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静静

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够想起和静静在线下面基的那个遥远的傍晚。
五月的夕阳下,男生院的羽毛球场里,疏影乱斜,夕阳透过树荫,洒在长满青苔的自行车上,让人感觉宁静惬意。狮山广播按时响起熟悉的节奏,方言播报着“我来自四川”“我来自湖南”,然后几个女生大声喊:“我们是——阳光姐妹淘”。
是的,这是青春的画面。
一个穿着纯白色的衬衣的男生,中等个头,戴着眼镜,瘦弱白皙,留着清爽的寸头,抱着笔记本电脑,顺着光,向我走来了。翩翩少年,清潭一般,儒雅温驯,干净利落。如果有理想的大学生形象,那这就是典型的少年模样。
在那之前之后,我约过不少网友线下见面,但这次和我在食堂偶遇何剪烛一样,令我一直难忘。
我刚上大学那会儿,特别愿意跟人打交道。总想多认识一些人,从中发现一些有趣的会玩的博学多才的,以期丰富我的大学生活,增强趣味,提升品味。于是大一招新,光社团就加了四个,一有什么招新啊讲座啊活动什么的我就去凑热闹,但每次一不敢举手二不敢发言,三呢,也不会提问,在原地咳嗽显然是难以引起旁人注意的,鼓掌就更没有什么作用了,只好干巴巴坐着。唯一有存在感的时候,是主办活动的学姐们递来签到表时,我郑重其事地签上我的名字,还留了电话……
大一伊始我还是个好学且谦虚的孩子,有幸亲聆过一场关于新儒家思想的讲座。座上是白发苍苍的香港老教授,一番春风沐雨般的讲演之后,主持人说现在大家交流吧,座下蹭蹭蹭举起无数白嫩的手。一位研究生站了起来,问了一个问题,得到了教授的赏识,二人便一来一往地探讨交流了起来。坐在台下的我,只觉得教室里只有两个人了,当下对这位研究生学长神服不已。出了报告厅就尾随在他后面,心有念念想去交流一下,毕竟我内心里也是有很多疑惑的。
一直跟了足足三分钟,期间想了很多自觉深刻的问题,又不断组织语言,在腹中润色。可最后并没有派上用场。
我还是认识了不少人,虽然多的是点头之交,但好歹算是相识。这样的相识多了,也能在和室友去吃饭的路上收获一份虚荣。毕竟大家都是初来乍到的大一新生,而我却可以和很多人打个招呼。在我把社交的重心从线下转移到线上之后,更是多了不少萍水相逢毫无所知的点赞之交。
大一下学期的某天,同一社团的刘苗同学给我发qq消息。问我在不在。虽说我们在同一个部门,但没有什么私下的交流,互相点赞可能还得看心情,况且那时候她已经退出了。看到新消息,心里还是蛮开心的,毕竟有女生主动问我,这是很难得的得事情。
她告诉我,在qq空间里看我喜欢写东西,正好她有认识的学长在搞文字工作室,问我想不想加入。彼时的我,正是此生文艺生涯的巅峰,自然兴冲冲地去找这位学长了。
我们先互加了qq,他的名字叫静静,瞧这名字,和我一样也是ABB式。初见这三个字时我愣了,想了很多有的没的,高低不平的,能想不能说的,我心想,这年代还有人跟我一样起了如此“娘”的名字,估计也是个如我一般名不副实的人吧。当时贴吧里都说,川师搞基的多,我心里也是忐忑的。
2014年,网上有那么多人说“我想静静”,没想到静静是个男的。他也是有意思,有段时间改了网名,叫“我是静静。”当初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我也用周冬雨的照片和丁丁这个名字骗得同班李勇愣是春心萌动,在还没开学报到之前幻想了一场甜甜的大学恋爱,后来真人出现,一句卧槽,让这个东北直男如梦初醒。
白衣少年静静学长迎面走来的时候,我正在胡思乱想。
忘了从哪开始搭话的,肯定有不少的说过即忘的客套话,因为我确实想不起来了,估计他也忘了。总之我们客气地聊了一会儿之后,我说:“你和我想的不一样。”“哪不一样?”“你的名字,我以为你是那样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他笑,那种属于学长的微笑,属于白色衬衫的笑,属于阅尽人事的笑。这让一下子刷新了我对大学生的认识,也让我认识到在成都,男生长得秀气斯文并不一定就会是弯的。
得知他是现当代文学专业的,便把话题扯到了文学。当时我正在看王小波,看余华,看昆德拉,看博尔赫斯,看贾平凹,看阎连科,看刘震云。适逢马尔克斯逝世,便问他对马尔克斯所说“文学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这句话的看法。
记忆有些模糊,但我知道我是吹了牛。一定是吹牛了,要不然他就不会只说了声:“嗯,这几个作家是挺厉害的。”然后看着我不说话。我看他不说话,疑心自己是不是吹过了头。是不是显得我太不谦虚。
吹牛这个东西,最容易自我沉醉,很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于是我换了个思路装逼。“你觉得郭敬明怎么样?”
“我不喜欢郭敬明的作品,不过呢,我觉得这个人还是蛮厉害的。”
“唉,有个书店老板告诉我,他的最系列那么火,却只卖十块,这样的纸质包装,这样的价格根本做不出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推推眼镜,“我觉得能做出《最时代》一样的东西也是不错的。”
当时我迷民谣,身上有一种叛逆的气质,见这里聊不下去,于是问他听什么歌。我肯定又吹牛了。吹牛这个东西,很容易上瘾,一旦开了口子,就停不下来了。
他想了下,说自己跟大家的品味不一样。
“不一样好啊,多不一样?”
“我喜欢那些经典老歌。”一句话硬生生让我拿来吹牛的野孩子、李志、周云蓬,舌头、苏阳、尧十三,宋冬野都没派上用场。
他说,“像董文华这样的歌手,《希望的田野》这样的歌。”……
其时自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生于自卑的自负。对装逼和炫耀的喜爱,甚于对学习的热爱,大一过了一半,兄弟年少,已经看谁都不服了。
我们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见过他的人,一定会对他上扬的嘴角有印象,像什么呢,像月亮,像老婆婆一样慈祥。他全程慈祥,我全程装逼。在他那里,我收获了肯定和欣赏,还有不计较。
后来我去参加学院组织的放映会。遇到一个学弟处处要表现自己,便硬是和他搭话问这问那,故意抬杠,装傻充愣,贱兮兮地笑着,最后还留给他一句话,“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是不多了。”后来,坐在他旁边的学弟赵羚淞参加中国主持人大会,火了,成为了知名校友。
在这次聊天几乎要变成我个人脱口秀的时候。静静学长十分冷静,始终静静听着,不时地点头,偶尔环顾四周,正好看见《狮山青年》的主编龙鳞靸着拖鞋进了男生院,招手即停,叫了过来。
《狮山青年》是我们学校逼格最高、规格最高的校园杂志,终我四年,都没能在上面留下只言片语。
彼时兄弟年少,从不畏首畏脚,心高气傲,哪懂什么谦虚进步的道理。静静学长用他自带的春风般和煦的语气把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
夕阳下三个人,竟然相顾无言。静静学长撂下一句你们先聊我还有事抱着电脑就撤了。要不是看他抱着电脑走了我差点都忘了我和他见面是为什么了?拷贝黄片?交流资料?
我才想起来,是他担任副总编和策划的文学读物需要一些人来做编辑工作,那位同学在他的空间里看我觉得适合就引荐我们认识,说起来确实应该感谢她。
但是看了静静学长笔记本里的那些诗歌小说,听了他的要求,特别含蓄地问了有没有酬劳并且得到了答复之后,我咬了咬嘴唇,说:“我每天看经典的东西都没有时间,哪有时间看这些垃圾。”
龙鳞学长,我们没有联系方式。高我两级,身形庞大,高我两个头,站在他面前,我就像个小学生。事实也证明,装逼还是得有点阅历。
那天傍晚接下来的时光,好逼都让龙学长装了。也可能是之前和静静学长,好牛都被我吹了。
在和龙鳞学长的交流中,我一直处于下风。基本上只剩下了,嗯,哦。偶尔发起一次冲锋,问他知不知道某某作家,某某作品,某某句话。他也是轻描淡写地推推眼镜:“哦,某某某啊,写了某某某嘛,嗯,他确实很有才华,不过我觉得他最好的作品还是那篇。”……换我懵逼了。
一番晤对,我就改变了对现当代文青的看法,认清了文青爱吹牛却没有什么创造的本质。要么是攫取名利专事忽悠而并无才华去创作,要么就是挂一堆作家名字在嘴边上但其实每本书最多看到了前言,要么写些口水废话一被人批评就说自己是发自内心的热爱文学。
之前我书生意气妄想指点江山,正打算发展成为一名青年写手,当个签约作者,将来再做个青年作家,之后我放弃了这个打算,觉得踏踏实实看点书才是正经事,一时冲动退掉了各路文艺文学群,并对文青二字保持极大的敌意,在心底给那些叫我文青的朋友划了无数小圈圈,意图与文青划清界限。
后来和静静学长相见,总会致以彼此一个高贵而又亲切的点头示意。他走路的脚步总比我快,看起来有忙不完的事情。
14年暑假归来的某夜,我们在食堂遇见了,他拉我聊了两句。一听是夸我空间里日志写的好,不免又多聊了两句,从桃李园一路到槐园到七教到操场到了初见的男生院。
夜色迷人,周围香风阵阵,校园里满满是夜里出来散步的大学生,乱糟糟,白花花,青春洋溢。路灯下我们顺着人群走着,又探讨起了“文学。”
此时我经历了失败的暗恋,也常常为生活费发愁,棱角不再那么分明了。他说很希望等到我为他的杂志供稿的那天,虽然我连连谦虚,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渐渐地,我也在qq空间里把静静学长一点点拼凑出了一个轮廓。
他在很多地方报刊发表过诗歌小说散文,经常在周末买书,一买就是很多本,这令我很是羡慕。是好几个作家协会的会员,比如某某青少年作协,某某县作协什么的,这些地区涵盖东西南北,令我惊讶不已。还参与组织成立了一个文学组织。他不仅混圈子、搞组织、当编辑,还出书,书名还是陈忠实题写的。原迹装裱挂在他的工作室里。
我为静静学长广阔的交际深深折服。基本上,我网上认识的朋友,他都认识。我总能在各种文艺社群和贴吧里看到他的名字。还在那些跟本校本省以外的朋友的空间朋友圈里,看到他熟悉的头像在后面点了个赞。我甚至在我们县的文艺群里都看到了他。世界真小。除此以外我真没什么说的。
从他的社交动态里,我看到过他写的一些短短的诗歌散文。我感觉一般般嘛,但每条动态下面会有一堆人点赞,点赞的头像基本都有四五行以上,评论里仰慕他表白他的比比皆是。
我感觉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郭敬明一样的文艺组织者。
毕业之后,我在朋友圈里经常看到他那个组织开展征文、笔会、研讨会之类的活动。在网上,也觉察到他们在成都乃至四川的大学生文学爱好者群体中颇有影响力。
2016年,静静学长说他们的公众号最近没有好内容,我说那就去我的新浪博客看看,他把我大学写过的那些垃圾文字发了好几篇,做成了一个专栏“目不识丁”。没给我一分钱。
他让我写一句自我介绍写在专栏里面,我说就写这句吧——“臆想一个比春风稍胖的女人”。然后他给自己也取了个笔名:腰子,做了我的编辑。在那个公众号里,有些东西至今都能搜到。


2015年,他毕业了,我大二即将结束了。他给我发来消息,说要拿我写的东西给学生上课。上课?上什么课?我比较疑惑,怎么我写的东西还能入选教材吗?这让我不免有些窃喜。但我得知他让高中生在里面找错别字,又让我又有点惭愧。我是真不怎么校对。他说,错别字确实挺多的,但学生们还挺喜欢的。
等我大三再遇到他,又在学校食堂。我也是比较诧异没考研怎么还在学校?大家寒暄几句,他话多了,我话少了。后来知道他的工作室在学校里面。
一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像以前一样温声细语告诉我,让我参加什么四川电视台举办的《中国好诗歌》电视海选。之前就看到他就在空间里宣传这个节目,我都没在意。
我问他,“信得过我?”经他一说,我就抱着展示自己的心态去那里看热闹了。那天来的都是年轻的诗人们,意气风发。我打量了一圈,个个气质出众,或忧郁或放荡,穿着方正西装领带的有,不修边幅没有洗头的也有。但打量一圈没有好看的姑娘,果然,真正从事文学创作的女生,长得像七堇年那般好看的不多。
评委是川大的两位教授,一男一女,一个那叫一个朴素,一个那叫一个鲜艳,一个看着就老,另一个怎么着也不年轻,加起来可能有个100来岁。
有个女生我在一些活动中有过几面之缘,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周正大方,诗歌和朗诵让两位赞不绝口,说这个台风很好,语感很好,无论诗歌还是本人,都很适合节目的气质,摄像师傅也似乎受到了熏陶,对着她一直拍。到我,镜头盖估计都没打开。
雨打湿鞋面的时候,
向来不留情面,
夹着春天的草木灰尘,
就那么一瞬间。
夜晚对春天有了期许,
湖面总不能平静。
路边上的小水坑,
冷静,拥抱,跳跃。
此刻灯光,昏暗冰凉,
行人的脸上没有颜色。
想问些什么,
也许回答早已消失于夕阳中了。
胸中有朵玫瑰确实耀眼,
看见和看不见的,
还有可知和不可知的,
幸福和痛苦交织的。
下雨时静悄悄的,
一千多年前和在此之后,
有人长夜漫漫也会有人睡意绵延。
有人会赞叹明天无尽的绿色,
有人会说,哦,孟浩然。
我打开手机念了我写的《巴山夜雨,》结结巴巴,念一句看一句,哆哆嗦嗦地念完。两位评委面面相觑,为我那种浓浓的屌丝气质折服,无话可说,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那是一个雨天的夜晚,我睡不着……”
很久之后,我都觉得自己辜负了静静学长的信任。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写的散文诗》就是出自这个节目,我也就释然了,静静学长真是高看我了。
我大四的时候,每天想的最多的是,今天吃什么,以后去哪里。再次遇见静静学长,我好说歹说让请我吃顿饭。你不能每次等我吃完才出现,我得跟你聊聊我的迷茫与困惑,你是过来人,有经验。你花一顿饭就能观察到一位大四毕业生的迷茫,走吧。于是我们便在北门“兰州牛肉拉面”吃牛肉面,青海化隆人开的。
我特意要了蒜,他说我也喜欢吃生蒜。我说对嘛,吃面不吃蒜,味道减一半。他说生蒜吃完味道大,影响滚床单。我说你还有这雅兴呀,那你多吃点,这玩意壮阳。
大学时大家都喜欢看王小波,喜欢王二,因此都喜欢一些不正经的东西,只是我嘴上不正经,却没做过不正经的事,而他做不做我不知道,但不是熟人从来不提不正经的事情。从他曾经能够在他们组织的公众号里发我那些不正经的文字就能感觉到。
静静学长依然对我的不着调保持着微笑,这是他第一次请我吃饭,也是唯一一次。那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静静学长以前的笔名叫河西君,我不知道是哪条河。河西我知道,酒泉张掖武威敦煌,作为典型的甘肃土锤,对于他的网名如何解读,我竟也一时词穷。现在他的网名是“养只鸟来喂猫”,这能看出来,他是闷骚的。偶尔可以看到他在朋友圈和公众号为我点赞留言,一如既往地鼓励我继续写,多写,把表达这件事坚持下去。
他始终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工作,终于成为了小有名气的文艺工作者,还成为了民盟盟员,麾下笔者众多,但始终保持着清秀文雅的气质,你说他像是老干部吧,看起来十分年轻清瘦,一点都没有发福,发量也保持在绝佳的数量。说他年轻吧,又做着仿佛老干部们才喜欢的事情,比如穿白色衬衫开会、各处调研、新闻稿里露脸之类的。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素衣入世吧。
我曾提到我来自通渭,中国书画艺术之乡。他也曾希望我能给他搞点字画,我答应了,却一直没有兑现。没有别的原因,单纯就是我有心无力,那些好点的作品,买一幅就得500往上。
现在,我偶尔在朋友圈看到他的动态,不是作为嘉宾参加高大上的座谈,就是在主持活动。他好像过上了我曾经想要的某种艺术的、自由的、每天谈谈文学就能谋生的生活。我再想起他,只是想起了一位学长,想起了我无知无畏的大学时光,想到了某一种平行人生的自己,想到了在写点东西这件事上继续下去的理由。
时间无情,生活无常。九年前在川师的男生院,我在他面前侃侃而谈,问他对马尔克斯”文学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的看法。文学是遥远的,它和生活没在一条路上。我当初是这么理解的。
难怪他没有回答,因为我说错了,原话是: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一去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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