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当我和九零后的小姐妹说自己“年近四十”的时候,她们哈哈大笑,仿佛我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玩笑。我又和几个不同的人说起这句话,“年近四十”仿佛是个挠痒痒的工具,每个人听了以后都大笑不已。笑点在哪?我把它乐观地理解为人们不愿意相信我快四十了。另一方面,也出于一种大家对于40这个不上不下的年龄的微妙态度,尤其对一个未婚女性。连我自己,有意想用 “年近四十” 这个标题时,也暗暗纠结了两下。我发觉近两年,我也有些避讳提到年龄这回事,仿佛对马上要成为一个40岁的单身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可转念一想——是谁在嘲笑四十岁的女人?都是大自然的正常现象,凭什么四十岁的女人要为年龄大的惭愧?这些贬低女性的封建糟粕想法,是在什么时候种进我的脑子里的?觉察到这一点怯懦,我反而来了迎上去的勇气,把名字定了下来。我很好奇那些比我年龄更大的女性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最近读的这两本书,梅·萨藤的《独居日记》和伊藤比吕美的《闭经记》,内容都是她们细细密密的生活经历的记录,读起来非常亲切有趣,大概是全世界的女性担心的和关心的东西都类似。说起年龄,这两位写此书时一位58岁,一位55岁。55岁的比吕美在书中开篇就大谈月经和性事,58岁的梅·萨藤独居在美国乡下纳尔逊,在日记中写道:“在此年龄,我仍然活蹦乱跳,陷入情网,更富有创造性,心绪和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潜力。”。看到这两位阿姨随着年纪增长,依旧拥有如此鲜活的生活,而越发赤诚勇敢,真是鼓舞人心。最近这些日子是我人生中最清静幸福的一段时光。我一心扑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把过去让我痛苦抑郁的事情都解决掉——屏蔽酗酒无耻的父亲,忽略不相干的活动和人,把男人也抛之脑后。总之就是,把生活的主导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这几年修炼出来的力量,在此时化成了一句理直气壮的话:在我的展望中,四十岁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独立、自主、洒脱、有力量。想到自己越来越靠近这样的形象,可以充分信任自己的判断,敢于去质疑不公和权威,这真让我感觉到解放。过去每当我想起一个权威的女性形象时,我会想起戴锦华老师。我有幸见过她一面,相貌不再年轻,甚至也不美,但那种言谈举止中传递出来的思辨和独立,对自己所研究之事的真诚和底气,像聚光灯一样照我在怯懦和游离上。看,一个心理全然成熟的女性,是一个灵魂独立的,依靠自己判断发声的大女人。蔡依林有一次在演唱会上说过:“我四十岁了,feel damn good!(感觉真他妈的好!)”那时候并不理解怎么会越老越感觉好?这些女性都打破了过去人们脑海中(或者说我脑海中)四十岁女性应该什么样的刻板印象——显然年轻时候在乎的东西还太浅薄,不敢相信时间带给人成熟的好,所以怕老。还有一点很大程度上的解放了我,我不太在意别人喜不喜欢我,高不高兴,尤其是那些满脑子男权思想为上的人——说到底,我是靠我自己的辛勤工作存活于世的,为什么要害怕他们说什么?有一天,我在健身房锻炼,有一个女生过来与我寒暄,她夸赞我的“蜜桃臀”练的不错,很性感。我翻了个白眼回应她:“我健身从来不练屁股!”然后就走开了。也许她是好心地与我开启话题,我的反应有些过度。但我确实内心厌恶这些“蜜桃臀”“A4腰”的标准,难逃媚男(取悦男性)的嫌疑,简直是对我自发的运动热情的辱没。为了把自己从这种对女性里内外合的压迫中解救出来,我经历几年对自己的感受探索和认知练习,成长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和正念老师。这些路走的多辛苦,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它太微小、太隐晦、太常见,很多时候难说这种困惑和沮丧是从哪里来的。哪怕是前年,我因为录短视频出镜,一位女性记者和我私下说:“你的视频里化妆得太好看了,会影响你的语言的可信度。”我表示不赞同,但又不知如何作答。过后我才反应过来,人们看到好看的女性就会质疑她的智商,这不是一种刻板印象吗?她也自称是一位女性主义者,却不自知自己也对女性有这样的隐形评判。回看20岁、30岁的自己,有太多想要告诉那时的自己的话,但我也知道如果不经历生活中的那些痛苦,我也不会有勇气、有毅力一直打破过去的自己。这不是说痛苦是应该的,而是我看到作为女人所受的四面夹击,如果不是到绝路,还不足以下决心应对内心的恐惧。这对我自己是一个警醒,也是对身处痛苦之中的人的鼓励,因为这困境在逼迫你不得不去应对,去改变点什么,反而一不留神走在了前面。三十出头的时候,朋友们还总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替我着急。走着走着这两年口风都变了,都说不结婚真好啊,你可真明智。其实是我哪里是明智,是过去自己的问题都应接不暇,遇到的男人也不太给力,阴差阳错躲过了瞎结婚这道坎。波伏娃有句名言,“男人的极大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还是在小时候,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人生拿走你一些东西,同时也会给你另一些东西。(我的口气好像80岁的老奶奶啊,但我真是这么想的)。人生给了我一些痛苦,但也给了我更敏锐的心和更广阔的天地。在每一个舒适的地方快滑下去的时候,又发现情况不对又奋力向上,失败,再尝试,失败,再尝试。到了这两年,在牛津大学上完正念师资课,可以自由自主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我突然没有这种需要努力的抗争了。我允许自己做自己,有缺陷、有错误、有脾气、但自由满足。不完美也不强大,但我可以选择不怯懦不沉默。本想写写年近四十,我的解放、成长与快乐,打破一直以来对四十岁女人的刻板印象——也许是打破我脑海中的阿姨的形象。但写着写着,我感觉抛开更大的环境、更长的时间线去谈个人成长和努力,对处于无力的、不幸的处境的人是不公平的。这是我不能回避的。对于我个人,这种成长和进步是值得庆祝的(学会为自己庆祝是一种强大的自我激励方式),但对于女性这个群体而言是可悲的,我们非要做到某种程度,才能信任自己可以独立做决定,才能对自己表示认可吗?需要重申的是,我写下的只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女性的真实想法,不能代表任何年龄性别或职业群体。虽然我也迟疑了几天,个人的体验只是沧海一粟,但我逐渐离清它是有价值的:如果人人都隐藏自己,我们要如何了解他人?怎么敢袒露自己?如何拥有真实的交流,理解我们共通的命运?如果我不信任我的表达是有价值的,被外界评说所左右,我们如何拥有表达的自信和自由?与时光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