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的退休日
1月12号,这是老许退休前的一天,我从没当面叫过老许,从来都是许哥许哥这么称呼,我们革命的友谊主要建立在每个工作日午间,去共同承担着一项没有风花雪月就只有风霜雪雨的任务,归纳概括既不算是主责主业也不能被写进述职报告里,然而当你意识到马上要同这位出勤率最高的同事告别,当你趁手的拍档再不会拉起保温箱另一侧的牵绳时,我想大家的怀恋之情还是溢于言表,无论下次见面该叫老许还是许老,终归要为这两年多来漫长的时光画上句号了。
这天去后厨抬餐的人数比平时多了一倍,大家都是来陪老许站最后一班岗的,在我还犹豫要不要收老许这个月党费,好让仪式感来得更加强烈的时候,五楼电梯便倏然关闭,旁边不断闪烁着的数字已经不再给你重新思考和后悔的机会,上午听说有外委的安保人员还不晓得政协会已经结束,楞是不配合开门放人进去收货,三言两语之下便惹恼了老许,恰逢意义重大的这天,老许终于放弃了吃斋念佛,同这些人结结实实茬了一架,顺便要走了以前借出的物资,孑然一身就此退隐江湖,外委一些人的做派究竟是真不了解还是故意为难的其实我们心里也挺明镜,好言相劝之下终归是没太影响到老许退休的心情,他还是默默笑纳了大家对其即将开始的退休生活的祝福。
片刻之间电梯又重返五楼,走廊里传出车轮挤压地面的长响,同时也宣告老许们浩浩荡荡地归来,各部门前来将饭菜分拣完毕,老许收车后再把塑料袋抻放地上,袋口微扬,这一套行将退役的连贯动作在这个时候怎么看都惹人鼻酸,我忽然想起了一部剧好像是叫《离开雷锋的日子》,老许成了一条叙述故事的贯穿线,相比许多人的无动于衷,他仿佛无时不刻都在准备接受组织的考验,只是日复一日的履行义务终究难逃有始有终的自然规律;今天伙食不错,有东北人绕不开的酸菜白肉,也有山东人绕不开的酱烧豆橛子,搭配红烧牛肉非常适合三九天进补,洗筷子的时候刚好碰到老许端着吃完的盘子,特慈祥地问我说“吃完啦”,收到例行回答,我意识到面前有些瘦削而又佛光普照的老许曾经也是服务业的尖兵,也曾怀揣过远大的理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会堂东门外的警戒铁栏杆被全部拆除,广大人民群众真正成为了那里的主人,随后北京向全国招募服务人员,老许作为外省学员幸运入围,他跟我说一起进京的还有五个人,搞服务业的规矩多,比如当时编制上有几百上千人,每三到四年必定轮换一次,服务生都是从各省市挑选上来的,你找不到任何一个当地人;若干年后,不管工作再出色,做完也要离开,还得把户口重新迁回原地,以上还仅仅是之前就有的规矩,后来即便有破例留下来言传身教的听说也是凤毛麟角,不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得容易;老许重回辽宁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这段时期的人民会堂包涵着许多辽宁元素,1983年,时任鹿鸣春饭店经理的辽菜泰斗刘敬贤以“兰花熊掌”、“红梅鱼肚”、“凤腿鲜鲍”和“游龙戏凤”四道宫廷菜荣获全国第一届烹饪大赛冠军,宣告辽菜异军突起;同一年辽宁男篮重组,蒋兴权出任球队主教练,重组后的辽宁队从80年代末期开始一共夺得了4次全国冠军;这年我们贯彻执行的是“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方针,保证重点建设的重要决策,各条战线也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回沈后的老许次年被分配到刚开业的凤凰饭店,接下来便是四十年如一日的扎根基层,当然你非说这就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安排吗,估计老许也只能用笑容来表达他的置若罔闻。
当一张桌子上没人愿意动筷子的时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得吃剩的,1984年到2024年已经走过的四十年,再到2064年即将又要重走的四十年,先不谈扎不扎根,有机关半年前仅凭一纸招聘公告就把年轻人折磨得身心俱疲,重新洗牌后改变命运的没几个,管指点迷津的倒不少,得实惠的不多反倒嘴碎的居多,最后三家欢喜七家愁,半数还自诩年轻人的都在自下而上自发自行地就此变成了一张张自带苦笑的脸,逢人还得以自惭形秽地解读求得自我安慰;东窗有自鸣得意的也不过是闷声发点儿小财,换个位置继续发梦或是被迫把问题交代,西窗有对自身定位不清的还企图利用独立意志负隅顽抗最后落下个自毁长城,总之是机构越大、层级越多的就越有人过得不快乐;老许从进京到回沈所感受过的落差从来都不是搞几次三年振兴计划就能填平的,靠用数个点灯熬油吹灯拔蜡的夜晚去翻箱倒柜搞佐证也出不了刘敬贤和蒋兴权这样的领军人物,哪怕填不平就重新夷平倒也好,谁能料到掏空心思绞尽脑汁率先感受到改革阵痛的还是那批人,没有了土壤也没有了信仰,年轻人麻木不仁地去当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中午这个时间又到了你看我我看你的环节,我和老许的眼神在电梯里时常交流的过程中早就明确了答案,每到此时牵着保温箱另边的他都会笑说“忙呗,都忙”,多余的话老许是一句都不说,也无外乎这么多年走过来的淡然就成了我们这里硕果仅存的意志。
老许身上的知足和知天命不大可能被官方定义为榜样,他不是行业翘楚,但他关心你的生活,在饭店服务省市政协会议期间老许表现出的大局观让人感受到了老兵压阵时的安全感。时间来到1月18号,老许神情自若地到部门交接工作,是到真正告别的时候了,他同我在办公室里简单热情地聊了几句,随后特低调地提前告别了大家;正值腊八,抬餐抬了两年多的老许中午没在这里吃饭,因为他关注的从来都不是午餐的内容,而是常为他人所忽视的义务;如今,随着这些无法被定义内容的履行完成,卸下包袱的老许也终于能够享受享受不为他人操心的生活了。
任崇
2024/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