵必须忽视散落在街头的粤菜馆和湘菜馆,新疆美食和麻辣拌,北京话和闽南话,东北话和沪语。它们却以不可抑制的方式纷纷出现,争相闪过我的眼睛和耳朵。川菜密度最高的地方是面向各地游客的特色商业区,本地人从不会去的地方。别处是和家园相对的概念。然而当别处无异于家园,家园自然也无异于别处。地域虚无主义无处不在。整个世界早已变成一锅杂烩。 不同地域间的差别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巨大,真正地将地域加以划分的是我们的观念以及它在记忆中的水位。在某个夜晚,空荡荡的地铁车站,通向一座体育场的窄巷,因为过度熬夜而充血的路灯,以及路灯下昏暗的积水。它们自身的波形永久地停留在我的脑海中。 那天我是否真的在成都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它们的缘故,我记住了这座城市的形象。 草堂 草堂的位置远离市中心,却也并不处于荒僻的市郊。包围它的是几片居民区,其中却难以见到高层建筑。堂前是草木成荫,屋顶是枯枝败叶。1200年前杜甫在这里起居和写作。 而杜甫大概算不上一位隐士。即便是入川后深居草堂的日子里,他也从未停止对现实的关注。不同于任何隐者,他并不刻意地与现实保持距离。他有四处奔走的一生,而现实却始终是他心脏的一部分。 迷失山城 第三天,乘坐k字号列车进入重庆。不论是做梦还是写作,只要是在关于造梦的活动中,编织时空于我而言几乎是一种本能。错综复杂又无穷无尽的时空,它们始终如黑暗的谜语般吸引我,从未停止。而重庆则为这些曾经局限在主观的幻想找到了客观的寄托。 成都是平面的,静止的,线性的。重庆则是立体的,跳跃的,蒙太奇的。地形如此,城市气质亦然。高耸的层楼在长江两岸逐级而上,完全无视城市建设的自然规律和透视原则。入夜时分,霓虹灯的辉煌沿江岸延伸,从江水到深山,从光明到黑暗。街道依山而建,轻轨穿空而过。走进一间屋再推开一扇门,我将永远不知道是什么正在迎接我。 一一仰视山道中的那些昏暗的窗口,阳台的细绳上挂满颜色各异的衣服,在多云的天空下弥漫着湿润的氛围。那些衣服往往令我感到惊讶——很难相信真的有人每天居住在这里,并且以一种日常的方式各自生活。这座城市时时给人以一种感觉——适合造梦却不宜生活。 白天,在错综复杂的大小山路间进进出出。一种想要在群山层楼中迷路的想法时常在我的脑海中浮动。晦暗的角落和未曾涉足的巷口,它们在我眼中的魔力从未减弱。可是另一方面,为了不浪费旅途中的时间,我有意识地避免让自己失去方向。解放碑,白象居,洪崖洞,十八梯。从清晨直到黄昏,按照既定的线路,我去了那些提前规划好要去的地方,一个又一个。 到重庆的第二夜,以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方式,我走进了一条错路。待到发现这件事,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太远。继续向前走去,巷道低暗潮湿,走向曲折不定。夜空被向上的枯枝和层叠的屋檐所分割,月影悬挂其间,又被藏进鞋子里。意象一一串联起来,在夜晚走向往昔的梦最黑暗的核心。 沿路拾级而上,路边出现几处冷落的清吧。我在脑海中记下它们的名字,想着自己明天还会再来这里。然后我继续向上走去,那些寥落的灯光消失在我的身后。一切的发生都像在一个朦胧的短梦之中。我的手中没有任何开关,无法控制梦的长短,开始和结束。我是没有意识的容器,随波逐流地漂浮在迷离难测的江流中间。 十分钟之后我走出了那条街道。回到主路上,我发现自己遗忘了所有的名字,连同进入那条暗巷的路线。此后几天我再没去过那个街区。 古城墙 “到处是山城。在匈牙利,人们总在河谷里或山脚下建成,而这里的城市都在山上俯瞰平原。那些建城者的脑海里究竟装着什么样的死敌?出于什么样的恐惧逃到高处寻求绝壁庇护?” ——瑟尔伯·昂托《月光下的旅人》 石井坡 旧宅,杂货铺,沉默的黄狗,台阶上的烟蒂,半身不遂的老人。冬日的山城阳光极少,老人们在日益陈旧的天空下蹒跚着游荡,鬓发花白或全白。山中的旧街区,曲折的石砌台阶是联系外界的唯一通道。 若干年前,当人们搬入山里居住,山外还没有如今的那些高层建筑。那时他们是青年人,老街区也并不老。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的人或许并不少。 如今,日益褪色的墙壁像墙外的风一样寂静。很多窗口里的人搬走了。而那些尚未搬走的人们,他们同样会变老。他们或许真的会在此地度过一生,看着山外的阳光渐渐被高层建筑完全淹没。酷暑后面是寒冬。他们将以无限的余生留恋昔日的旅程,幻想山中时间的静止。 另一个山城 最后一夜乘公车出行。晚上出门不需要有目的地,于是随意挑选了一个街区下车。 下车后发现,这里距离江岸已经很远。比起重庆的大多数街区,这里的街道要平整的多,两侧多是不起眼的餐馆和便利店。后面的居民楼外墙贴着小块的白瓷砖,有些陈旧。暗窗一排又一排,紧贴在一起。灯光或明或暗。 走进一家面馆。一碗面只要七块钱,浇满红油,白汽四溢。门外的人们在山间的居民楼中出入。窗口间偶尔有人影闪过,在漆黑的天空下收起衣服。 一天前,我以为重庆是一座适于造梦却不宜生活的城市。而眼下我看到的却是另一个山城。在这里,梦和日常并非截然对立。梦可以是日常,日常也可以如梦一般魔幻,以一种外人难以涉及的默契。在群山间隐秘的梦里,有人在其中拥有日常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只是这种日常也具备某种梦一般的神秘,又自成一种现实。这种神秘存在于人们的每一个动作中——动作的发起者并不知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