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 who whispers》中意翻译对照
卡尔的He who whispers是其写作生涯中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代表了作者从三十年代以trick为主要特色的创作风格到二战后弱化trick，以故事性取胜的风格转折。与《沉睡的人面狮身》、《我的前妻们》、《青铜神灯的诅咒》等共同构成了这一时期的作品。
我最早阅读这部作品，是在学校的图书馆中。这本小说被收录在detective book club丛书中，每一本都是精装硬壳，里面包含有三部小说。除这部小说之外，这一丛书还包括了克里斯蒂的《Dead man’s folly》等名作。我当时读过之后，出于喜爱，以至于将全书都复印了下来，并装订成了十几个小册子，至今还保存在家里。
在我看来，这是卡尔写作生涯中完成度很高的作品，从故事，人物，到他擅长的超自然气氛和不可能犯罪的解答，都达到了极佳的水准。值得一提的是书中的语言，无论是战后的颓败，还是战前的梦幻，都有着非常传神的摹画。如果想要翻译成外语，对于这些氛围的把握，也是对译者的考验。
这本书最早翻译成中文，是台湾的译者。大陆最早引进的，也是这个台湾的译本。这个译本语言流畅，可以说是翻译的佳作。比如书名的“耳语之人”，便是十分贴切的意译。但美中不足的是，对于氛围的传达，并没有达到我期待的高度。当然，这也是出于一个书迷吹毛求疵的要求罢了。
最近又找到了这本书的意大利语翻译版本。兴致所至，便将中意两个翻译版本列作对比。我是翻译的门外汉，尤其是意大利语仍在学习过程当中，水平很烂，所以这主要是作为自己学习语言的一个记录。不自量力地把意大利语翻成中文，仅是作为参考。
首先对比的是全书的开头：
A dinner of the Murder Club—our first meeting in more than five years—will be held at Beltring's Restaurant on Friday, June 1st, at 8:30 p.m. The speaker will be Professor Rigaud. Guests have not hitherto been permitted; but if you, my dear Hammond, would care to come along as my guest . . . ?
THAT, he thought, was a sign of the times.
A fine rain was falling, less a rain than a sort of greasy mist, when Miles Hammond turned off Shaftesbury Avenue into Dean Street. Though you could tell little from the darkened sky, it must be close on half-past nine o'clock. To be invited to a dinner of the Murder Club, and then to get there nearly an hour late, was more than mere discourtesy; it was infernal, unpardonable cheek even though you had a good reason.
And yet, as he reached the first turning where Romilly Street trails along the outskirts of Soho, Miles Hammond stopped.
A sign of the times, the letter in his pocket A sign, in this year nineteen-forty-five, that peace had crept back unwillingly to Europe. And he couldn't get used to it.
Miles looked round him.
On his left, as he stood at the corner of Romilly Street, was the east wall of St. Anne's Church. The grey wall, with its big round-arched window, stood up almost intact. But there was no glass in the window, and nothing beyond except a grey-white tower seen through it. Where high explosive had ripped along Dean Street, making chaos of matchboard houses and spilling strings of garlic into the road along with broken glass and mortar-dust, they had now built a neat static-water tank—with barbed wire so that children shouldn't fall in and get drowned. But the scars remained, under whispering rain. On the east wall of St Anne's, just under that gaping window, was an old plaque commemorating the sacrifice of those who died in the last war.
中文译本：
谋杀俱乐部举办第一次聚会距今已有5年多了，这次的晚宴将于6月1日星期五晚间8点半在贝尔翠餐厅举行，演讲者是芮高德教授。目前并不打算开放给外人参加，不过，亲爱的汉蒙德，若您愿意当我的座上宾……
他想，这反映了时局。
细雨连绵。迈尔斯·汉蒙德从沙夫茨伯里大道转入狄恩街时，渐弱的雨势弥漫成一片潮湿雾气。尽管天色昏暗，隐约还能看得清，时间肯定将近9点半了。受邀参加谋杀俱乐部晚宴迟到快一个钟头，这已经不仅是无礼，简直是丢脸丢大了，就算有再好的理由，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都令人难以饶恕。
来到苏活区郊外罗米利街的第一个转角，迈尔斯·汉蒙德停下脚步。
他口袋里的那封信反映了时局。就在1945年，和平的时局悄然不觉又心不甘情不愿地遍及全欧洲。他还不太习惯。
迈尔斯环顾四周。
他正驻足于罗米利街一角，左侧是圣安妮教堂的东墙，嵌着圆拱形大窗户的灰墙完好无缺地矗立在那儿，不过窗上的玻璃没了，从窗口望去，仅剩一座灰白色的塔。战时的密集轰炸把狄恩街沿路炸得面目全非，企口板建筑房子的碎片和蒜头瓣，连同碎玻璃和灰泥粉末一块散落在马路上。现在那里建了一座静水贮水池——用刺网环绕，以防小孩子跌入溺毙。然而在纷飞细雨中，累累伤痕犹可见。圣安妮教堂东墙的那扇破窗下竖着一块碑，纪念那些不久前在战争中捐躯的战士。
从中英文的对比来看，翻译还是非常忠实的，译者几乎是逐字逐句进行了翻译，并且译笔也十分流畅生动。这套卡尔的作品集的翻译常为读者所诟病，但单论这一本书来说，似乎挑不出什么明显的毛病。个人认为唯一几点不足的是，开头的书信，没有翻译出应有的书信腔调，而显得过于口语化。
另外，第三段落的这句话：
“Though you could tell little from the darkened sky, it must be close on half-past nine o'clock.”
我认为作者的意思并非是“隐约还能看得清”，而是在说因为下雨，无法从天上的月亮方位和天光的明暗来判断时间，但主人公还是能估计出来现在的时刻（比如估算自己出发后走了多久，走到了什么位置等等）。
再看看意大利语的版本：
Il Club del Delitto si riunirà, dopo cinque anni, al ristorante Beltring, venerdì, primo giugno, alle otto e mezzo. Parlerà il professore Antoine Rigaud. Finora non abbiamo mai ammesso persone estranee, ma se mi usate la cortesia, caro Hammond, di essere mio ospite...?
（时隔五年，谋杀俱乐部将于六月一日星期五晚八点半，在贝尔翠酒店重聚。安东尼·芮高德教授将亲致演讲。虽至今为止，本俱乐部从未准许陌生人加入。然亲亲吾友汉蒙德，不知此次能否有幸邀请您作我的座上宾……？）
‘Come sono cambiati i tempi!’ mormorò Miles Hammond. ‘Avere l'insigne onore di essere invitato al Club del Delitto e ci arrivo con quasi un'ora di ritardo! Anche se le scuse che si possono addurre sono più che plausibili, è una grossa scortesia.’
（“时移世异！” 迈尔斯·汉蒙德轻声自语道，“被谋杀俱乐部邀请已经是莫大的荣幸，而我居然晚了将近一个钟头！且不论我提的理由有多充分，这总是十二万分的失礼。”）
Dovevano essere circa le nove e mezzo, e dal cielo cadeva una pioggia così sottile che si dissolveva in una specie di vapore grigio e appiccicaticcio.
（时刻定然将近九点半了。细雨从天而降，化作了一片灰蒙蒙、黏糊糊的水雾。）
In Romilly Street, Miles si fermò e diede un'occhiata in giro.
（迈尔斯在罗米利街停步，举目四顾。）
A sinistra, la chiesa di Sant'Anna elevava nella nebbia i muri grigi, ancora intatti, della sua facciata est. Attraverso la grande finestra gotica, priva delle vetrate, s'intravedeva la sagoma vaga di una torre, situata di là dal tempio. Più avanti, Dean Street mostrava le sue ferite. Un reticolato cingeva una larga buca fatta dai bombardamenti. La pace, nell'anno di grazia millenovecentoquarantacinque, tornava lentamente e quasi controvoglia. Quel rione devastato pareva irreale. Ma, in verità, per Miles Hammond, non ancora ripresosi da un lungo incubo, tutto ormai prendeva un aspetto allucinante.
（在他左方，圣安妮教堂东面尚算完好的灰色石墙隐现于雨雾之中。壮观的哥特式的窗子上，玻璃已经不见。透过窗子，依稀可以看到教堂旁一座高塔的模糊剪影。更前方，狄恩街正向世人展示着它的伤疤：铁丝网围起了一个炮弹轰炸留下的巨大凹坑。和平，在这个1945年，似乎带着几分不情愿一般，正在慢慢回返。那面目全非的街区，也显得不够真实。事实上，对于尚未从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魇当中彻底恢复过来的汉蒙德来说，现如今的一切都有如幻象。）
可以看出来，意语译者对原作进行了较大幅度的调整和删减。
调整的方面，比如原作的第二段和第三段，被重新捏和在一起，顺序打乱之后又重新分成了两段。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被放在了第二段，对于雨势的描写以及时间的估计，都放到了第三段落。
删减方面，书中比如沙夫茨伯里大道、苏活区等伦敦地名都已不见，只留下了贝尔翠酒店、罗米利街、圣安妮教堂和迪恩街。而大刀阔斧的删减在最后第一段体现得尤为明显。许多作为卡尔特色的场景细节描写遭到了抛弃，只保留了骨架结构（地名的删减，也是由于与骨架的关系不大）。并且和前面的段落又捏和在了一起，顺序也被调整。
这种译法，当然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会说不够忠实原著。但对于推理小说（意大利人所谓的giallo）来说，可能在意大利译者的眼里，由于本来也不是能进入文学殿堂的严肃著作，所以译文还是以便于阅读，讲清楚故事作为主要诉求。我曾听意大利的朋友们介绍说，他们的电影译制片也是一个非常有特色的产业，配音也是力求地道。恐怕在意大利人看来，翻译的忠实并非是颠扑不破的铁律，而是要进行一定的“本土化”。
从效果上来看，虽然删去了一些枝蔓的描写之后，对于传达战后氛围有了一些削弱，但总体来说效率有所提高，语言更为简洁明快。一些长句，比如最后一段中的环境描写：
Where high explosive had ripped along Dean Street, making chaos of matchboard houses and spilling strings of garlic into the road along with broken glass and mortar-dust, they had now built a neat static-water tank—with barbed wire so that children shouldn't fall in and get drowned.
在意大利译本中，只剩下了一个结构简单的主谓宾顺序的短句：
Un reticolato cingeva una larga buca fatta dai bombardamenti.
（用铁丝网围起了一个巨大的炮弹坑。）
显然大大提高了读者的阅读效率。
而紧接着后面的一句，在意大利语译本中被提到了这句话的前面。而且原作中只是一个无生命的陈述，但在意大利语译本中，为了和后面的句子衔接，进行了拟人化的修改，从而自然地引出了后面的句子。我在翻译中用了一个分号隔开，也是揣摩译者的用意后进行的改动。
这是译者在逻辑上进行加工，便于读者理解进行了努力。
再看译者为了便于努力，在文本中加入一些额外辅助的做法：
原作的第二三段中，都有主人公心理活动的描写。卡尔的写法比较灵动，将其穿插在一些场景叙述当中。但译者则将其提炼出来，捏合到了一起，读起来显然更顺。另外，原作中心理活动和场景描写用的是同样的字体，也没有任何符号区隔。而译本将心理活动改为主人公的自言自语，并用引号标记出来，显然大大降低了理解的难度。
这是一些翻译理念方面的讨论。
其次是关于语言方面的细节：
首先是时态，英文中是以一般过去时为主，辅以过去进行时进行叙述。意大利语中一般以过去未完成时描写环境，以远过去时描写人物行为。
第二，关于第一段的书信，我觉得意大利语的翻译更好，口语腔调较少。最后一句，中文译者和意大利语译者在最后一句的理解都很准确。现代英文的第二人称已经没有了敬语，但无论是“if you would care to”这种说法，还是这种用假设代替提问的语气，都可以作为提示，所以中文翻译成了“您”而不是“你”，是很合理的。而意大利语中则用第二人称复数来表示尊称，也和中文采用“您”来翻译不谋而合。另外，目前意大利语用第三人称单数表示尊敬比较普遍，有资料中说第二人称复数的用法已经在二战后不再流行，这种翻译更凸显了写信人的老派和小说背景的年代感。
（mi usare／fare la cortesia di是一种固定搭配，表示请求。）
第三，关于‘Come sono cambiati i tempi!’（“时代变化多么大啊！”）这句感叹，意大利语译者放在了最前面。这句话其实是含有很复杂的感情的。一方面是战后秩序恢复的感叹（比如谋杀俱乐部的重开，不过这个在原作和译本中都放在了比较后面才进行解释（E ora il Club del Delitto, istituzione perfettamente pre-bellica, riapriva i battenti...）），另一方面也是感叹战争对社会的改变，一种今不如昔的缅怀。译本中后面紧跟着的心理活动与这句感叹毫无相关，其实是有点没头没尾的。
第四，‘dal cielo cadeva una pioggia così sottile che si dissolveva in una specie di vapore grigio e appiccicaticcio’（细雨从天而降，化作了一片灰蒙蒙、黏糊糊的水雾。）这句话，意大利语翻译得其实很传神。不过译者在别处大刀阔斧地删改，在这里又加了一个原作没在这里使用的关于颜色的形容词，实在是比较奇怪的做法。
补充一下，“less a rain than a sort of greasy mist”这种说法是卡尔很喜欢用的句式，挺有个人特色。
最后再说下书名。He who whispers和具体的人称、性别没关系，主要强调一种状态。所以中文翻译成耳语之人，相当准确，尤其是考虑到后面贴合的剧情，可谓不刊之译。意大利语翻译成Il terrore che mormora，虽然也是和英文一样译成了定语从句，但把He翻译成了terrore（恐怖，恐怖的人），化虚为实，总觉得少了点睛之笔。
2024年1月3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