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屋手记》笔记
《死屋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陀思妥耶夫斯基
84个笔记
◆ 点评
2024/2/6 认为好看
陀氏的这本书,不同于过去的完整的故事线和深刻的人物心理刻画,而将他的精妙笔触伸向了那群在监狱中生活的人:他们背负着自己沉重的罪孽,但是谈论自己的时候却又如此孩子气;他们有着晦暗的过去和惨淡的辛苦未来,但是却又如此热爱生活。
监狱里的众生相,成为当时俄国社会的写照:民族的熔炉,贵族和平民阶级的矛盾,鲜活的生命在无穷尽的劳动和生存中逐渐枯萎。那么多美妙的灵魂,在这里扭曲,颓废。他们原本可以成为这个国家的功勋之臣,或者为自己营造美妙的人生,但是却在这里浪费光阴。陀氏最后怒吼的询问:究竟是谁之罪?
若内心不自由,社会又某种意义上,不是另一种死屋呢?所有人都被束缚,困顿,在狭窄的生存空间里彼此拥挤,仇视,妥协。但也有人性的光辉,也有人们为了保护他人而奉献自己。而这也是陀氏自己的心灵审判:成为自己的那个囚犯,在孤独中完成自己的救赎。
◆ 第一卷
>> 他身上有一种谜一样的东西。要同他深谈简直是不可能的。当然,他总是回答我的问题,甚至神情凝重,仿佛认为回答我的问题是他至关重要的义务;可我听了他的回答,却忍不住要接着问下去;而在这样的交谈之后,他的脸上总是有一种苦恼而疲惫的神情。
>> 一切——都是对人的侮辱与凌虐……是呀,人的生命力真强!人是能适应一切的生物,我想,这是对人的最佳定义。
>> 除了这少数的例外,这里的都是一些阴沉、善妒的人,他们虚荣心极强,喜欢吹牛,受不得委屈,而且是极端的形式主义者。对一切都处之泰然才是最大的美德。人人都热衷于一点:表面上如何自处。然而并不少见的是,极其桀骜不驯的态度会以闪电般的速度一变而畏葸不前。
>> 而他们都是骂人的高手啊!他们骂人骂得很俏皮,很有艺术性。他们把骂人话变成了一门学问;他们用以取胜的不在于侮辱性的词句,而在于侮辱性的意思、含意、思想——而这是更俏皮、更尖刻的。不停的争吵使这门学问在他们之间得到了更大的发展。所有这些人都是在棍棒的逼迫下劳动,因而觉得空虚无聊,因而渐渐腐化:即使从前还没有腐化,那么在服苦役的生活中也会渐渐腐化。他们是被迫地聚集在这里;彼此之间格格不入。
>> 当然,监狱和强迫劳动的制度是不能改造罪犯的;只能施加惩罚,使这个恶徒不能继续危害社会的安宁。监狱和极其繁重的苦役只会加剧犯人的仇恨,使他们更渴望得到被禁止的享受,更危险地轻举妄动。但我坚信,著名的单独囚禁的制度也只能达到虚假的、令人产生错觉的、表面上的目的。这种制度吸干了人的生命汁液、使他的心灵枯竭、软弱、惊恐不安,然后却把精神枯萎的木乃伊、一个半疯子奉为改造和悔罪的典型。
>> 然而不论观点如何,人人都同意,有些罪行自古至今,不论何时何地,以任何法律为依据,都是无可置疑的罪行,只要人还是人,概莫能外。我只有在监狱里才听到过人们带着最放肆、最孩子气的快乐的笑声,讲述关于最可怕、最乖谬的行为的故事,最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 不言而喻,这种兽性的麻木不仁是令人无法容忍的。这是罕有的现象;这是生理上的一种缺陷,医学所未知的一种生理和精神上的畸形,而不仅仅是罪行。
>> 没有劳动,没有合法的正当收入,人是无法生活的,他会腐化堕落,变成野兽。
>> 走私犯的工作需要激情和天赋,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位诗人。他不惜牺牲一切,冒着极大的风险,耍花招、使诡计、谋求摆脱险境;有时甚至是靠着某种灵感行动。其激情之强烈堪比赌博。
>> 有些往事仿佛模糊了,混淆在一起,只留下了一个总的印象:沉重、单调、窒息。
>>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要彻底制服、压垮一个人,要对他处以一种最可怕的刑罚,以致最可怕的杀人凶手也闻之胆寒,不敢以身试法,——那么只要使劳动具有毫无益处、毫无意义的特点即可。
>> 不言而喻,这样的惩罚变成了一种酷刑,一种复仇,而且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不能达到任何合理的目的。而由于任何强制性劳动都必然会具有这种酷刑、徒劳无益、屈辱和羞惭的成分,因而苦役犯的劳动比任何自由的劳动都痛苦得无可比拟,其原因恰恰在于它的强制性
>> 其中一个后来成了对我最忠实的人,不过只要有下手的机会,还是不断地盗窃我的财物。他这么干一点也不害臊,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仿佛是在尽义务似的,简直不可能生他的气。
>> 囚犯就其天性而言,是那样渴望自由,最后,就其社会地位而言,又是那样轻佻而散漫,因而很自然地会突然产生一种“豁出去”的冲动,于是挥金如土,酗酒狂欢,人声鼎沸,还有乐队演奏,但求能片刻忘却自己内心的苦闷。
2024/2/2 发表想法
让我想到了经典电影《全金属外壳》
>> 这是对岗哨的一次主要的巡查。他直冲着我说:‘难道是这样站岗的吗?’我端起枪就用刺刀捅他,一直捅到枪口。我挨了四千棒,就来到了这里的单人囚室……”
>> 我记得,有一个问题最吸引我的注意,这个问题在我以后的牢狱生活中始终萦回脑际,挥之不去——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法解决的,对我来说,它至今仍然无法解决:这就是罪行相同而惩罚却不平等的问题。诚然,罪行也无法相互比较,即使要做一个大致的比较也不行。
>> 这两个人同样被判处服苦役。不错,判处的刑期是有区别的。但这种区别相对而言并不大;而在同一种罪行中的区别却多得不可胜数。
>> 再比如说,有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品德高尚、有责任感和良心的人。他自己内心的痛苦使他在受到任何惩罚之前就已经痛不欲生了。他对自己罪行的审判比任何威严的法律都更为冷酷无情。同时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他在服苦役期间连一次也不曾想到过他所犯下的杀人罪行。他甚至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还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故意犯罪,就是要被关进监狱,从而摆脱在外面的那种远不如服苦役的生活。
>> 民众从来不因为囚犯的罪行而责备他,不管是多么骇人的罪行,而且因为他受到了惩罚乃至因为他的不幸而宽恕他的一切。难怪俄国的全体民众都把犯罪叫作不幸,而把罪犯叫作不幸的人。
>> 肉欲控制了他的一切精神特性。您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脸上只剩下了对肉体享乐的兽性渴望:纵情声色、荒淫无度。
>> 奥尔洛夫与他完全相反。那是对肉欲的彻底胜利。显然,这个人的自控能力是无限的,他蔑视一切痛苦和惩罚,在世界上无所畏惧。您在他身上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精力,渴望行动,渴望复仇,渴望达到预定目标。
>> 在我国民间的所有地方,不论在什么环境里,不论在什么条件下,现在和将来永远会有一些很奇怪的人,他们性情温顺,往往还很勤快,可他们就是命中注定要永生永世一贫如洗。他们永远孤苦伶仃,邋邋遢遢,他们看上去永远是受尽折磨、郁郁寡欢的样子,而且一辈子听别人使唤,给别人跑腿,通常是伺候浮浪子弟或突然发财和升迁的人家。任何创举,任何倡议,对他们都意味着痛苦和烦恼。他们连出生都似乎是有条件的,即不可主动地有所作为,只能当仆役,生活不可以自己做主,只能随着别人的笛声跳舞,他们的使命就是给别人效劳。而且任何情况,任何天翻地覆的巨变都不能让他富起来。他们永远是赤贫者。
>> 浪子和醉汉挥金如土,而对自己的雇工却锱铢必较,我发现这种情况不只是在监狱里有,也不只是在赌场上有。
>> 回忆起来,我和他的相逢是我生平最美好的际遇之一。有些人天生就有那么优越的气质,那么有天赋,您会觉得,甚至关于他们以后会变坏的念头都不可能有。
>> 就是他说的:要饶恕,要爱,不要欺辱而要爱你的仇敌。啊,他讲得多好啊!”
>>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他说,“是我的爸爸、妈妈也做不到的:你把我造就成了一个人,上帝会报答你的,而我将永远把你铭记在心……”
如今你在哪里呀,我的善良的,亲爱、亲爱的阿列伊!……
>> 有些事没有亲身经历是无法评判的。我只说一点:精神上的痛苦比任何肉体的磨难更难以忍受。
>> 这种感觉有时会变成一种欲望,要故意地触动自己的创伤,仿佛想欣赏一下自己的痛苦似的,仿佛对不幸处境的充分领悟真的有一种快感。对这个角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惜别之情的想法使我自己不禁骇然:我当时就预感到,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会达到何等匪夷所思的程度。
>> “到处有坏人,坏人中间也有好人,”我急忙聊以自慰地想,“谁知道呢?也许这些人并不比留在监狱外面的其余的人坏到哪里去呢。”我这样想,又对自己的想法摇了摇头。然而,天哪!但愿我当时就知道,这个想法也是何等正确的真理啊!
>> A就是有牙、有胃的行尸走肉,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欲望,想得到最粗鄙、最兽性的肉体享受,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肉体享受,他能极其冷血地屠杀、宰割,总之无所不为,只要能销赃灭迹。
>> 总之,这是我最初与人们接触的时期。我自己突然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平民百姓,一样的苦役犯。他们的习惯、观念、见解、习俗仿佛也成了我的了,至少在形式上、法律上是这样,虽然实质上我并不认同。我又惊讶又惶恐。仿佛此前根本没有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也没有听说过,其实我是知道的,而且也听说过。然而现实给我留下了完全不同于仅仅知道和耳闻的印象。
>> 对囚犯们来说,比钱更高的东西是什么呢?是自由,哪怕是关于自由的某种幻想。而囚犯们都是大幻想家。
>>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囚犯们即使在清醒的时候也会表现出一种带普遍性的倾向,喜欢胡闹、浮夸、可笑而又极端幼稚地,哪怕是捕风捉影地自吹自擂。最后,在这纵酒胡闹中自有一种侥幸心理——这一切毕竟有点儿生活的幻象、遥远的自由的幻象啊。而你为了自由有什么是不愿献出的呢?一位百万富翁在绞索勒紧他的脖子的时候,难道他不愿献出百万家私,换取猛吸一口气的机会?
>> 其全部原因也许就是个人的一种苦闷的、狂躁的发泄,一种想表现自己以及自己的被凌辱的个性的欲望,这欲望是蓦然出现的,达到了愤怒、癫狂、茫然、爆发和痉挛的程度。也许可以打个比方,就像一个人被活活埋在棺材里,醒来后便拼命撞击自己的棺材盖,使尽力气要推开它,当然,理智会让他明白,他的一切努力都将归于徒劳。但问题恰恰在于,这时已谈不上理智了:这时只有痛苦的痉挛。
>> 人们在容忍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方面是各不相同的:憨厚的人立刻就会坦然地忍受屈辱。这简直使我大为惊讶。但是在快乐的人们之中也有些人善于并乐于自卫,决不向任何人示弱:这样的人能迫使别人尊重自己。
>> 我决心要尽可能保持朴实和独立的作风,丝毫不露出特别想要接近他们的态度;但也不排斥他们,如果他们自己想接近我的话。决不惧怕他们的威胁和敌视,而且要尽可能地行若无事。决不在某些重要问题上与他们同流合污,也决不迁就他们的某些习惯和习气,总之,决不无原则地强求他们的友谊。
>> 姑且假定,这也是一种生活——服苦役的囚徒生活;但一个被流放一定期限的苦役犯,不论他是谁,本能地就绝不会把自己的遭遇看成现实生活的一部分,看成某种实际的、稳定的东西。任何一个苦役犯都感到,他不是在自己的家里,倒像是一个匆匆过客。
>> 他确实谨言慎行,甚至很温顺。他的内心隐藏着激情,而且是强烈的、炙热的激情;但烧红的煤炭往往蒙着一层灰烬,在静悄悄地阴燃。
>> 这些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观念,毕生都在无意识地驱使他们来去奔波;他们就这样一辈子跑来跑去,直至找到完全合乎自己愿望的事业为止。
>> 军官的军衔似乎搅乱了他们的内脏,同时也搅乱了他们的头脑。长期在重负下呻吟并走过一切服从的阶段之后,他们突然看到自己成了军官、指挥官、贵族,由于不习惯和最初的陶醉而夸大自己的权威和重要性;不言而喻,这只是对服从于他们的下级而言。在上级面前,他们仍然竭力奉承,虽然这已经是完全不必要的了,对不少长官来说,这甚至是令人厌恶的。有些奴颜婢膝之辈甚至特别动情地急于向自己的上级指挥官表白,他们本来就是行伍出身,尽管是军官,却要“永远铭记自己的身份”。而在下级面前,他们几乎成了专制君主。
>> 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的地位多么卑微,哪怕是本能地、下意识地,但毕竟需要对自己人格的尊重。
>> 人道的态度是能够使一个人恢复人的本性的,即使上帝的形象在他身上早已黯然失色。对这样的“不幸的人们”就最要拿他们当人待
>> 我不禁在想,如果哪一天我们这些人都下了地狱,地狱一定很像这个地方。
>> 除了对伟大节日与生俱来的崇敬之外,囚犯还下意识地感悟到,他通过对节日的这种维护而与整个世界相关联,因而他并不是无家可归的弃儿、不可救药的浪子,在监狱里也和在社会上一样。他们感觉到了这一点;这是显而易见的,是可以理解的。
>> 在他的生活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快乐,因为他一生都过着正常的单调的生活,对给他规定的职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也并不特别虔诚,因为良好的行为似乎吞噬了他的一切其余的人的天赋和特点、一切激情和希望,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2024/2/4 发表想法
想到了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 早晨终于来临。清晨,天色尚未破晓,刚敲过黎明鼓,牢房的门就打开了,进来清点囚犯人数的警卫队士官向大家致以节日的祝贺。大家也同样地祝贺他,和蔼而亲切。
>> 早晨终于来临。清晨,天色尚未破晓,刚敲过黎明鼓,牢房的门就打开了,进来清点囚犯人数的警卫队士官向大家致以节日的祝贺。大家也同样地祝贺他,和蔼而亲切。
>> 我也走出了牢房;晨曦初露;星星已黯然无光;稀薄的寒雾在徐徐上升。伙房的几个烟囱涌起滚滚浓烟。有些与我迎面相逢的囚犯愉快而亲切地主动向我祝贺节日。我表示感谢,也同样地致以祝贺。其中包括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在这整整一个月里还从未和我讲过一句话。
>> 这些可怜的人们本想尽情作乐,愉快地度过这个伟大的节日——可是天哪!差不多对每一个人来说,这一天都是多么痛苦而悲伤的日子啊!每一个人在送别这一天的时候,都仿佛有一种大失所望的心情。
>> 他们高兴地表示同意,严格地遵守诺言;他们的保证得到信任,也使他们颇为得意。
2024/2/4 发表想法
精英阶层嘴上说着人人平等,但是在内心里却充满了鄙视链,但是人民从内心里就认同阶级有别,所以更认命,也更容易获得自己的生活。
>> 我国人民最崇高、最显著的性格特点——就是正义感以及对正义的追求。在任何地方而且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最前面的这种公鸡习气是人所应当有的吗,——反正人民是没有这种习气的。只要剥掉非其固有的假象的外壳,更细心、更贴近而不抱成见地看一看实质本身,——任何人都能在人民身上看到他所料想不到的东西。我们的精英能教给人民的东西不多。我甚至敢于断言,——恰恰相反,他们自己还要向人民学习。
>> 我国人民最崇高、最显著的性格特点——就是正义感以及对正义的追求。在任何地方而且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最前面的这种公鸡习气是人所应当有的吗,——反正人民是没有这种习气的。只要剥掉非其固有的假象的外壳,更细心、更贴近而不抱成见地看一看实质本身,——任何人都能在人民身上看到他所料想不到的东西。我们的精英能教给人民的东西不多。我甚至敢于断言,——恰恰相反,他们自己还要向人民学习。
>> 那奇妙的孩子般快乐的光辉、那亲切而纯洁的内心愉悦的光辉,闪耀在那些布满皱纹、打上烙印的前额和面颊上,闪耀在一向阴沉而忧郁的人们的目光里,闪耀在有时会露出吓人的凶焰的眼睛里!
>>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对简单的民间乐器的能量是没有概念的;音响的和谐、协调、主要是对乐曲的内涵本身的理解和表现的那种魄力和独特,简直令人叫绝。那时我才第一次完全理解了,豪放、剽悍的俄罗斯民间舞曲的无比豪放而剽悍的特点究竟何在。
>> 他把自己的角色演得惊人地细腻生动。显然,他对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深入地思考过。他善于赋予自己的每一句无足轻重的台词、每一个手势以完全符合自己角色的性格特点的意蕴和含意。请在这种努力和钻研精神之外,再加上令人惊讶的毫不做作的喜悦、质朴、率真吧,那么您在看到巴克卢申的时候,您就一定会承认,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真正天生的演员。
>> 我并没有夸张。请想象一下吧,监狱、镣铐、奴役,前面是漫长的忧伤岁月,生活单调得就像暗淡秋日的雨滴,——突然,所有这些受迫害、被囚禁的人们获准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展现才华,娱乐一下,忘却噩梦,组织一场完整的演出,而且组织得多么好啊:使全城都为之骄傲和惊讶,——瞧咱们的,他们说,这些囚犯怎么样!
>> 望着这些即兴创作的演员们,甚至令人惊讶,不禁会想:在我们罗斯,有多少才能和天赋在奴役和苦难的命运中被毁灭殆尽!
>> 这是真实的,是事实。只要稍微让这些可怜的人们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像人一样娱乐,哪怕只有一个小时能不像犯人那样度过——人的精神就起了变化,虽然只是几分钟的改变……此刻已是深夜
◆ 第二卷
>> 囚犯是恶人,不值得对他们行善;可是,对一个已经注定如此不幸的人,难道还要加重惩罚吗?
>> 我有时想,他们是不可能彻底认错的,不可能认为受罚是罪有应得,特别是在犯罪的对象不是自己人而是管理人员的时候。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决不会怪罪自己。我已经说过,即使在罪行是针对自己难友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发现他们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 斯梅卡洛夫善于使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是自己人,而这是一种重要的才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天赋的能力,拥有这种能力的人甚至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它。说来也怪:其中的有些人简直就是坏人,然而有时却能赢得很大的好感。
>> 人一旦尝试了对他人——而这个人与他是同样的人,也是上帝的造物,按基督的教义人和人是兄弟——的肉体、鲜血和精神的这种权力、这种全权的主宰;人尝试了以极具侮辱性的形式凌辱另一个同样具有上帝形象的生物的权力和无限可能性,那么他就不由自主地丧失了支配自己情感的能力。施暴是一种习惯;它天然地能发展,终于会发展成一种病态。我坚信,最优秀的人也可能由于习惯而粗野、愚钝到兽类的水平。鲜血和权力使人陶醉:粗野和腐化会得到发展,极其反常的现象也渐渐地为理智和感情所接受,乃至甘之如饴。
>> 暴君心中的人性、公民性彻底毁灭,对他来说,回归人的尊严,回归忏悔和新生几乎已无可能。此外,比如说,这种专横有可能感染整个社会,因为权力是有诱惑力的。社会冷漠地看待这种现象,说明它已经彻底地被感染了。总之,一个人有权对另一个人施加肉体惩罚,这是社会的弊端之一,是消灭公民意识在社会中的任何萌芽、任何尝试的最强有力的手段之一,也是社会必然地、不可抗拒地日益腐化的充分理由。
>> 刑吏的特性几乎以萌芽的形式存在于每一个现代人身上。但人的兽性的发展并不相同。如果一个人的兽性在其发展中压倒他其余的所有特性,那么这个人当然就会变得可怕而丑恶。
>> 当然,活人不是死的机器;刑吏打人尽管是在履行职务,但有时也会陷入狂热,不过尽管他打人不无快感,然而几乎从来不是出于私仇。抽打的灵巧、对本行的精通、想在自己的伙伴和公众面前表现一番的欲望会激起他的自尊感。他关心的是技巧。
>> 在任何情况下,刑吏在开始动刑前总是感到自己处于亢奋状态,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意识到自己是主宰;这时他是一个演员,公众对他感到惊讶和恐惧,当然,他在打第一下之前会不无快感地对自己的牺牲品吼道:“忍住,我动手啦!”——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不祥的口头语。很难想象,人的天性会扭曲到何种地步。
>> 看来他在移民点的生活又舒服又有保障,可是不!老是有什么地方在吸引他、召唤他。丛林生活艰苦而可怕,却是自由而充满奇遇的生活,对那些曾经尝试过这种生活的人来说,它自有一种魅力和神秘之美,你就看吧——有人逃跑了,有的甚至是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他已经有望成为定居的好居民和能干的当家人。有的还娶妻生子,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五年,却在某一天突然不知所终,留下困惑不解的妻子、儿女以及他落户的那个乡镇。
>> 在服苦役期间,为了承受这可诅咒的生活中的一切恶劣的物质条件,对体力的需要不下于对精神力量的需要。
>> 明天、后天,乃至一连多少年都是如此啊,直至自由的一天为止。你在想,这自由究竟何时才能到来呢,自由在哪里啊?然而该清醒了;平日的奔波劳碌就要开始…
>> 不过在我看来,攻击得最起劲的恰恰是那些人,他们自己的幻想和希望也许比他走得更远。我已经说过,我们这里的人都把天真单纯的人看作十足的傻瓜,对他们抱着蔑视的态度。每个人都那么忧郁而自负,因而蔑视善良而宽厚的人们。
>> 没有一个目的和对目的的追求,没有一个活人能真正地活着。失去目的和希望,人往往会苦闷得变成一个怪物……我们所有人的目的就是自由和出狱。
>> 有时我甚至开始憎恨这些与我同样在狱中受苦的难友。我甚至会忌妒他们而谴责命运不公。我忌妒他们,是因为他们毕竟是在自己人和伙伴之中,能互相理解,其实他们和我一样,对这种鞭子和棍棒下的伙伴关系、这种被迫的群居生活是深恶痛绝的,人人都暗自把目光转向一旁而避开所有的人。
>> 在监狱里有时会有这样的情况,你和一个人相识几年了,心里想,这是个畜生,不是人,因而鄙视他。突然,偶尔在某个时刻,他一时冲动展现了他的心灵,于是您看到了他内心的丰富、爱和同情,对自己和别人的苦难的卓越的理解,您仿佛开了眼了,在最初的瞬间您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也有相反的情况:有时与教养和谐共处的是残忍、无耻,使您见而生厌,无论您多么善良或有什么成见,您在心里却既不能原谅他,也无法为之辩解。
>> “天哪,果真是:民众不和,肥了长官。”
>> 原因在于总是有分歧。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里谩骂多而行动少。
>> 这些人热情、渴望正义,并且极其天真而真诚地相信,正义是一种必然而不容置疑的、主要是可以立即实现的可能性。这种人不比别人笨,其中甚至有一些非常聪明的人,但他们太性急,因而缺乏计谋和手腕。
>> 他的问题“您怎么成了我们的伙伴呢?”使人感觉到那样一种质朴的天真,那样一种毫不掩饰的困惑。我曾想:这句话里是否含有讥讽、恶意、嘲弄呢?什么也没有:很简单,不是伙伴,如此而已。你走你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你干你的,我们干我们的。
>> 在监狱这种地方,人们相聚在一起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迫的,我觉得,比起在社会上更容易发生口角,甚至在彼此之间产生敌意。
>> 往往有一种很聪明的人,有时却会形成一些完全悖谬的观念。但这些观念是饱经忧患而获得的,是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而得来的,要摆脱它们未免太痛苦了,几乎是不可能的。
>> 我记得,在这个时期,尽管有过数以百计的难友,我却陷入了可怕的孤独,最后还爱上了这种孤独。在精神上孤独的我,重新审视我以往的全部生活,逐一思考直至最微末的细节,独自坚定而严格地进行自我审判,我有时甚至感谢命运赐予我孤独,没有这种孤独就既不会有这样的自我审判,也不会有对过去生活的这样严格的审视。
>>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深藏内心的喜悦。所有人的心情仿佛都为之一振……这个事件打破了监狱里沉闷的生活,仿佛掘开了蚁穴,——此外,这次逃跑还在所有人的心里激起了亲情般的回响,拨动了他们早已忘却的心弦;所有人的心里仿佛都萌动了希望、勇气和改变自己命运的潜能。
>> 由于幻想和疏阔,我们在监狱里会觉得,自由比真实的自由更自由,就是说,比实际上的、现实中的自由更自由。囚犯们夸大了真实的自由的概念。就囚犯而言,这是很自然的,是其天性中的一个特点。
>> 我在心里向我们牢房的那些发黑的木架告别。那时,在初期,它们的冷淡曾使我大吃一惊。也许,它们现在也比那时显得苍老了吧;不过我是觉察不到的。在这一堵堵墙壁之内,曾有多少青春被白白葬送,多少伟大的力量在这里徒然遭到毁灭!必须把话都说出来:要知道,这些人绝非平庸之辈。要知道,这也许就是我国全体人民中最有才华、最坚强的人们。可是强大的力量白白地遭到毁灭,不正常地、非法地、无可挽回地惨遭毁灭。这是谁之罪?
问题就在于:谁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