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秦岭之巅 | 从山川河谷抵达商洛
2022年的夏天,我完成了翻越秦岭抵达汉中的旅行。本打算入冬前去商洛,但是疫情的袭来让西安封城,我也遭受感染。
过完年,随着天气转暖,枝头绿芽冒尖,我逐渐恢复元气。这万物复苏的感觉特别像《黑客帝国:矩阵革命》的结尾,一缕阳光冲破厚重的乌云,照耀到城市废墟。迎接阳光的同时,赴商洛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
汉中之行时的车辆事故,让我在挑选出行时间上更为慎重。4月的天气温度适宜,少有雨水,走山路再合适不过。就在月底的一天,我决定出发。
文图 / 丰乐
1 估计是太久没有出行,出发前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透露出兴奋。当窗外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我才意识到只睡了三个钟头。
起床后,我吃了早餐并配了大杯冰美式,典型的韩国上班族餐,强势提神醒脑,以便于更加卖力工作,我戏谑的称为“东亚透支餐”。
上午9时,汽车行驶过永宁门,街面上的游客已经熙熙攘攘,沿着环城路继续朝东路过建国路。
建国路约有八百米长,我在这里生活到高中。这条短短的街道文化底蕴深厚,唐代这里是崇仁坊,是隋唐长安城中的大坊,明代这里毗邻城墙,有郃阳郡王府。清代这里最初为八旗汉军南城,后汉军出旗,改为民居巷坊。民国时期,这里有张学良和高桂滋公馆,是西安事变见证地之一。解放后,建国路是西北局所在地,是当时的西北军政中心。陕西省作协也在这里,我儿时会在街上遇见些知名作家,他们三三两两,会去玄风桥附近吃泡馍。
车行驶到兴庆公园。唐玄宗时,兴庆宫是帝国的中心,玄宗李隆基在长安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兴庆宫内的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沉香亭这已经变成大唐浪漫化的名词,还有玄宗和杨玉环的故事。
兴庆公园是在过去的兴庆宫遗址上建造的,算是西安最老资格的公园,记着儿时学校组织春游活动必来这里。
公园内的兴庆湖旁有一座石制的大象滑梯,我们坐在大象的头顶,沿着象鼻子滑下来,那种向下滑行的刺激感记忆犹新,大象的鼻子被无数小屁股们滑的油光发亮。
多年过后,兴庆公园被整体改造,大象滑梯得以保存,四周还安上了围栏,我们儿时的玩具,如今成了“文物”。
兴庆公园只占唐兴庆宫遗址的一部分,在它的西南方位,唐长安城东市正在进行考古挖掘。
在长乐东路遇上堵车。打开车窗,空气中夹杂着汽车尾气和柳絮混合的味道,让嗓子难受,还好有温暖的阳光陪伴,抵消了空气带来的不适。大楼逐渐稀疏,拥挤的城区已经甩到脑后,车开上了G312国道。
2 这回的目的地是商洛市的商州区,如同汉中汉台区和安康汉滨区,都是行政中心。从地图上看商州距离西安不远,走山路3个钟头便可到达,商州虽说是陕南地区,但生活习俗和关中相近。
商洛北接西安、渭南,东临河南,西面安康,南抵湖北,竖跨南北的复杂地域环境,造成了各县生活习惯的不同,例如西边的柞水和镇安两县方言和饮食接近安康,以米饭炒菜为主,而靠东的商州、洛南、丹凤、商南这片区域以面食为主,包括靠近湖北的山阳。
商洛人很少以“商洛”自居,他们会绕过“商洛”这个统一的地名,直接说自己家乡的县城名,一部原因是商洛东西地区的生活习俗差异巨大,习俗差异造成了认同上的疏离感。
为了不让旅行过早结束,我选择先去商州南边的山阳县过夜,次日北上商州。
3
汽车沿着东南方向行驶,道路逐渐变窄,到了灞桥区燎原村的老牛坡遗址。公路旁的高地上金灿灿大铜牛颇为显眼。老牛坡遗址是商王朝后期的军事据点,后来发展成小国——崇国。崇国是商王朝的臣属,也是商人控制西部和管理周族的重要根据地,周文王在位时消灭了崇国,他去世前将都城搬到了丰京。
站在坡上居高临下,放眼望去,遗址区草木丰盛,遗址下的村舍与绿油油的麦地野融为一体,在阳光的映照下眯着向东望去,可以看到远处的骊山。
关于老牛坡遗址的历史,在历史作家李硕老师的著作《翦商》中有详细生动的描述。2022年的10月,我专程来过老牛坡遗址,打算有机会寻访与周族相关的碾子坡遗址和周原遗址,算是对《翦商》的回应和致敬,但直至今日也未能实现,只能从不断压缩的时间中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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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俩行驶至蓝田县的华胥镇,距离灞河不远,传说这里是中华始祖母“华胥”的故里,上古的伏羲和女娲是她的孩子,说大些算是中华文明的“母体”。华胥镇路面宽阔,房屋整齐,卫生干净,这在关中地区也算难得。
我在华胥镇稍作休息,一位矮个的中年男人抽着烟,左手扶着摩托。他手指一弹,烟头如流星般滑落到路边,他顺势骑上摩托离开,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声,我看到了去商洛的蓝色指示牌。
路过蓝田数字经济创新产业园,穿过蓝田县城,又过马家河桥,秦岭山脉映入眼帘,在灞河大桥上行驶,山势渐渐靠近,仿佛大山走进了我,其实是我走向山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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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山阳的路平缓,路旁巨大的山石上覆盖着绿色植物,最好看的莫过于枯石之上镶嵌一株青松,像是明代画家石涛笔下的山水图。我看到路旁的停车区域的山脚下立有文物保护碑,我停下车打算一窥,顺便休息。
走进斑驳的文保碑,上面刻着蓝关古道(蓝桥河谷段)。蓝关古道开辟于战国时代,是进出关中穿越秦岭,通往楚国的交通要道,也是通往武关之路。蓝关古道早已废弃,古道遗址应该在崇山峻岭中,不得不感慨古人出远门的不便与艰难。我在文保碑旁休息,偶尔会过车辆经过,更多的是摩托车飞速掠过,满是炸街的发动机声。
车继续行驶,一位骑行者独自推着车前行,他带着头盔,背着双肩包,看着状态倒是不错,快靠近他时,我放慢了车速,与他目光交错,相互点了点头。
通过黑光岩隧道,路旁有一座废弃的采石场,傍边的指示牌写着辋川,想起何大草老师的小说《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又回忆起前两年的盛夏和好友游历辋川的经历,还写了一篇纪念游记,我背诵起王维的诗歌《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此时,车辆依然行驶在秦岭北麓。


6 蓝桥河到了,这里是商洛与蓝田的交界处,我反应过来路线选错了,我没有翻越分水岭,而是沿着平坦的公路进入了商洛。
当返回西安后,和商洛友人聊天才知有条可以翻越的路。当下我只能继续朝前行驶,到了中午,平坦的山路旁出现一座仿照山石形状的提示牌,上面写着“中国康养之都,商洛欢迎您”。
过了牧护关隧道,山路开始有了起伏,此时我已经有了疲倦感。到了中午1点,我将车停到一户家门口休息,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让精力难以集中,只能合理平衡开车与休息。
我走到这户家门口,大门紧闭,残缺的对联上联写着”玉楼光辉花并蒂”而下联缺失,横批为“花好月圆”。门口的空地旁散乱堆着柴火,主人家应该出去不久,农家对面高山的水泥护栏上打着墙体彩绘的气钻水井的广告,一辆摩托缓缓逆行而来,车上的男女远远看着我,打量一番,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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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黑龙口镇,到了三岔河,这里距离商州区约30公里。三岔河小桥旁有两个老人在聊天,嗓门奇大,河下的白色碎石滩几个大人带着孩子玩耍野餐,远处的山峦衬托着景色,脑海中晃过侯孝贤的电影《刺客聂隐娘》的一些片段。快到中午2点,我在麻街镇一座未营业的加油站旁吃了午餐,一块牛角面包和罐装咖啡。
离开麻街镇,驾车时在山路旁发现一座不足一人高的小庙,它建在一块高于地面3米多的石块高台上,还专门修了水泥台阶便于登上小庙。秦岭中的小庙如繁星般散落在山岭中,主要供奉山神、土地爷、药王、送子娘娘这些特别接地气的神仙,大神少有供奉,八成是嫌太过高远,解决不了百姓的实际苦难。这座庙的形制像是经典动画电影《大闹天空》中,孙悟空大战二郎神时变成的小庙。
车辆开始走下山路,下午3点到了山阳县城,我住进县川河旁的快捷酒店。



8 山阳县四面环山,县川河穿城而过,沿着县川河打造了绿荫小道,河道上的宣传标语写着“实施长江十年禁捕,保长江可持续发展”。
来到山阳,要去禹王宫和丰阳塔两处古迹。按照步行导航,我走到颇具城中村气质的西街和中街,狭窄的街道两旁联排坐落着高低不一的自建房,街面上有各式各样的店铺,卖腊肉、卖祖传膏药、小旅馆、理发店,小孩满街乱跑,摩托见缝插针。头顶上,杂乱无章电线湛蓝的天空分成不同大小的等份。
这条充满烟火气的街道,有省级保护文物山阳山西会馆和一处新建的天主教堂,在一处围栏后,有座修缮的老建筑。窄窄的街道有着深邃的底蕴。
走到吉河菜市场,路旁便是禹王宫广场。小广场上有五六个小学生在踢球,更小的孩童爬上广场前的文保碑嬉闹,广场边上有晒太阳的老人,他们眯着眼睛,松弛的面颊对着阳光,不发一言,享受着日光的沐浴。
禹王宫坐落于广场的北面,明末清初之时,山阳战乱频繁,人口锐减。清乾隆时期,政府推行移民政策,各省移民谋生者纷至沓来,湖广百姓众多。为了便于协商议事,增加凝聚力,湖广移民集资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修建会馆,因会馆内供奉大禹像,所以称为禹王宫。
禹王宫的大门关闭,只能看到前殿的斗拱,木雕装饰非常精致,有类似人物和神兽的组合排列,可惜无法看清。禹王宫四周被自建房和老旧小区围绕,拥挤不堪,而老建筑倒像个长者般坐在广场上,安静地看着喧闹的周围。
在丰阳大道旁,吃了地方特色羊肉泡馍,口感比西安羊肉泡馍更加浓郁。此时,结结实实的一碗碳水发挥了作用,我回到酒店便昏昏欲睡,实在太困太累。这一觉到了天明。



9 次日清晨,我办理了退房手续,临走和酒店保安闲聊起来。
“丰阳塔有啥意思,没啥好看的,你可以去漫川古镇玩儿。”他笑着说道。
面对类似的疑问,我已经习以为常。
我徒步走到丰阳塔公园,古塔坐落于公园北面的山,需拾级而上。早晨公园有零散游人,有游客打扮的,背着双肩包特意看塔,而当地人多是活动锻炼。有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坐在台阶上抽着烟,一言不发望着县城,我想起北野武电影中,那些迷茫青年的眼神。
丰阳塔,属于宋代六角密檐式空心砖塔,古塔每层都有砖雕,由于阳光过于晃眼,无法看清。关于古塔的历史多是虚构居多,朦朦胧胧,雾里看花。
从山阳到商州走G242国道,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少车辆,算是难得惬意的路程。途中,我在路旁看到一座大殿,大殿外有一通清代同治年间的石碑,但雕刻字迹太过于崭新。大殿的旁边是一户农家,大门微开,不见人出来。
公路对面的指挥机器人,上衣整洁,裤子却掉到脚底,迎着阳光与山间的微风,依然晃动着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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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0点我到达了商州区,住进万达广场附近的酒店,打算去东龙山双塔。商州东龙山双塔始建于明代万历十九年(1591年)属于风水塔。双塔一高一矮,一北一南,屹立在东龙山上,丹江北岸。双塔属商州区中学校区范围,已经被建筑包围。
我沿着广场步梯向上前行,高塔旁有铁围栏,参观游客竖起大拇指与高塔合影,有人打着哈欠准备点烟,被管理员制止。
为了看矮塔,我绕行上山至学校广场,总算一睹矮塔的芳容。丰阳塔和东龙山双塔都没有过度修复,保留了古砖塔的质感和古意,这一点值得称道。
返回酒店的途中,隔着丹江,看到远处崖壁上有密密麻麻的凿洞。这实际是东汉时期流行于山区的一种特殊墓葬形式“崖墓”。
这种墓葬分布于商洛地区。有种说法,汉代人崇尚升仙思想,将墓葬造于高山,灵魂能更好地“天人感应”。墓葬修建于山崖,也可以防止盗墓。
山崖的对岸正在施工建设,貌似在盖楼,挖土机轰鸣作响。视野被工地遮掩,难窥崖墓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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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日头步行前往大云寺,商洛市博物馆就在大云寺内。行走在商洛街头,到处是关于商鞅的文化标识。
《史记·秦本纪》中记载:(秦孝公)二十二年,卫鞅击魏,虏魏公子卬。封鞅为列侯,号商君。虽然商州出土了“商”字瓦当,但是关于商鞅封地的确切位置,还存在着争论。商鞅变法将落后的秦国打造成强国,后续的历史可谓气吞山河。千年过后,商鞅成了巨大阴影,我们似乎难以逃出他画的圈。
大云寺坐落在商州繁华的工农路,周边围绕着大型超市和嘈杂的商圈。大云寺鉴于唐武周时期,原址无从记载,早已灰飞烟灭。
现在的大云寺建于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全部建成。大云寺的后殿内有壁画,可惜大门紧锁,无法参观。三两游客坐在树下乘凉,一位老人,仔细品鉴各地收集来的碑刻。
商洛市博物馆设在大云寺内,这是我看过的面积最小的市级博物馆,感觉只有三间客厅大小,展品少的可怜,馆内小朋友的绘画比展出文物更有趣。
和友人聊天得知,商洛已经建好了专业博物馆等待开放。结束参观,我吃了商州大烩菜,以五花肉、萝卜块、炸豆腐为烹饪主料,口味很关中,满满一大碗,吃的撑肚子。
在丹江边散步,看见高大的阁楼建筑,四周低矮的山错落延绵,可街面上几乎无人,我不知道原因,只觉有种阳光下的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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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碳水化合物的力量,敦促我倒头入睡。
到了下午,被噪音惊醒,原来酒店外的万达广场正在搞活动,传来的是令人胆颤的歌声,仔细听是刘若英的《后来》。我打开窗户,寒意袭来,没想到商州的昼夜温差挺大,有些渭北地区的感觉。
第二天上午,我的脑袋里全是昨日广场的歌声,我开车走高速返回西安,出商州迎宾大道,看到商山四皓的雕塑。
秦末汉初的东园公唐秉、甪里先生周术、绮里季吴实、夏黄公崔广,这四位是黄老学者。他们四位不愿意做官,长期生活在商山,出山时都年事已高,眉皓发白,被称为“商山四皓”。汉高祖刘邦曾请他们为官,而被拒绝。这四位应该算是隐士们的老祖先了。
商洛之行结束,翻越秦岭抵达陕南的旅行完结了。返回西安的路上,我听着小约翰•施特劳斯的作品《蓝色多瑙河》,脑袋渐渐放空,三次旅行的状态不一、但最后都汇聚到了原点,就是这一个个文字。这是我和秦岭山的故事,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