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方回来的太公
我和三太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20多年前的早上,那时我应该是四五岁的年纪。太公坐在祠堂大门外的一把椅子上,我和许多位宗族里的小孩排成一行。每个小孩走到太公的面前,喊一声太公领一件衣服。衣服是一件深蓝色有拉链的外套,那时候我身上穿的还是家里粗布织的褂子。
太公我有五位,但留给我印象的只剩下三位。大太公是爷爷的父亲,我的曾祖父。听爷爷讲曾祖父四十岁的时候,有天晚上发了一夜高烧,第二天就没了呼吸。那是候爷爷才五六岁的年纪,因此没上过几年学,成了寡妇的曾祖母膝下还有三个儿子要养活。为了维持生活,老三,老二都过继给了别家。爷爷在三兄弟里排行老二,过继给四太公当儿子。
听爷爷讲一开始四太公一家对爷爷还是不错的,可是后面四太婆终于生了儿子,爷爷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那是候爷爷不仅要干农活,上山劈柴,下田插秧,还要帮忙照顾自己的堂弟。每天吃的是剩下的地瓜细糠,还要遭受时不时的毒打。有一回四太公把爷爷打狠了,爷爷一个人躲到山里面去,在不知道谁家的坟头下面睡了一夜。
曾祖母听说爷爷跑丢了,一个人提着煤油灯翻山越岭呼唤爷爷的名字。找了爷爷一夜的曾祖母和四太婆打了一架,最后曾祖母还是把爷爷接了回去。
二太公我从未听爷爷讲起,应该很早就过世了。有一个儿子,在我七位伯公里面排行老六。但是听说六伯公有一次和六叔婆吵了一架,自己一个人跑到隔壁镇的水库,在脚底绑了块石头跳了下去。最后六伯公的尸体还是水性好的爷爷从水底捞上来的。
五太公有两个儿子,排行老四和老五。两兄弟很早就离开祖辈的山村,搬去了县城扎根。四伯公开了一家小型的印刷厂,五伯公是帮人修补家具,有一次还看到他帮大伯公家阉鸡。如今两位伯公都闯出了自己一方天地,四伯公县城有两套房,大儿子在深圳也买了房。五伯公没那么阔绰,但是县城也新盖了一栋五层高的独栋。谈起他们奶奶总是有一点不屑“好个鬼,还不是靠你三太公,人家说他们以前在县城还去捡人家的猪脚回去吃。”
我的三太公四十多年前从南方的一座宝岛回来,他离开家乡的时候约莫三十岁的年纪,那年GMD来拉壮丁,每户派了名额。曾祖父作为当家的长子,拿了主意让三太公跟着部队上了前线。没想这一去只到曾祖父过世,也没有看到三太公回来。家里的人都认定三太公死在了战场上,给他立了墓碑,每年时节都会拿些香烛黄纸去祭拜。
听奶奶讲三太公是一个人从南方的宝岛,坐飞机到省会的机场,一边打听一边凭着当时的记忆,一步一步找到了阔别了三十八年的故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三太公敲响了四太公的家门,当时四太公以为是来了做贼的,隔着木门呵斥外面来的生人。知道后面三太公报了自己和兄弟的生辰八字,四太公才开了门和三太公认了亲。
三太公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乡野田间,伯公,堂叔四面八方的人赶来,瞧一瞧这位已经“过世”将近四十年的亲人模样。奶奶说当家里人给他讲起给他立墓碑的事,三太公反而笑着打趣“是托你们的拜的福,在那边我才一直身体健康”。
头几年三太公回来,都是爷爷去市里机场接回老家,后面三太公就想在镇子买套房子住下来。奶奶说那时候一切都谈妥了,连房子定金也付了。但是远在县城的四伯公,五伯公听到了风声,从县里赶了回来。两兄弟跟三太公聊了一晚,后面三太公听从了四伯公的安排,退了镇子的房子,在县里重新置办了一幢两层楼的房子,还娶了一个小我奶奶几岁的曾祖婆。
每次聊起这件事,奶奶总是一肚子气。自从四伯公和五伯公给三太公在县城里安了家,两兄弟的日子好过了头。儿子女儿上大学,盖了新房当了老板。三太公这一折腾不仅搭进去几万块的定金,还让爷爷奶奶空欢喜了一场。当时在镇上给太公选好房子后,爷爷就跟在S市开沙发厂的叔叔通了消息,想让叔叔在三太公的楼下开个店面,只是没想到等老叔打包了家伙赶回来,却扑了一场空。
听奶奶讲三太公原本在南岛成了婚,但是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两后面领养了一个孩子,在本地开了一家金店。只是后面三太公原配过世了,所以才想在故乡重新成一个家。再娶的三太婆丈夫过世了,嫁过来的时候还带着两个儿子。光闪闪的三太公紧紧地看着。
每年的春节,中秋,三太公都会在四伯公的护送下,回到闭塞的乡下住上几天。每家都会轮流把三太公请过去吃上一顿团圆饭。每日的清早,奶奶烧一壶开水,打一个生鸡蛋,冲一杯滚烫的鸡蛋羹。三太公每次喝完鸡蛋羹,都要从嘴里取下假牙,放到清水里泡一会,再用手指小心搓洗一遍,最后将杯子里的水狠狠泼出去。
三太公刚回来时浑身是宝贝,包里装的都是金项链,金戒指,甚至还有金手表。不过这些金银首饰都一件件地没了,奶奶断定这些都是进了五太公一家的口袋。因为刚回来那几年,三太公都是在他们家住的。不管去哪四伯公,五伯公都是寸步不离,把金有一回听说三太公要跟每一个侄媳妇一对金耳环,等奶奶做完农活赶去五太公家时候,五太公确两句话就把奶奶打发了“没有了,早就发完了”。
三太公的金银财宝我没见着过,只见到过他送给四太公和五太公一人一把黑伞。那把伞比小孩都高,足以做拐杖了,伞把雕刻着金色图案。不过四伯公确确实实有一枚戴在大拇指的金扳指,嘴巴镶了一颗银牙。
后面三太公渐渐走不动了,回来的次数多了起来。奶奶说县里那俩兄弟,把太公的钱刮完了,就把人丢给我们伺候。三太公因为当过兵,每个月都会有那头寄养老金过来。具体多少没听四伯公讲过,只记得有一回要去县城吃酒席,照往常一样先去他家落脚。
几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拿着一堆证件打着电话。他在那头和电话里的人争论不休,似乎是太公那边的钱被卡住了打不过来。四叔婆和我小声地聊着天,他突然冲着四叔婆吼了一声“X你妈的,小声点啊!”。客厅里大家不再做声,四叔婆望着我作出一个苦笑的表情。
不过四伯公还是给三太公操办了两件大事的,一件是在三太公的八十寿宴上,给三太公定做了一块牌匾。那块牌匾挂在祠堂中厅的横梁上,上面裱着“德寿双高”四个金色大字。另一个是给三太公量身做了一个木头雕塑,那雕塑放在我家的老房子里,平时都是用红布盖着。不过后面那木像受了潮渐渐腐烂了,四伯公便埋怨爷爷奶奶没有把“三太公”照顾好,奶奶讲到这都是一肚子的气,“把活太公接到县里去,把木太公丢给我们伺候。”
可是后面我们失掉木太公,也失掉了活太公。三太公的葬礼是在十一年前的冬天举行的,那年我高中毕业在X市打工。听到消息的大爷,老妈买了火车票赶回老家。等到我和妹妹临近年关,坐了二十七个小时的火车到了县城,三太公的丧事早已办妥。听爷爷讲那天办了二十桌的酒席,来了南南北北的人,还有南岛那边来的客人。
奶奶说三太公出殡那天,爷爷作为顶基的孝子,在三太公的灵位下面跪了一天。旁边的人看到爷爷六十多岁的年纪,喊一边的大爷替爷爷跪一会,但大爷依然坚挺着没有应声。奶奶掰着手指算起这些年欠三太公的人情,爷爷借别人家的水牛耕田,不想晚上关在牛圈却被人偷走了,因此欠了别人几百元的帐,还是三太公给爷爷还的债。叔叔去S市开沙发厂也是三太公给的一万元本钱。
家里盖的祠堂,拉的闭路电视线也是三太公给的钱。讲到这些奶奶有些哽咽“虽然我们一直说没靠到三伯什么,但还是搭了他不少福,值得我们给他哭一场。”
三太公过世的时候已经是足足九十四岁的年纪,五太公和四太公都走在他的前头。我记得有一次看见三太公和四太公一起并排走着,田垄的慢悠悠走过来一头黄牛。三太公指着黄牛跟四太公打赌:“这头牛我可以把它撂倒”。
今年过年回家惯例去他坟头祭拜,大爷突然用手比划三太公墓碑上镌刻的两行字念叨:“这两个名字就应该铲掉。”婶婶问母亲知不知道这两个名字的来历,母亲站在坡下望着墓碑回道“说的应该是三叔婆的儿子”。
三太公走了,大家依然各自忙着。三太婆在县里四处别人做媒,有一回收了别人的十几万的介绍费,新娘却转身回了yuenan。苦主把三太婆告上法院,三太婆被判了十年的刑期。向来穿着一声黑色皮夹克,留着齐整的平头的四伯公,前些年突然中风倒下,去年春节回乡下,靠着自己妹夫的搀扶,勉强走得动路。
家乡的土话三太公早早就忘掉了,大家跟他聊天都是夹着半生的普通话,时不时还要用手比划一下。或许在他心里故乡依然在很远的地方,也许在大家眼里他依然在很远的地方。我想象曾经在遥远南方的下午,三太公坐在夕阳的余晖里,深深地望着沉进暮色的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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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谨言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2-10 01:1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