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巷说百物语·午未之章·累·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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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作自娱自乐之用,欢迎批评建议。
原作:怪と幽 vol.011 2022年9月,京极夏彦。

——累lěi
(前略)
世間累物語所載累為與右衛門所害之故事實為杜撰。
歸根結底,阿菊附身阿蕗乃是與右衛門之不貞所致。
一切生靈死靈附身之事,禍首皆是附身之人。
若是自身問心無愧,區區幽靈如何攫取人心?
是故幽靈之事雖無而有,雖有而無。
貍狐幻化作弄人心之事,亦是此理。
佑天大僧正有言:一念不覺,妄念頓起,人心迷亂,幽靈竊入。
(后略)
——繪本百物語·卷第四·第廿九
桃山人·竹原春泉·天保十二年
天保十一年,已经临近十二月。
即将迎来年末的道路风尘滚滚,刻在水路上的市街湿气未脱,河水已经寒冷刺骨。
江户与总州不同。
虽无大海的腥气与大秽的臭气,但总有一股气味。
隐约能够感受到被遮盖的腐臭。
人们制造垃圾,水渠散去臭气。但不管再怎么散都散不完——人实在是太多了。在水渠散去某一种东西的气味之前,就会有另一种东西开始散发气味,不知不觉间,气味愈发复杂。
最终的气味,只能以腐臭形容。
尤其在夏季,每天都难以忍受。
天气转凉之后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也仅此而已。若是不放在心上,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乡下人总归不会太习惯这个环境。
——不,
或许反而是因为乡下人太多了,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下层人多数都是从诸国流荡来的异乡人。武家亦不例外,各藩的江户藩邸也有为数众多的他藩武士留守着。
稻荷藤兵卫仍滞留在江户。
诸般事情的始末,皆已通过山崎由良治上报完毕。
以北林骚乱为首,在诸国煽动怪异事端之人为——武州之无宿人,御行的又市,通称小股潜;赞州之无宿人,人形师御灯的小右卫门;出身不详之大道艺人,山猫廻的阿银。
同时,虽无朋党组织,但有包括羽州之无宿人放下师四珠的德次郎在内的诸多协助者存在。
令人疑窦的京桥之蜡烛商生驹屋的山冈百介,仅为一介好事家,并无过多干连——
——不,
准确地说,山冈并非没有干连。
姑且不谈是否是单纯的被利用,总之山冈本人很可能是在了解一定事由的基础之上再主动决定涉入的。知情不举,故意纵放,真的追究起来,他定然难逃干系。
可是,藤兵卫隐瞒了这件事。
不论如何,山冈若担起干系,事情便难以收拾。与这伙人不同,他是有身份的,一旦事情进展到了官家下场的地步,山冈百介恐怕无处可逃——除非像他们一样抛弃一切。
历经长年的努力,山冈企盼已久的戏作开版终于实现在即。值此愿景将遂之际,实在不可能抛下一切就此出逃。
但藤兵卫这么做并非出于怜悯之心。
又市通过上方一文字屋向藤兵卫转达了以暴露自身为条件,换取山冈百介安全的请求。
藤兵卫接受了这个请求——也不尽然。
品川柳屋一件之后,藤兵卫对雇主的疑虑愈发加深。但是,既已接下了工作,就不得不认真执行,既不能半途而废,更无法佯装不知。
那么,
无论未来事态会如何发展——山冈百介都是一枚重要的棋子。此人无疑是又市的一处关键弱点,只要用对时机,一定能发挥超乎寻常的威力。现在将此人暴露出来并非良策。
同样的,藤兵卫也没有详细禀报上方那帮人的事情,仅仅提及了西边存在着一群以一文字屋仁藏为首的无赖之辈。
那须乃家たか、横川的阿龙、六道屋的柳次、无动寺的玉泉坊——他们的名字与面貌,藤兵卫已掌握了四人之多,都未曾上报。
虽然很想将一文字屋的事情也隐蔽下来,但应该很难。
尚不知晓那时柳屋屋顶上的毗沙门天是什么人。他若是雇主的另一帮手下,那一晚的事情便难以搪塞。若是胡乱隐蔽事由,很有可能招致怀疑。
藤兵卫的雇主实在是个不好招惹的角色。
老中首座——水野越前守。
据山崎所言,是一位试图纠正不正之风,改革世间的人物。
但,虽然山崎对其人全般信赖,仰慕十分,藤兵卫却不然。
无论是身份高贵还是志存高远,没有直接见过就无法信用。
老实讲,真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已经晚了。总之,洞观屋的本职工作只是识破伪装,并不需要找到本人。帮忙揭开贼人身份之后,搜出来五花大绑送进牢房也好,推到午门斩首暴尸也罢,都跟藤兵卫没有半点关系。
查明又市身份之后,洞观的工作就结束了——藤兵卫如此期盼着。
——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没有必要搜索又市的下落。山崎这么说道。
但是要尽可能地查出又市过往参与的事件,并将他所使用的手法手段、诈术骗术等等悉数揭发出来。再来,若有除那三人之外的协力者存在,尽力查明。
藤兵卫拒绝了,此事难度非同小可。
世间怪谈异闻扫之不尽,除之不竭。
知晓了又市的身份之后,藤兵卫又做了许多调查,有用的消息没有多少,奇怪的故事倒是来了一大堆。实话实说,藤兵卫很难衡定其中到底有几件——甚至说到底有没有跟又市有关的事情。当然,世上不存在什么妖怪,幽灵也好鬼也好天狗也好,都是不存在的。但这种不存在的东西却会无中生有地不断涌现。
——不,
本来妖怪这种东西就不是能够自由操弄的,一般人又不是傻子,冒出妖怪的那种狂言戏码正常来说都是可以发觉的,没有暴露也就意味着——当事人真的认为自己遇到的是不可思议之事,除了妖怪不作他想。
即是说,多数的事件中,本人都是相信的。
幽灵、妖怪、作祟、魔障……正因人们相信这些不可思议存在,巷说才会源源不绝。
反之就会怀疑——并非怀疑不可思议本身,而是怀疑见到了不可思议的自己的眼睛与耳朵——这种事简直就像在做梦,他们会这么想。
因此,即便调查也是无用。
洞观屋是揭发谎言的生意。
但与他们牵涉到的一般人,全都不会说谎。不论再怎么质问,相信的人只会重复说明自己相信的东西,疑惑的人只会反复提出自己疑惑的问题,这些人不会说谎,也不必说谎。
——也就是说,展开伪装的只有布局之人而已。
将无数巷说抽丝剥茧,从一地茧丝中拾起碎片,最后拼出真相——藤兵卫实在很难想象这种场景。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但是,人的思维一旦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倾倒,所有事都能够变成不可思议之事。
一旦变成那样,便不再有虚伪或真实,不再有故意与姑息。
不必大张旗鼓,不必伤天害理,只需微微摇动人心,不可思议便会从中萌生。
妖怪役使们就是这么做的。
藤兵卫告诉山崎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耿直的正义汉子再度低头相求:即便如此也希望藤兵卫能够做些什么。没有成果也无妨,自己绝不会加以责难。
随后山崎付给了藤兵卫十两回报金,同时追加了十两的后续委托金。与先前所付的五十两相加,总额已达七十两之巨。
藤兵卫抱着没什么希望的想法——
接受了。
从巷说之中寻找线索实在是难于登天,但是也许相关人物中尚有一线可能。
番町遇见的那个一副博师模样的男人。
伪装成贷本屋的平八欺骗源助的男人。
诱导阿玉注意柳屋的名为勘作的男人。
至少自己这边还见过这三个人的面孔。另外还有青山宅邸最后出场的撒符的男人。藤兵卫那晚认为他就是诸事背后的那个御行,但似乎并非如此。
经过确认,上方之人所言非虚,当时又市尚未进入江户。
似乎在远州和山冈在一起。
根据源助的调查,远州有一名因为被山怪掳走而不知去向的女孩,为了搜寻她的下落,形似又市的行者与山师一同进入了深山之中。
因为山冈也在,所以不会有错。
上方之人所说的又市和山冈在池袋村办事,同样也不是虚言。
那时池袋村似乎因为什么蛇的作祟导致死了人,村民们为了封印灾祸而招请了行者。藤兵卫一行人在品川蹲守的时候,行者请木工在坟上修建了小祠。
藤兵卫亲自去池袋查访了一番,虽然因为禁止而无法进入坟地,但姑且可以远远望见小祠,修得十分小巧而精致。
村民说推荐行者的是一名住在京桥的作家先生——也就是又市和百介。博师是由行者亲自请来的,本来住在麹町。
似乎是一位独自作业的木工职人。从打听到的消息看来,其外貌着装与待人风格与番町见到的那个博师颇为相似。
正好那个博师也曾说过自己住在麹町,藤兵卫当时就觉得他没有说谎。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并非化装成博师,而是原本就是一名熟于木工作业的老练匠人。住在麹町也是真的。
但是,根据阿玉的调查,麹町一带并没有相似的博师。此人是一位精于化装之术的老手,没那么容易找到。
不过倒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麹町的念佛长屋——
已判明又市曾经居于该处。
当然,现在没有人在。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搬走了。据大家所言,房租三年前就付好了。
据长屋中的一个棺材屋老板所说,又市大约从十年前就开始住在这里了。只是总是不在家,就算偶尔能看到他的身影,也看不出来在此处作息的痕迹。距离上次看到又市已经过去半年多了。
还有,
又市与长屋中一个名为治平的老头十分熟络。这治平是个五十上下的独身汉,棺材屋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是经常不在家,偶尔会跟又市一同外出。
治平这一两年间过的十分平静,但是今年开春外出后便再没有回来过——那老头八成在什么地方嗝屁了吧——不知为何,棺材屋老板十分开心地说着。
根据阿玉所说,治平曾经是一个叫蝙蝠组的盗贼团伙中的一人。蝙蝠组本身在二十多年前解散了,首领似乎也已过世,但当时治平作为蝙蝠组的引线,留下了九化治平的大名。盗贼引线——潜入埋伏,内应交接的行当一般都是由女人担当的,但治平无论什么场合都能完美化装,在业内有着不小的名气。
不过,二十多年前那会儿,阿玉估计还是个婴儿吧。
名号能够在地下社会里流传如此之久,无疑是一位本领相当的达人。虽然也有已经翘了辫子的传闻,但是那个治平如果还活着的话,无疑就是此人——阿玉这么说道。
藤兵卫认为这是一条不错的线索。
但,到此为止。
直到夏天结束,治平都没有回到长屋,又市也一样。
无论是又市还是治平,相关的消息全都彻底断绝了。
虽说不必找到本人,但在四处打听的时候多少还是能得到一些传闻——全是那种似是而非的怪谈故事,难以抓到他们的马脚。
又市过去的老巢算是碰巧逮着了,阿银和小右卫门这两人的痕迹却是连半点都摸不清。藤兵卫去了小右卫门曾经开张过人形师工作的坂町,那里已经全部盖起了新房,过往的残渣片瓦无存。
源助再度拜访了贷本屋。
据他所言,贷本屋平八本人与假货长得完全不像,是个好好先生。
平八对初次见面的源助毫无戒备,满脸笑容地接待了他。同时,跟假货一样,不管问什么都会滔滔不绝地答话,推誉滚滚这外号实在名不虚传。平八大约做梦也想不到在自己外出旅行的时候家里会冒出来一个假扮自己的人。
在细节方面,平八跟假货的回答有相当大的出入,不过总体而言并没有偏差过多。
源助试探性地提了一下又市的事情——就是百介先生的朋友,那个小股潜大爷对吧——得到了平八轻快的回答。感觉不到隐藏或误导的气息,也很难想象话中别有用心——甚至不如说平八的语气十分欢喜,源助这么告诉藤兵卫。
藤兵卫认为相信他也无妨。
关于北林藩的事情平八似乎另有见地,甚至想要好好作一番长篇大论。但藤兵卫认为没有必要再过多深入此事,草草地结束了话题。
也有不想跟平八凑的太近的考量。
平八与山冈十分亲密,再深挖下去就会碰到山冈,也就等同于违背了和又市之间的约定。
不如说查出到底是谁伪装成了平八还更重要一些。可惜见过那人相貌的只有源助,应该很难找得到。
藤兵卫告诉阿玉接着追查与治平相关的线索。
虽说阿玉见过了那个叫勘作的男人,但根据茄子婆的话听来,此人也是一个漂泊之民,很难想象他住在江户,就算还没有离开,应该也已经潜伏起来了,自己这边能搜索到他的可能性很低。更何况,对方或许仍在监视着。
总之这条狐狸尾巴是抓不着的。
另一边,治平有着生活的痕迹。
依棺材屋的证言,治平这数年间都很正常地在念佛长屋里生活。人这种东西,只要有生活就会和他人产生关系,一旦产生关系,就一定会留下些什么。再无聊的琐事也会有人记得,再浅薄的缘分都会有人挂心,人是不可能消除一切痕迹的。
目前尚不明确治平与诸多事件之间的关联,但至少可以确定他和又市有着深交,偶尔的行踪不明更是惹人怀疑,追查这条线索是有必要的。阿玉若是见到治平本人还能够进行确认,番町那时她也在场。
藤兵卫则开始追查起了小右卫门的过往。
依阿玉的说明,小右卫门这男人在地下社会中的地位堪称举足轻重,在某种意义上是个比又市更麻烦的大人物。所幸与一切都很可疑的又市不同,小右卫门有着人形师的表面行当。
小右卫门作为人形师已经歇业十年有余,但坊间对他的评价至今仍然流传不止。有许多人亲眼见过他的作品,并对其难以忘怀。
小右卫门的作品之中,以文政十一年两国小屋中所展示的——活地狱傀儡刃伤人偶最为广为人知,至今还有许多人津津乐道。据说那是对戏作、演剧中的种种残忍场面用人偶栩栩如生地再现出来的一场展出,每一尊人偶都凄惨无比,令人汗毛倒竖。
小右卫门似乎是一位手腕超凡的名匠大师。
那么理应就会有与这超凡的表面行当有所关联的客户存在,藤兵卫如此认定——却吃了闭门羹。和人形师小右卫门有过生意往来的客户一个都没找着,置办活地狱傀儡刃伤的那个老板甚至已经被赶出了江户。
于是——
又死路了。
藤兵卫再度体会到了这帮人的棘手之处。
又市坦白了自己与怪事的关联——同时借此阻断了藤兵卫的脚步。
藤兵卫到头来除了几个名号之外依然对他们一无所知,内心无端涌起一股回到原点的挫败感。
是有几件很像他们干的怪事,但那种陈芝麻烂谷子不管打听多少都没法好好组合起来,手法、真相什么的更是无从查起。
工作毫无进展,时间匆匆过去,已是秋冬交序之时。
上面的大人物们似乎也有些耐不住了。
四人的行踪杳无人知,找到了、抓到了之类的消息更是完全没有——也许只是没有告诉自己。
于是藤兵卫决定去至今为止一直避而远之的八丁堀碰一碰运气。藤兵卫虽然在给大人物们打工——或者说正因如此,才不想接触奉行所的官差。
南北两奉行共同委托上方之人一事颇为令人挂怀,也不算害怕他们,藤兵卫本来就对武士们的权力斗争毫无兴趣,更不想因为工作被卷入其中。
不过,
小右卫门曾经作为人偶师被官府逮捕过,据说就是那场违反公序良俗的人偶展出所导致的,详情尚不明朗,毕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也有传闻说小右卫门因此被逐出了江户。问题在于,当年闹得很大的那件事,如今却连一枚瓦版都没有留存下来。
奉行所也许会有记录,当时逮捕小右卫门的也是官府的人,就算当时的官差不在了,至少也会有认识他的人。
藤兵卫正打算抬起因连日奔走而日渐沉重的老腰的时候,阿玉回来了。
“真冷呀,就不能点个火吗?”阿玉拢了拢衣襟,坐下来看向藤兵卫。
“大将,我听了些有意思的事儿,要听么?”
“有用我就听,光是有意思的话就省省吧。”
阿玉莞尔一笑。
“奴家本来想着能找到治平的情妇——可惜没成功。不过顺道听到了一些现在正在发生中的怪事,怎样?”
“现在——?”
“现在。既不是故事,也不是传闻,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如果这件事是他们的手笔,就相当于是布局的中途了。”
“这可真有意思。”
在什么地方?藤兵卫问到。
“在川越那一带。”
“也没有很远吧。”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说是川越,但不在川越领内,而是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叫樱木村的小山村。”
“没听过。”
武藏野有很多天领的地区,旗本领和寺社领也有不少。详细的划分确实不好说明。
阿玉缩了缩身子,似乎很冷的样子。
“不晓得是什么人的地盘,嗳,总之就是个穷不拉几的小村子——据说,在那里冒出了走口。”
“你说走口?”
所谓的走口,是指一个不知被何物附身的人无法自主地说出他本不应知道的事情的现象。附身之物有时是狐狸之类的野兽,有时是死灵,被神灵附身时则叫做神悬。走口的形态不一而足,难以区别。
不,其实并没有区别。
藤兵卫认为,根本不存在什么附身之物。
附身究其根本就是通过蔑视一个特定的家族保持村子的平衡关系的结构。只是最近这种结构常常被人被挪作他用。狐狸、死灵,无非都是假托之物,狐狸是不会附到人的身上的。
没有人知道走口为什么会发生,也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走口的发生。虽说也有臆想过度或者佯装附身的案例,但除此之外——譬如心病或者癔病之类,都是连本人都无可奈何的情形,因此不得不说是一种疾病。
藤兵卫是猎狐人。
狐狸仅仅是野兽,既不会作弄人类,也不会变成人类。但正因人们相信狐狸会骗人、会化身,藤兵卫才能借着这种方便退治妖怪狐狸。
仅仅依靠狩猎野兽,人就能安心下来。
但是人们不止相信狐狸会骗人和化身,还相信狐狸会附身。
于是就有人委托藤兵卫驱除附身狐狸。那种玩意儿当然驱除不了,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会附身的狐狸。
话虽如此,藤兵卫倒也不会一口回绝。
若是臆想或者诈病,藤兵卫还是多少有些心得的。
诈病可以识破。识破虽然是识破了,却不能直愣愣地指出谎言。撒谎自然是有理由的,诈病也一样,既然当事人选择装成被狐狸附身的模样,自然有着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那么只需要顺着谎言找出当事人的动机,之后再加以周旋,事件便可以解决。
臆想的情况则稍稍复杂,必须要让当事人自己醒转过来。与诈病相似的是,面对臆想同样不可直截了当地指摘当事人。正确的做法是反过来装出比本人更加深信不疑的状态,絮絮不休地跟他交谈。毕竟是以臆想为基础的谈话,随着对话的深入,逐渐就会有龃龉产生,不过细小的龃龉是没有意义的,必须要坚持到产生了足够大的龃龉之后,当事人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慢慢醒转过来。退一步说,即使当事人没有醒转,也会对唯一能理解自己的藤兵卫产生信任,届时便慢慢地引导他,令他相信附身狐狸已经离开就行了。
不论是诈病还是臆想,都必须向周围的人解释成狐狸附身所为——若是不这么做,附身之物便无法驱除。
并非这两种情况的话……
藤兵卫无法治愈疾病。
但是周围的人并不认为这是疾病所致,毕竟都特地来拜托猎狐人了。
当遇到真正的疾病之时,藤兵卫会如此回答——此事并非狐狸附身。
附身之物另有其他,老夫乃是猎狐人,对狐狸以外的东西无能为力。
疾病不是一介猎师能够左右的。
反之若是诈病或臆想,那么不论当事人主张死人上身还是神仙下凡,藤兵卫都可以声称是狐狸所为。不必向本人解释,只需要对周围的人这么说就可以了。死灵也好,神灵也罢,狐狸都能完美模仿,人们会像这样自己说服自己。
没错——
决定附身之物的,唯有驱除附身之物的术者。只有当术者掌握全盘之后,驱除附身之物的仪式才能开始。
根据宗门不同,有一些佛子或神官也会驱除附身之物的作法。但原本佛家负责的是通过祈祷与祈愿护国佑民,神道则是通过禊祓洗净罪恶,消灾除难。驱除附身之物并非此二者的本职工作。
负责驱除附身之物的,大多是修验者、阴阳师、咒术师一类的人物,都是下层的人民,藤兵卫也可以算是其中之一。
当然,又市也一样。
“跟他们有关系吗?”
这个还不清楚。阿玉回答。
“只是呢,附身的好像不是狐狸那种畜生,而是五年前死去的一个女人。”
“死人附身的走口么。”
那么——是疾病?还是谎言?
“而且呀,”阿玉接着说道,“还飘在天上呢。”
“什么?”
“就是说,那个被走口上身的人,一边说着些痛苦的往事,一边折着身子飘了起来呀。人这玩意儿哪是会飘起来的?”
“是不会飘。”
这是——幻术。
“如果是德次郎不就干得出来吗?那家伙可是连牛马都能吞进肚子里的。”
“是啊。”
德次郎作为放下师的手腕出神入化,区区几十个乡下人,骗倒他们易如反掌。只是……
“为了什么?”
“不晓得呀。”阿玉回答,“那幅样子实在是太吓人了,村里的人就找了檀那寺商量,希望和尚能够做点什么。寺院的人却表示对此无能为力,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和尚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是这样?我还以为只是因为那个村子里的酒肉和尚靠不住呢。嗳,总之呢,村民们都很苦恼——然后,”
“就找了行者吗?”
“暂时还没有找。”阿玉嫣然一笑,“说是接下来正准备开始找呢。”
“大将,我呢,是追着治平追到那个地方去的。据说治平每个月都有那么一两回会买些土产出远门。说是土产,无非也就是团子饼子之类的东西,我就寻思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有私生子或者情妇之类的。”
“有吗?”
“没有,似乎是个没什么女人缘的老头儿。经过堀留一带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有点儿像私宅的地方。”
“然后呢?”
“的确住着一位身姿婀娜的妇人,但不会是情妇,毕竟——”
那是一间妖怪宅邸。阿玉说道。
“你说什么?”
“五六年前传得很开的——总州应该也能听到吧?就是那个小幡小平次的家。”
“小平次——是么。嗯,听过。”
在下总也有传闻。
记得那是个一说起某个死去的演员之后,死人就会现身的奇怪传闻。并且那个演员本身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藤兵卫记得自己当时听到这个故事以后还嘲笑过那个死人执念太深。
“所以那个小平次其实死了也没有很久?”
“对。好像就是那个小平次的家。”
“原来如此。你说幽灵宅邸,那现在是空宅吗?”
“不是啦,现在有人住着。”阿玉回答,“我刚刚不是说了那儿住了个妇人么?她好像是那个小平次的妻子,据说治平为了包养她想买下那座房子——嗳,都是些胡说八道。就算真的有什么内情,应该也不会是什么情人关系。治平出入那里已经有好几年了,每次都不会待上太久。因为宅子在里头,所以进去的时候经常会碰到住长屋的太太们,已经算是混得很熟了,大伙都称赞他是个大方和气的好老头儿。”
“所以是怎么跟武藏野扯上关系的?”
“治平虽然已经有半年没去麹町的长屋了,但每个月都还是会在小平次家出现。”
“嚯?”
“你猜怎么着——昨天,治平来了。”
“昨天?”
“很新鲜对吧?在小平次家前面的长屋里有个叫阿竹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正好有亲戚住在樱木村,所以就在那儿讲走口的传闻。”
“而你是偶然间听到的,没错吧?”
“差不多吧。毕竟大家都爱听故事,长屋的老太太们就聚在井边唠开来了。正好就在这个时候,治平过来了。”
“还真是有够凑巧的。”
“只是对我来说很凑巧吧?长屋的太太们又不至于跟他们串通,我去那里也是单纯的偶然。”
“是这样——就好了。”
他们连偶然都能操弄。
“治平当时也没有插嘴,静静地听着大家唠嗑,不过太太们发现他的打扮跟平常不太一样,就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接下来要出远门。不是旅行,而是出远门喔,这种说法听起来不是很像要去武藏野的样子吗?”
“也有这个可能……”
“他还说跟回老家差不多。治平似乎——”
曾经在樱木村里住过。阿玉这么说道。
“你知道累的怪谈吗?”同心问道。
脸孔异样的长,令人不禁看得入神。
花白的鬓角散乱着,黑眼圈很深,肌肤也没什么弹性。嘴角泛着白沫,记得有个成语叫做唾沫横飞,藤兵卫还是头一回见到实例。
此处是北町奉行所的定町回同心,田所真兵卫的住家。
再怎么恭维都很难称得上漂亮。虽说应该每天都有好好打扫,但是榻榻米已经粗糙翻边,障子门老旧发黑,房间里到处破旧不堪。拿出来的坐垫灰尘朴朴,塌的不成样子。环视四周,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田所应该只有四十出头,但不管怎么看都像个五十多岁的人。没有妻子,没有下人,孑然一身。
总结一下事先收集到的风评,田所是八丁堀的一个老顽固,不取一文贿赂,不行一丝方便,不会外出游耍,不会懈怠公事,完完全全地专注于工作——堪称是一名怪人。
虽说这理应是一件好事,但,
南北两奉行所的町回同心合起来也只有区区六十人,想靠这六十人维护江户的治安谈何容易。为了弥补人数不足,奉行所会招徕一些百姓充当捕吏,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因此有的町回同心会自己出钱雇佣小吏。同心虽说是武士,但充其量也只有三十俵二人扶持的俸禄,实在没有雇佣手下的余裕。
不过——别有他法。有的人会让家人做副业补贴家用,也有的人会将自己御赐的宅子隔出一部分租出去。只要有那个心,町回同心能够赚到两倍于俸禄的收入。
同心在武士中的阶级并不算很高,但到底都是秉公办事的官差,断不容许贪污受贿、渎职谋私之举,更不可能像流氓一样收取保护费,表面上能接受的顶多只有锦旗而已。
为了兼顾公事与私业,町回同心必须时刻注意言行举止。同时,他们还拥有简服出入大名宅邸的特权。头束小银杏髻,身披三纹卷羽织——一般的町回同心都是这副干净利落的打扮。
大名旗本经常将同心蔑称为不净役人,藤兵卫认为这并不是外貌与身份的问题,也不是因为他们常常接触罪人,而是因为他们的内心污秽,唯利是图。
但是——这位田所真兵卫完全不同。
其身姿外形……老实说,非常不堪。
掉了色的羽织,皱巴巴的内衬,破了洞的袜子,月代不整,髭须不净,姿态不端。
因为穿着羽织,倒不至于像个浪士——脱下以后就难说了。
不说有没有拿十手,光是这个风貌就令人难以接近。想必没有人会贿赂他,就算有,估计也会被他就地正法,此人就是顽固得如此不可救药。
仅靠俸禄的收入既雇不了小吏,也雇不了下人,一切公务家事悉数都由自己一人承担,因此也没有娶妻的余裕,越是如此度日便越是窘迫不堪。一般而言,积重难返到了如斯地步,实在不太可能完成工作。
即便如此,田所依然拼命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他在休息日也不会外出游乐,总是在家中枕戈待命。一旦发生事件,就会夜以继日地四处奔走,分秒必争地调查线索。
这个外表邋遢的男人对待工作兢兢业业,性情也是无比迂拙。虽说耿直到近乎愚蠢,但无疑是一位独一无二的正义汉。
藤兵卫如此判断,决定从田所真兵卫的身上探取情报。令奉行所头疼不已,在市井被敬而远之的这份愚直让藤兵卫对此人产生了一些好感。
不止如此。
据说田所曾经参与了逮捕小右卫门的那桩案件。还有传闻说他就是将那个妖人——稻荷坂祇右卫门第四次送上法场的同心。另外,他还跟山冈百介的大哥有着深厚的交情。
不得不见一面。
藤兵卫这么想。
幸好本月当差的是南町奉行所,若是没有什么麻烦事,这位死硬的拗相公肯定会老实待在家,堂堂正正地拜访即可。原本打算买点酒作礼物,转念一想,搞不好会被当做贿赂给抓起来,只好作罢。藤兵卫思来想去,最终买了一袋煎饼,田所若是愿意和自己交流,到时候就送给他当点心,不愿意的话就自己吃了。
“我曾见过一个名为小右卫门的人形师所作的人偶,那真是令人神魂倾倒的杰作,因此无论如何都想找到他,买下那尊人偶。”——藤兵卫准备了一番姑且算是合理的说辞,青山宅邸时阿银的那尊人偶应该就出自小右卫门之手,想买它是扯的,不过大体上没有问题。
并非担心被田所戳穿谎言。
只是不想对他撒太多的谎。
“我十分讨厌那个名为‘累’的怪谈故事。”
长脸的同心眉毛扭成了八字,鼻子皱成一团,仿佛像要哭出来一样。
“‘累’么?记得是哪出歌舞伎里面的吧。让我想想……是不是叫《色彩间苅豆》的?”
“我不看演戏,对歌舞伎不太了解。那个好像是一个很长的演剧的的其中一幕吧。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单独分出来演出,难道是因为很受欢迎吗?唉,搞不懂。”
“是这样吗?我觉得您好像还挺了解的。”
“不不不。”田所连忙否定,不停摇手。
似乎并不难对付。
“只是因为太讨厌了,印象反而变深了而已。实际上我既没有看过歌舞伎,也不记得那个标题,只有年轻的时候读过一些马琴的戏作。嗳,除了歌舞伎之外,坊间应该也有不少累的巷说吧,总州没有么?”
“您这么一说的话……唔,记得那件怪谈的源头好像就在羽生村吧?羽生村地处下总国冈田郡,比起江户,还是老夫家更近一些,所以不是完全没听过……唉,细节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只记得与右卫门和累这两个名字而已。”
“虽然名字都是一样的,”田所说道,“但是情节不一样啊。”
“情节么……”
“根据作者和传话人不同,内容也会形形色色,最后变得不清不楚,这点更让人讨厌。”
“所谓怪谈,大抵都是这个样子的——”
藤兵卫所知的累的怪谈并不是什么很珍奇的故事。
住在羽生村的与右卫门娶了许多妻子,全部接二连三地死去。到了第六个妻子的时候,总算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在迎来夫婿之时,突然被什么东西上了身,开始了走口。
人们发现上了与右卫门女儿的身的是他最初的妻子——累。村民们想方设法驱离死灵,却全都无济于事,年轻的新娘为此受尽折磨。最终,一名宅心仁厚的高僧到访村落,祓除了死灵……
难道不是司空见惯的故事吗?
藤兵卫并不觉得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这个故事比起怪谈,更像是一种彰显僧人德行的灵验谭。没准以前真的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但事到如今无非都是世人的杜撰罢了。
不过,故事中的僧人——佑天上人——据说是在净土宗的大本山增上寺担任法主的名副其实的高僧。佛家之人本与附身之物无关,像这种贵为一宗之主的有名有号的人物鲜少出现在怪谈之中——倒不如说这才是奇怪的地方。
“嗳,死掉的前妻变成幽灵的故事常常有,大抵都是讲嫉妒什么什么的,总之就是后来的妻子对前任妻子的诋毁——唔,不过累的故事不太一样,是作为丈夫的与右卫门将最初的妻子累给——”
杀死了。田所说道。
似乎是这样。
“杀人的理由无非就是长得丑,心地坏什么的,这个先放在一边。我最讨厌的——是前面。”
“前面么?”
“或者说,本因吧。丑陋的累长得跟她的大哥助很像。这个助是前代与右卫门后妻的儿子,在累出生前就死掉了——而且就是被前代与右卫门给——”
杀死的。田所说道。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在同样的场所,被同样的理由给杀死了。怎么会有这种混账事?当然,这不是唯一的版本,类似的前日谭、后日谭还有很多,但不论是什么版本,有一点是不会变的。”
“哪一点?”
“重复啊。”田所不悦地说道,长长的脸皱成一列。
“就是因为会重复,所以才叫累吧。”
确实,重复发生——不是没有可能。
“为什么是重复?”
似乎真的很讨厌这件事,田所用力摩挲下巴。
“是,这个世界确实道理难尽,不讲道理,不念慈悲,不合人伦的事情不可胜数。但是啊,叫藤兵卫的,这些事情若是重复发生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本来不应当发生的事情化作因,然后再产生不应当发生的果吗?如此下去,不应当发生的果又会变成因,继续生果,不是吗?”
“是——吧。”
你不觉得这不可理喻么!田所难以自主地大声说道。
“有什么东西可以斩断这无尽重复的因果?和尚吗?我讨厌的就是这个地方。唉,我不是说信仰心不好,有信仰心是好事。但是,恶行生恶行的连锁只能依靠和尚的灵验斩断——怎么能有这种道理?若是这样,我等官差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田所捶打地板。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遭到奉行所的冷遇。
“人杀了人就得被抓起来。像累那种出于无聊透顶的原因而杀人的犯罪者无论如何都要抓起来,加以制裁,决不能姑息半分。法律正是为此而存在的,我等官差的职责便是守护法律。但——这世上总是有目不能至,手不能及的地方的。”
田所悔恨地撇起了嘴巴。
“更加令人痛心疾首的是——还有那种明明触手可及,却无法触碰的事情存在。”
同心紧握放在膝上的拳头。
“因此,不得不说奉行所并非万无一失。既有脱逃于法网之外的狡猾奸贼,也有凌驾于法网之上的巨凶大慝。那么,这些凶事一直重复下去会怎样?难道这些不应当发生的因果会不断地轮回,重复地将人投入苦海,无尽地夺取人们的生命吗?如果真的会变成这样,那世上就只有绝望可言了。简直就像在嘲讽法律无法守护民众一样,真、真是岂有此理!”
田所似乎真的十分愤慨。
鲜少有人能够表里如一到这种地步。
“叫藤兵卫的,我啊,拿起十手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说点不好听的,不管是官差还是奉行所,其实都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玩艺。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相信政道,愿意相信自己每天拼死拼活的工作能够造福百姓。唉……退一万步说,就算奉行所真的毫无用处,只有和尚能够斩断这些罪恶的连锁好了,可难道就不能在发生之前抢先遏止凶事吗?”
田所再度捶打地板。
“祭奠亡者,慈爱生者,念诵佛经,体托神灵,这是好事,信仰心很重要,神佛很尊贵。但、但是,这累的事情又该怎么讲?”
难道不是犯罪吗!田所吼叫道。
“不对吗!?”
“您说的很对。”
“二代目结局怎样我记不太清了,但那一代目可是没有赎罪半分就寿终正寝了,此二人皆是彻头彻尾的杀人凶手,理应受到法律的惩处,不对吗?”
“这也没错,可不就是因为一代目逃离了法律的制裁,事情才会变成后面那样的吗?”
“这只是一部分罢了,另外还有其他的问题。那个助的死灵为何要附身自己的妹妹?若是寻仇,作祟杀掉一代与右卫门不就行了吗?累也是,为什么偏偏要附身在一个刚刚成婚的女子的身上?为了一己私仇波及无辜之人,这是什么道理?不管最后登场的是什么样的得道高僧,都无法解释这些矛盾之处。”
倒是有几分道理。
藤兵卫端视田所,邋遢的同心说完这番话后,肩膀耷拉了下来。
“总之——我在当见习同心的时候是这么想的。”
“嗯……您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藤兵卫满头雾水,这个人究竟想说什么?
“可这‘累’的原型应该是很久以前……记得是宽文年代发生的事情吧。这种流传百余年的故事,当中真伪早已无从辩驳。说穿了,就是一些不值一哂的怪谈罢了。”
“我也这么想。”田所望向天花板,“——那个马琴写的,叫什么来着?《新累解脱……》还是什么的。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看的了,记不清名字。当年看完就觉得很唬烂,但又听人说是有实事发生过的——唉,其实这个怎样都好,问题是……”
田所的肩耷拉得更厉害了一点。
“问题是?”
“我逐渐发觉自己是错误的。某种意义上,累怪谈讲述的毫无疑问是真实,而且还是人的理性绝对无法认同,拒绝认同的真实。”
“您是指累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并非如此。田所回答。
“所谓的凶事,果然还是会重复发生的。只要没有收拾干净,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漫长的同心生涯中,我逐渐地领会到了这个真实,同时越发地厌恶这个名为累的怪谈。”
“这——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
也是啊。同心撇着嘴唇笑起来。
“抱歉呐,这算是我的坏习惯,遇上不顺心的事情就会立马激昂起来。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旦回想起来还是会血气上涌。因为一直改不了,所以既找不到同伴,也讨不着老婆,出人头地更是没可能——不过我也没想着出人头地就是了。不论如何,不顺心的事情就是不顺心,话虽如此,”
事情该发生的时候就是会发生的。田所说道。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小右卫门这个名字了,听你一提,平时在脑子底下一直堆着灰的往事一股脑全窜了出来。回想起来以后,不止义愤和公愤再度复苏,还不禁开始埋怨起忘记往事的自己。因此才像这样格外激动,真是太狼狈了。”
“唔,您的话本身至当合理,只是我有些弄不明白——请问,这小右卫门跟累怪谈,到底有何联系?”
“在我的心里是有的。听我说,正好就在那个时候,有个血腥试刀人——不,那已不能说什么试刀了,根本就是一个发了疯的杀人魔。”
“杀人魔吗?请问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田所掰着指头回忆起来。
“让我想想……那是文政十一年的夏天,也就是已经过去了十一——不,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是吗?”
“是的,也就是出自你所寻找的小右卫门之手的——那场两国人形展出的当口。叫藤兵卫的,你看过那展出吗?”
“没有。”
我看过。田所说。
“一看就后悔了。实在是相当残酷——不,是说做的很好的意思,作者无疑是一位达人,刚入眼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真的尸体。”
“于是就把他逮住了——也不至于吧?”
“别说蠢话。确实刚进小屋的时候有点不舒服,但马上就能注意到那些是人工物。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份上,不管做的再好,人偶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况且,根本不可能有会展出尸体的蠢货,要是真有,事情就大条了。”
“您说的没错,可是——我听说小右卫门被捕了。”
“是的。”
“也就是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没错,发生了。”
“那人偶逼真到了那种地步?”
田所抱起双手,歪着长脸思考。
“我说藤兵卫啊,以假乱真也好,触目惊心也罢,人偶就只是人偶而已,怎么可能因为展出人偶就把人抓起来呢?不过,若是扰乱了纲常伦纪,届时就不能坐视不管,但也只是叫停展出而已。”
“那——?”
“唔……”
田所从正坐换成了盘坐,微微眯起双眼,望向远方。
“那场展出一共有七幕,房子大小跟荞麦店差不多,客人进去以后可以自行观赏。有提着人头的无赖,还有被活剥的武士,全是一副惨无人道的模样。其中最让我难以忍受的就是……”
累了。田所说道。
“那是一个绞杀年幼孩童的情景,也就是先代与右卫门杀害助的场面。看到那一幕,我终于意识到了。”
“意识到那是人偶了吗?”
不对不对。田所夸张地摆手。
“刚刚也说了,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份上。我意识到的是——那时发生的连续残杀事件,是对小右卫门人偶的模仿犯。”
“模仿犯,是指?”
“就是字面意思。犯人以小右卫门的那些人形为范本,用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形式连续不断地杀人,这不就是模仿犯吗?实际上,到那时为止我们都认为不是连续杀人事件,受害人的身份没有联系,身上没有共通之处,犯罪手法也是截然不同。但是,看完那场展出就一目了然了,事件中甚至有一个和人偶差不多大小的小孩被杀了。之后,我火速向长官报告了这件事情。”
“然后——?”
“被一笑置之了。嗳,正常来说的确不会有人搭错筋干得出这种事情。但是,此后依旧没有抓到犯人,凶行却在一直持续,全是跟我的猜测一模一样的模仿犯。至此,那场人偶展出已不是单单关停就能够了事的了。毕竟在它的影响下,出现了杀人犯哪——”
“于是就将小右卫门给……”
“正是如此。置办展出的人和小右卫门都被抓起来了。勒令置办人生意规模减半,将小右卫门枷手十日——听说是这样的下场。不过,我没有见过小右卫门本人。”
“这——难道不是大人您将他抓捕起来的吗?”
田所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耷拉下来。
“我那时在……闭门反省中。”
“这可真是……此事难道不是您的功劳吗?”
“哼。”
同心发出了生气的鼻息声。
“还谈什么功劳——你听好了,因为逮捕了那个凶手,我受到了严厉的训斥!开、开什么玩笑!那种残忍杀害平民的畜生,居然不允许逮捕,怎、怎么会、怎么能有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
唉,就是这个样子。再度激昂的同心顿时萎缩下来。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犯人是某个大名的次子和他手下的一帮小弟,也就是武士啊。我们町奉行所没有办法对武家大人们出手,规矩就是这样。”
“规矩确实如此——但那可是杀人犯哪,就算是武家大人,犯了罪也必须惩罚不是吗?负责惩罚武士的是——”
“是目付。当时我也向奉行大人申告过了,却不知为何毫无反响。我忍无可忍,出手逮捕了那个犯人——可、可是,他们居然放了那个犯人,勒令我在家反省,何等的肆无忌惮!犯人得到释放后也没有罢手,最终整整杀害了七个人,更可恶的是,上面的人对此无动于衷。”
“请等一下,也就是说,犯人——”
就那么自由了。田所说。
“这……真的毫无处罚?”
“什么处罚都没有。所以小右卫门的手枷完全是殃及池鱼。奉行所只是想随便逮个人处罚一下,把这件事蒙混过去罢了,真是混账。我当时为此义愤填膺,甚至想把这十手返还回去。”
田所再度握紧拳头,仿佛在忍耐什么一般僵直身体,随后逐渐松弛下来。
“唉,目付应该是拿了谁的贿赂,受到了更上层的压力吧——不论哪边,这都是笔划不来的生意。实在是烂得彻头彻尾,我不管他是武士还是大名,做下这般惨无人道的恶行,无论如何都要斩首示众才对。”
说罢,同心沉吟不语。
或许是在强压内心的怒火。
“那么,犯人之后如何了?”
“什么事都没有,依旧恣意妄为。听说几年后回到了原籍——似乎再度恶疾复发,时隔数年,惨剧——”
又开始重复了。田所说道。
“你知道吗?六年前和四年前发生的小姑娘连续遭到杀害的事件——嗯……你是外地的,可能不了解吧。总之,又是连续杀害七人的案件。”
“还是同样的犯人吗?”
“这是事后我与某人交谈时才注意到的,应该就是同一伙人,跟十二年前一模一样。他们仍未遭到逮捕,一定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撑腰。”
同心望向壁龛——那十手什么用处都没有——无力地说道。
“所以,那帮犯人至今仍然——”
“不,已经死了。”
“死了吗?”
“嗯。不过这只是我听说的,好像是遭到了什么作祟还是天罚的,记得是前年的事情。”
“作祟——是么。”
“我不是很清楚。唉,到最后能够斩断恶因恶果的,果然还是只有神佛。奉行所什么用场都派不上,不求神拜佛,凶事的循环便会永远重复下去——就跟累一样啊。”
田所垂下了脑袋。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唉,应该从一开始先这么说的。因为一下子回想起了太多事情,弄得丢轮扯炮的,连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情都说个不停。你就当作是气昏头的胡言乱语吧。”
同心低下头。
“还请见谅。”
“使不得,使不得,快请抬起头来。我只是一介乡下猎师,也为此次唐突拜访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觉悟,您能够为我抽出时间,已是小人三生有幸,若是再接受您的道歉,那可真是罪过了。”
“罪过——啊。”
似乎这位同心很讨厌那种通过神佛灵验得以解决的事情。话虽如此,他并没有蔑视神佛,还反而有些信仰心在。田所真兵卫此人面对现实,每时每刻都以合乎道理为第一要义。若是不合道理,不论是神佛的慈悲还是高僧的法力,他都无法接受。
认真,且迂拙。
“藤兵卫,如果那帮残虐杀人的家伙们的死是罪有应得,那么,抓不到他们的官差们不也一样有罪吗?不,就连一度逮捕过,让他们逃走的我也一样有罪。”
死了那么多的无辜百姓啊。田所说道。
“仅我所知就有足足二十一人葬身于他们的魔掌。明明我身负十手,明明我对犯人心知肚明,却只能在一旁坐视难管——我也是有责任的。”
“这,责任怎能归咎于田所大人您呢?若是要归咎,也应该是对无视您的建议,甚至纵放犯人,将您惩处的——”
“不。确实奉行所和官差们都已经腐败得无可救药了,但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就算没有同流合污,面对上下一心的腐败却什么都做不到的我——更是无能。”
这实在是有些妄自菲薄了。藤兵卫说道。
“我可是听闻田所大人您将那个恶贯满盈的稻荷坂祇右卫门送上了断头台哪。这祇右卫门的名号可是响彻了整个关八州,人人皆称他是个杀之不死的妖人。”
“祇右卫门么。那个也是——”
累啊。田所说道。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听过吗?坊间流传的祇右卫门被四度斩首的巷说。”
“是有听过。”
不可能是真的。
一定有什么内情。据阿玉所言,针对祇右卫门的大讨伐中,阿银和又市出力不小——此处必须听个仔细。
“想来应是流言风闻、胡说八道吧?”
“是真实的。”
“这——又从何说起?”
“祇右卫门第一次被斩首正好是我当见习同心的头一年,算来已经是十九年以前了。当年的调查书至今还保存着。第一次斩首之后过了五年,南町同心志方阁下第二次逮捕了祇右卫门。”
据志方阁下所言,其人所述经历与第一个祇右卫门完全一致,甚至连脸都一模一样。田所这么说道。
“竟有这等事?那,这个祇右卫门也——”
“是的,同样送上了断头台。”
“这——”
“当然,奉行所只有手续不许融通,所以表面上当成了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出身、罪状等信息也全部一致。四年前我仔细检阅了调查书,也跟逮捕第二名祇右卫门的志方阁下见面交流过了。志方阁下虽已从一线隐退,但无疑是一位诚实可信的人,言辞没有一丝可疑之处。”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也是啊。嘛,不过,名字和经历可以是假冒的,若是长相相似之人,外貌体态也能够通过化装顶替,硬要说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罪状相同。”
“您说——罪状,是么?”
“祇右卫门的犯罪手法相当巧妙,不是轻易模仿得了的东西。很难想象有人除掉了真货再继承他的手段,能够恣意操使无宿人、长吏非人的人物在这世间屈指可数。因此,只要犯罪还在继续,祇右卫门就还——”
没有死。田所说道。
“第二次斩首之后,诸般凶恶的犯罪事件依旧没有停止。”
“也就是——重复么。”
“是重复啊。”
“当做他死而复生了比较好吧?”
我不知道。田所回答。
“死不了也好,活过来也罢,那种事情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同样的事情又开始重复起来了。第二次之后又过了十年,祇右卫门第三次被逮捕了,逮捕他的是北町的吟味方笔头与力,笹森欣藏大人。实际上,据说当年首次逮捕祇右卫门的时候,还是赦帐方兼撰要方同心的笹森大人就为案子提供了很大的帮助。第三次时正是这位笹森大人亲自出面确保了罪人乃祇右卫门本人。”
“之后,果然还是——”
“没错,斩首了。尽管如此,祇右卫门依然没有消灭。凶事、灾祸——依然重复不止。”
这就是累啊。田所说道。
“但第四次是由田所大人您亲手——”
“没错,是我逮捕的。不过——听着,藤兵卫,第一次,祇右卫门逃亡的尽头,在一家料亭遭到了逮捕;第三次也一样,众人围捕的过程中,在一家小料亭中发现了祇右卫门。而第二次,志方阁下在堂宇之中逮捕了毫无抵抗的祇右卫门;而我,同样在某个堂宇之中发现了毫无抵抗的祇右卫门——将其逮捕了。”
“不愧是名捕快,名不虚传哪。”
“什么名捕快,只是重复罢了。”
“可是田所大人,按您的意思,这祇右卫门难道至今仍——”
“放心罢。”
连锁已然斩断。同心说道。
与话语正相反,藤兵卫觉察到这名反骨的正义汉有些丧气。
“我朋友的一个亲戚,是个相当具有智慧的人物。唔,算是一位作家吧。”
——山冈么。
“我只是听从那位作家的建议行事罢了,我自身没有任何贡献。作家先生似乎有个灵验十分的行者朋友,他从朋友那里取得了封印祇右卫门的护符,再将护符赠与了我。”
“护符么。”
——又市。
“我只是听从作家先生的转述,遵从行者的指示办事,仅此而已。祇右卫门在堂宇之中毫无抵抗地被我捆住,老老实实地被砍了脑袋。其中没有哪怕一分一毫功劳是属于我的,全部都是那张护符的作用。果然——神佛是真的灵验的。”
“那,再之后呢?”
“祇右卫门渐渐地消亡了,这四年里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祇右卫门手笔的犯罪。嗳,虽说世道还是这副样子,可既然少了一个祇右卫门,起码也算断了一条祸根吧。但是啊,藤兵卫,消灭祇右卫门的既不是我,也不是奉行所,更不是什么法律、政道——”
而是护符啊。田所说道。
“仅凭这一枚护符,盘踞了十五年的巨凶大慝就从此消灭了。不得不承认,神佛确实拥有伟力,确实令人感激不尽——但是啊,”
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制止他呢?田所从齿间绞出这句话,用力挥动拳头。
“既然拥有制止凶事的能力,难道不能从一开始就阻止吗?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牺牲了好几个无辜的人——而且还是在不断重复,死伤无数之后,神佛才肯彰显灵验呢?若是能做到什么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心怀什么慈悲救济之念的话,为什么就不能事先惩治这些奸邪之辈呢?若是从一开始就制止他们,凶事也就不会重复不断了,不是吗?”
“您说的很对。”
“因此我才讨厌累怪谈。即使明白世道倾颓,我也一直诚心诚意、粉身碎骨地投入在工作之中。可一旦想到凶事会重复发生,就会觉得自己做的全是无用之功。一旦想起累的故事,我就会想起自己身无吹灰之力。”
田所露出一副苦涩的神情。
“说回来——能否请教那位行者的尊姓大名?”
“我并没有直接见过他,也没有打听过他叫什么。唔,找那位作家先生应该就知道了——”
“这就不必了。”已经约定过不能牵涉山冈了。
“嗳,也是,你找的是人形师嘛。你看我这人,一个不注意就跑到不搭边的事情上了——”
“万不敢当。”藤兵卫深深地低下了头。
樱木村很小。
同样的,居民也很少,因此外来人在此处非常显眼,就更别提什么旅舍了。
为了观察发生走口的那户人家,藤兵卫在附近的树林中建了一个小屋,说是小屋,其实就是挖个坑,再用木头跟稻草堆个顶遮起来罢了。
这是藤兵卫年轻时山师们所传授的技术。猎狐并不是轻松的活计,每当需要在野外过夜时,藤兵卫就会像这样做个小屋,蛰伏起来狩猎。
这东西原本是为了在野兽面前隐藏身形,对人自然起不到什么作用。特地建起来只是为了取暖而已,这个时节,一过夜半就会格外寒冷。
阿玉扮成了行脚商人,先藤兵卫一步进入了村子。
村子里十分吵闹。
今夜似乎会有驱魔师到访。听阿玉说是由村官出面请来的,目前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又市会来吗?
自然,倘若此处的走口并非他们所为,又市没道理会来。但,假若出自他们之手——此时不正是又市出场的时机吗?
藤兵卫尚未见到又市。
但是,不管到哪里探查,最终都会窥见他的身影。
又市的名字已然上报给了公仪大人们——实际如何就不关藤兵卫的事了,总之,山崎由良治说不需要找到本人。而又市既然选择了暴露自己,之后的行动想必会更为谨慎,不可能轻易现身,他的尾巴可不好逮。
尽管如此,藤兵卫还是想见他一面。
小股潜——
他的真意到底是什么?
离开田所家之后,藤兵卫拜访了南町奉行所的同心——志方。
志方兵吾现在是书物同心。从定町回同心到书物同心,在官阶上算升职了,但是志方似乎只是因为年过五十身体不适才卸任的。
志方和田所不同,有妻子和女儿在。他说自己在考虑招个女婿来继承家业。按说同心是只限一代的职务,却也有不少世袭的同心。
因为把煎饼给了田所真兵卫,所以藤兵卫现在两手空空。面对这么一个毫无礼数唐突拜访的陌生人,志方依然选择了热情接待。
是一位柔和的人物。
我在找人,请问能否叨扰片刻——藤兵卫如此请求道。
得知他的名字的时候,藤兵卫就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以前曾发生过一件叫做黑绘马的骚动,只要把某人的名字写到黑绘马上,那个人就会死去。平息那场骚动的便是这位志方兵吾,他因此得到了众人的赞许,还被载到了瓦版上声名远扬,藤兵卫当时也看过。
“那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志方怀念地说道。
“不是那件事。您还记得祇右卫门吗?”
“都是一个时期的事件。”
似乎在那时,志方接手了数个超乎世间常理的事件。
很可疑。
耸入云天的大蛙、胀满房间的尸体、头上会说话的伤口——净是一些胡说八道一般的事件。
谈到祇右卫门的事件,志方与田所一样,推辞说自己毫无功劳。
令人震惊的是,志方说自己得到了来自祇右卫门本人的自白状——而且还是直接送到志方家中的。
“想必是见识到了您在黑绘马风波时的英姿吧。真不愧是名捕快。”
“别提什么名捕快了。那根本算不上什么逮捕,我只是为他带路,领他进奉行所罢了。”志方苦笑道。
似乎那真的是本人。当年还有许多人认识被捕前的祇右卫门,所以不会有错。
只是——就算是自白,奉行所也不可能再度裁判一个已经斩首过的犯人。面对这个问题,奉行所中展开了许多讨论,志方也对此踌躇不决。
不论事出为何,祇右卫门的罪状是不会变的,书面上当做他人裁决即可——志方似乎如此向奉行所提案。不管是自首还是怎样,祇右卫门的累累犯行早已积案如山,其罪孽之深重,百度斩首亦不为过,决不可多作犹疑。
“这可真是英明神断。”
“只是拾人牙慧罢了。”
志方似乎在诸般奇妙事件中结识了一个双六贩子,志方为此事踌躇不决之时,那个双六贩子找了上门,经他一番指点,志方才终于下定决心。
那个年轻人——
记得是叫又市的——志方远眺屋外,如此说道。
从那以后,志方再也没有见过又市。
“结果祇右卫门活了过来,一切都前功尽弃了。”志方苦笑道。
虽说与田所截然不同,但志方也是一位勤勉正直的同心,藤兵卫如此认定。
这是好事。只是——
志方和田所很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受到了那小股潜的操弄。十五年——或许更久以前,又市就在江户的黑暗地带跋扈自恣了。
上方的那帮人说他们只是收钱办事,又市自然也不例外。但就从他做的这些事看来,实在很难想象是单纯的贪图钱财。无疑,这个骗徒有一些超出法律范围的行为,事件中也会出现死者,因此,杀人嫌疑——也未尝没有。
但是,
为何没有人遭到他的毒害?
祇右卫门也好,田所说的那个某个大名的次子也好,明显都是恶人的一方。难道又市是那种自诩正义,代天诛恶的义贼吗?
应该不是这样才对。
他们绝非正派之辈,清明世间,纠正诸恶,为了百姓,为了世道——这些词汇与他们并不相称。
那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
比起布局和诡计,藤兵卫更想知道他们的意图。若是能亲身与又市会面——
届时便能明白他的心意了。
——会来吗?
同样的,藤兵卫也想会一会那个叫水野的老中笔头。虽然山崎由良治对他言听计从,但藤兵卫无论如何都难以信任这个大人物。虽说山崎也是一个会为不正之事义愤填膺的正义汉,但并不是能够直接谒见老中的身份,不可能了解到水野本人的人品与想法。与其说山崎醉心于水野,倒不如说他只是将信赖全盘托付给了主君——佐仓藩藩主而已。
如果真是那般杰出的人物,水野的所思所想究竟为何?真想见识一番。
——改革啊。
这么做应当是为了世道吧,既然如此,他就是正确的一方吗?田所说过,官府跟官吏全都腐败了,那么,公仪们不也一样吗?水野若是想要将腐败一扫而空,倒也不是坏事。
可若是这样,又为何要针对又市这帮恶徒?这帮人的确游走在法律边缘,不论何时被判罪都不奇怪。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又市他们确实在与政道作对。可在试图纠正歪斜的政道本身的大人物面前,这帮小恶徒真的能算是障碍吗?
取缔他们很好理解,毕竟是一帮法外之徒,这么做无可厚非。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要针对他们,将他们当做肉中刺?法外之徒要多少有多少,为什么只将他们视作眼中钉?
藤兵卫趴在地上,十指交叉,把脑袋搁在手背上,静静地窥视着发生走口的那户人家。
与这一贫如洗的村落一点都不相称,是一座很大的住宅。
藤兵卫从昨晚才开始监视这户人家,直到深夜都不断有人出入。今天也是,天还没亮就有好几个村民走了进去。
比较可惜的是听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个时候就会让人想起源助,要是他在就好了。
虽不及源助,但藤兵卫的耳朵也不差。
飒飒的风声、潺潺的水声、野兽的脚步、鸟雀的啼鸣、草木的摇动——藤兵卫十分熟悉这些对于猎狐而言必要的声音,却对人的言语声不甚敏感。
偶尔能够听到呻吟与悲鸣的声音,大约是因为走口在大喊大叫吧,寻常的谈话声是听不见的。
正准备集中注意力听的时候,背后传来了枯草被践踏的声音。
“阿玉么。”
听得出来呀?女声传来。
“大将这也跟猴子差不多嘛。”
“别闹,哪儿会有像你这么偷偷摸摸的村民?怎么了,难道又被跟踪了?”
“不知道啊。”阿玉回答。
“不知道?”
“村民们的动向已经把握的差不多了,不会有跟踪人的家伙,再说了,我还不至于马虎到被寻常百姓抓住马脚。只是……”
有些在意。阿玉回头望向身后。
“总觉得有股讨人厌的气息。该说是——野兽的臭味么?”
“野兽?”
藤兵卫爬出小屋,站起身来。
专注地嗅探周围。
“要是源助在就——嗳,毕竟是山里头,有野兽也不稀奇。若是会潜伏的话——”
是狗吗?还是狸呢?
“总之,不是村民。”
“村子里头现在可是大骚动呢。听说有手腕超群的驱魔师先生要来,从上到下全都忙个不停。女人们早早的就开始煮饭,老人们在神龛里点起灯祈祷起来。这种加上小孩拢共不到一百人的小村子,应该不至于有村民出来坏事。除非——那帮人已经混了进来,遇上他们我就没辙了。”
“也许吧。”
若是那样就没办法了。
但是反过来想,这便是他们在此处设局的证据。
“所以,你是来做什么的?”
给你送吃的。阿玉递过来一个包着竹皮的东西。
“顺手摸了个饭团过来。”
“噢噢,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我一进去就来了一场小杂货贱价大甩卖,村民们都高兴的很呢。亏是亏了点,不过,只要能取得信赖就是值得的。”
“小心一点。”
阿玉很擅长和人打交道,是打听消息的一把好手,但在他们面前还是稍显稚嫩了些。
“给我讲讲情况吧。”
“嗯。那座大宅子,是原本的庄屋喜左卫门的住家。”
“原本的?”
“现在不是了。庄屋轮换的时候喜左卫门辞去了职位,如今是村官在担任庄屋。并没有发生争执——更确切地说,是喜左卫门让村官接替了自己的工作。”
“理由呢?”
“这个事情其实挺久了,所以我还没打听出来原因是什么。现在的村官叫孝兵卫,是个胆小的老好人,虽然接替了村官的位置,但只是有名无实,这个村子实际上是由邻村的庄屋管理的。”
“意思就是在别处有个大庄屋么。可在这山里头,就算有邻村,应该也隔得很远吧?”
“就是因为隔得太远了,才会像这样乱七八糟的。这里没有寺院,所以宗门人别是交给邻村的檀那寺管理的,跟领主交涉之类的事情也全是邻村的庄屋负责的。像这种一贫如洗的小村子,自然也没法按时上缴年贡,孝兵卫这人没有跟领主交涉的本事,跟摆设差不多。老实讲,这里甚至连村子都算不上。但是——”
阿玉伸手指向宅子。
“喜左卫门这户人家,虽然尚不及富豪,但也算是较为富裕。村子的年贡凑不齐的时候,喜左卫门就会出面帮衬一下。这个村和邻村都是靠喜左卫门家勉强维持下来的。”
“这么重要的人家里——发生了走口是么。”
阿玉点了点头。
“被附身的是喜左卫门儿子吉藏的老婆田记。田记今年十七岁,刚刚嫁过来两个月,开始走口正好是距今一个月前的事情。”
“是从哪里嫁过来的?”
“听说是川越的一户农民家里,详细如何还不清楚。吉藏今年已经四十岁了,田记是第四任妻子。”
“之前的女人们呢?”
全都死了。阿玉回答。
“死了?”
“说的是病死。”
“病死啊。”
那么,
“就是前妻的亡魂附身咯?”
“不对。据说亡魂是他老爹的女人,也就是喜左卫门的第一任妻子。”
“第一任?”
“吉藏是后妻生下来的。”
“这样么。所以亡魂是第一个嫁给那个喜左卫门的女人?”
“不太对。实际上,喜左卫门是邻村人,是他入赘到了这户人家。也就是说,亡魂是这户人家之前的女儿——据说是叫阿彩的。这位阿彩女士……嗳,只是村里的流言而已。”
“这个叫阿彩的女人有什么作祟的理由吗?”
“这个嘛,其实这流言跟田记身上的走口没什么关系,村民们对走口讨论的很热烈,谈到阿彩却在底下嘀嘀咕咕的。要说有理由,应该也算是有理由吧。”
“田记本人什么都没有说吗?”
应该没有说。
决定附身之物的是驱除附身之物的术者。若是本人能亲口描述附身之物的情形,不是臆想就是诈病。
所以此处的走口是真正的疾病吗?
若是这样——
“嘛,阿彩女士早在四十多年前就亡故了,外地的年轻姑娘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事情。这可是四十年,不要说外地人,估计就连本地人都没几个记得的。实际上,会说阿彩附身田记的只有那些老人而已。”
“难道说那个阿彩对现世有所迷恋吗?还是在怨恨某个人?”
不,准确说应该是——有人认为阿彩抱有怨恨。
“说到这件事呢,你看,这喜左卫门家原本是阿彩的对不对?结果在招了赘以后新娘立马就死掉了,简直就像被人偷走了一样不是吗?”
“前代喜左卫门呢?”
“前代喜左卫门在阿彩死后不久也跟着去世了。先不说喜左卫门本人到底有没有那个居心,总之从结果上来说,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个家的一切。怎么说呢?跟外头的富豪相比,喜左卫门家其实也就那样,但在这个穷兮兮苦哈哈的村子里却是唯一一户不愁吃穿的富裕人家——”
“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
不觉得很像吗?阿玉说道。
“像什么?”
“累的怪谈呀。”
“你说什么——”
“很像吧?就是地方不一样。记得累不也是——年轻的妻子被公公死掉的前妻附身开始走口的故事吗?惨叫啦,怒吼啦,最后还飘到天上什么的。”
“飘起来是第二次。”
“第二次?”
“累的故事呢,第一次是死掉的前妻累附到了年轻累的身上,然后被高僧超度了。第二次是累的哥哥助想要成佛,于是附到累的身上让高僧超度自己。”
“这样啊。记得那个叫什么与右卫门的,好像也是入赘的养子吧?嗳,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反正就是个重重复复的故事嘛。总之,这里的事情不是跟累很像么?”
“差不多吧。”
若说相似,确实很相似。
重复,是吗?那么——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藤兵卫聚精会神,
注视面前的住家。
“于是——那个所谓手腕超群的驱魔师,到底是哪里的什么人?有打听出来吗?”
是又市?还是别人?
当然打听出来了。阿玉回答。
“是囲町中野村——一座叫武藏晴明神社的祢宜还是祝官的。”
“神职者么?”
倒是稀奇。
“似乎是一座很小的神社。位置太偏僻了,我也没听说过。不过,那个祢宜的名字倒是有所耳闻。”
“喔?”
“是个叫什么洲斋的男人。我没有亲眼见过,传闻说不论何等的妖怪亡魂都敌不过他。话虽如此,也不是那种灵验昭著、功德无量的得道高人,而是使用了某种咒术。至于是什么咒术我就不清楚了。”
“咒术?神职者不是只负责禊祓吗?祢宜就是祢宜——即使是崇奉、祭祀神灵的人,也不等同于会使用奇矫的咒术。”
“说是神职者,但——”
阿玉用食指抵住下巴,抬头望天。
“也不是那种挥舞御币、咏颂祝词的神主。硬要说的话,算是阴阳师吧。”
“阴阳师,是么——”
“也就是又市那一挂的。跟盲僧、釜祓、乞食和尚什么的差不了多少啦。”
“唔,这样么。不过,那个神社是叫武藏……”
“晴明神社唷。”
“せいめい,写出来就是晴明吧。所以是祭祀那位古代阴阳师——安倍晴明的神社吗?既然如此,他或许不同于寻常的阴阳师,而是继承了土御门流的正统阴阳师也说不准。”
当然,只看名字没有意义,谁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阿玉说道。
“总而言之,他的手腕确实过人。冤鬼也好,精魅也好,什么都除得了。与此相对的,收费也不便宜。”
收钱办事是么。若是如此,这个男人又是哪一边的呢?
又或者只是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
“有打听到介绍他的人吗?还是说只是村民们听到他的名声主动找过去的?”
“这个啊。”
说是大黑天呢。阿玉这么说。
“什么?”
“就是跳大黑舞的艺人。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居然会跑到这种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来。一般来说,这些扮吉祥的都是冲着有钱人家去的,在门口表演之后向主人家强行讨钱,跟无赖没什么两样,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呢?”
“等等。”
难道是品川那帮七福神的同伙吗?
“怎么了?没事我就接着说了。明明还没到正月,那个跳大黑舞的不知怎的突然找上了村子里的村官,硬是要给他来一段。差不多是十天之前的事情吧,正好是走口开始的日子。村官说现在不是那个场合,想把他赶走,于是,”
“就说出了那个洲斋的事情吗?”
“是的,还说他能驱除一切附身之物呢。不过洲斋这人收费贵得很,虽说驱除失败不要钱,但若是驱除成功了就要收三十两的酬金。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是说拿就能拿得出来的,于是村民们就聚到一起讨论这件事。”
“这不是喜左卫门的家事吗?怎么是村民们找驱魔师?”
“毕竟是个小村子,不跟一家人差不多么?”阿玉说道。
真的是这样吗?
“总之,村民们一起商讨了好一阵,总算凑到了三十两。六天前,村民们派人去了中野村,没想到的是——被拒绝了。”
“什么?”
“被洲斋拒绝了。使者虽然说尽好话,换来的却只有冷落。因为磨了不少时辰,当天也回不来了,就到堀留町的远亲家里——”
“这不是走反了?”
“起码比这儿近。”
这倒是。
“次日,也就是五天前,治平在堀留的长屋听说了这件事。次次日就是我到堀留探查的那天。”
“所以,那个驱魔师不会来了吗?”
“不。我打听到这件事的那天——使者回到村子的第二天,也就是四天之前。使者告诉村官事情终于谈妥了,还说四天之后——也就是今天,驱魔师会到访。”
真是奇妙。
“使者有说洲斋为什么改主意了吗?”
“这个呀。”
阿玉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
“卖什么关子?到底怎么了?”
“别急嘛。怎么说呢,那个什么使者的,是个很可疑的家伙。要我说,他应该就是——治平。”
“治平——?有根据吗?打听来的外貌特征可不能算数,你之前还说他是什么外号九化的变装名人来着。”
“不是这个意思。我之前不是说过治平跟这村子有缘分吗?据说以前——大约十年前吧,治平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大伙都还认得他。”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巧合过头了。
“你不是说他以前是做盗贼的么。”
“是盗贼呀。所以我猜测——治平在蝙蝠组解散之后,为了躲避风声逃到这个穷乡僻壤里隐居起来了。因此,他住在这里的时候不必化装成任何人。治平当年似乎住在村子外头的一间荒废小屋里,我还没打听到他当时是干什么的,总之没有遭到村民的怀疑。虽说几乎不跟他人来往,但村子交给他的工作他都有好好在做,因此也没有遭到疏远。”
“可他不是无宿人么?”
“当然是无宿人。但在这个连檀那寺都没有的村子里,没有身份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再说了,这种常年混迹在地下社会的家伙,伪造几份通行文书不还是手到擒来?又不是什么大镇子,随便糊弄一下就行了。”
说的没错。
“那个使者就是治平。据村民说,治平现在正在武藏晴明神社做杂役,从祢宜那里听说了委托的事情之后便请求他施以援手。现在村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呢,孝兵卫甚至说要办一桌酒席款待治平,但是治平拒绝了他。若是知晓村子的实情,确实不会接受吧。毕竟洲斋已经接下委托了,村子起码要出三十两呢。”
“没有找喜左卫门而是找了孝兵卫么?难道村官是他的熟人?”
总觉得有哪里对不上。
大体上似乎没有问题,但是仔细思考的话就会发现有很多细小的龃龉。
到底有什么人在与什么人敌对?
又为了什么在此处做了些什么?
应该和又市有关吧。阿玉说道。
“连治平都掺和进来了,无疑是他们在暗中作祟。”
“可是啊,那个跳大黑舞的,应该是品川那帮七福神一伙的才对。”
品川那时出现了福禄寿、寿老人和毗沙门天。这次冒出来的则是大黑天,这么看来,他们果然有七个人。
“这样一来,”
又市会和七福神是同伙吗?
关键在于品川那晚的最后一幕究竟是真是假。那若是一文字屋与七福神的合谋——就等同于一文字屋将又市视作敌人,把他的身份暴露给了藤兵卫。
——应该不是这样,一文字屋和七福神不可能是一边的。
藤兵卫十分坚信自己作为洞观屋的眼光。
茄子婆也好,六道屋柳次和横川的阿龙也好,他们说的都是真话。一文字屋与又市的关系也一样,即使不是伙伴,至少也不是敌人。
上方那伙人向藤兵卫坦白了一文字屋此次的工作——依据南北两奉行的委托揭发老中笔头的不正之举——如果自己想的没错的话。
可以确定两名町奉行与水野处于对立关系。从常理考虑,同一文字屋针锋相对,协助运送私帑的七福神一伙,应当就是老中的手下。
但,常理只是常理,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
有没有人说谎,说了什么谎——如今已不是这么简单的构图了。诸方势力各有居心,关系错综复杂,令人捉摸不清。
倒是也有显而易见的东西——就是这个樱木村。毫无疑问,村民们在隐藏着什么,但藤兵卫目前尚未把握其中一二。
仅从阿玉的话里听来,喜左卫门妻子身上的走口应该属于疾病,也就是藤兵卫应付不了的那一类。那个所谓的驱魔师洲斋之所以会拒绝村民的请求,或许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但是现在洲斋推翻了先前的判断,接受了这件请求。即是说,他有了某种治愈走口的手段——又或者是识破了某些事情,认定此事为诈病。若是如此,他究竟识破了什么?
想不出来。
假如走口是疾病的话,搞不清又市他们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到底打算拿这个情况怪异的女人做什么?在这种一穷二白的村子里又能得到什么东西?
这么一来就更难想象老中手下到这里来做什么了。说到底,这个村子究竟是属于谁的治下?藤兵卫只查出了这里不是天领。
也就是说——
这个村子里有什么东西。这么考虑比较合适。
若是如此,在这种林子里远望什么用都没有。
快点儿吃吧。阿玉说道。
“那驱魔师好像会在太阳落山前赶到的样子。”
“也许吧。”
直到驱魔师出现为止都只能半信半疑。
若是依旧没有又市出现的迹象的话,再观察一阵就该收手了。源助还在追查扮成平八的那个男子,也该看看他的成果。
目前只能看到又市的影子。
多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只在外侧旁观什么都弄不清楚,话虽如此,也不能轻率地潜入进去。
“该怎么办才好呢?”
藤兵卫揭开竹皮,拿起饭团。
“村民们有没有可疑的举动?”
“我没大将你那么大的本事,所以难说有没有被骗,姑且在感觉上是没有被警戒的。就是一帮随处可见的平头老百姓,还是穷哈哈的那一类,吃穿都成问题。他们要是有诳我的能耐,日子也不至于这么难过。”
“是么。但——你闻这气味,不是粟子或者稗子,而是真正的大米,可香了。能散出这种气味,说明煮了不少饭,换句话说——他们有存米。”
“这——说的也是。”
“这附近净是荒地,连一片像样的田圃都找不着,所以,这些米是买来的。”
“说的——没错。”
“阿玉,我跟你讲,直到去年为止米的收成都不行,坂东以北甚至闹起了饥荒。就连往常还算过得去的村子都没东西可吃,因此饿死了不少人。今年的收成总算好了些,公仪和村落之间也做了不少协调工作,这才不至于变成像天明那几年间的大饥荒。尽管如此,百姓也不可能吃得上什么大米。你刚才说这座村子很穷,那么——”
藤兵卫将手上的饭团伸到阿玉面前。
“这又是什么?要紧的客人来了所以做些饭,这很好理解。但是饭团多到你偷拿一个也没人注意到的程度的话,就很奇怪了。”
阿玉顿时沉默下来,望向喜左卫门家的方向。
“你说的没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在的总州姑且没那么糟糕,像奥州一带,因为饥馑已经没了好几个村子。歉收、绝收在这十年间一直持续着,因此,”
薅子。
杀婴。
令山崎由良治义愤填膺的陋习。
“这种在武藏野深山里头一无所有的小村子,按说早就该消失了。米这玩意,就算能搞到,也不是像他们这样能轻易拿出来的。所以——”
——只能认为这里很有钱。
“你刚才说喜左卫门家很富裕对吧?听好了,阿玉,所谓的村子就是命运共同体,繁荣的时候会一起繁荣,灭亡的时候就会一起灭亡。村子里是不分——不,是不该分什么贫富的。唯一例外的就是遇到持续歉收的时候,到那时就得靠钱了。田可以是大家的,水可以是大家的,但只有钱是自家的。就算田地绝收,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大米。也就是说喜左卫门家——”
很有钱。
不止如此。
“村民们应该也有钱才对。我不晓得到底有几户,但三十两可不是寻常百姓在一两天里就能凑出来的数目。”
“——确实如此。”
阿玉陷入思考。
“可要是有那么多钱的话,为什么还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过日子?这儿的人再怎么看都是一副吃不饱穿不暖的穷酸样。小孩也都瘦的跟竹竿一样,嘛,倒不至于饿死就是了。”
“比起薅子跟和骨烂,饿死都算好的了。你想想,有小孩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证明这里没有那么贫困了。”
不杀死小孩就活不下去——一直重复着这样的生活的话,就会开始觉得只要杀了小孩就能过得轻松了。
百姓们已经开始习惯薅子了——山崎曾经这么说过。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太不幸了。
“好吧,就算他们不穷好了。那又为什么一直过着这种日子?”
因为是村子。藤兵卫回答。
“而且还是深山之中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你这个江户人或许不太了解,村子就是这样的东西。若在市镇之中,钱既可以买漂亮的衣裳,也可以买美味的食物,但是,只要还生活在这个地方,钱就根本没有去处。对他们来说,钱能弄到不至于冷死的衣服,不至于饿死的食物,这就足够了。”
藤兵卫注视着手中的饭团。
这个村子里,到底有什么?
喜左卫门家现在没有动静。
“你觉得治平会跟洲斋一起出现吗?”
“不清楚。说真的,听了大将你刚才那番话,现在我连他到底是不是神社的杂役都搞不清了。唉,这段日子我总是教他们骗个不停。”
“是啊。如果神社杂役是骗人的,那是为了什么?”
“一般来说就是为了骗委托金吧?不过听说这治平到现在为止都没收一分钱。孝兵卫想给他送礼也被拒绝了,说是事情解决之后再付钱就好。”
“这样么——”
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重新思量一番之后,藤兵卫实在不觉得那个叫洲斋的会收回前言接受委托。虽然不晓得那个驱魔师使用的是什么样的咒术,但疾病不是能轻易治好的东西。
说死人附身的是村民而不是本人,因此——
不,
回想一下他们至今为止的手段,他们哪次不是大肆蛊惑群众,恣意创作不可思议之事?
不过,主动操弄全部村民是做不到的。
——飘浮在空中,是么?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种不可思议之事。但是,那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机关是有的。也就是说,
村民们确实自发地被操弄了。
“洲斋不会来。”藤兵卫说。
“什么?你是说他会爽约?”
“不。我的意思是——来的会是冒牌货。”
“冒牌——”
话音未落,两人背后的箬丛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阿玉飞身离开原地,藤兵卫则不疾不徐地转身。
只见箬丛之中赫然站立着一名男子,并不高大。
“不愧是稻荷的藤兵卫啊,居然真的给你看穿了。”
“你就是治平——九化的治平,是吗?”
虽然身姿举止仿佛一个商家的伙计,但无疑是在番町遇到的那个博师。
那种不知道多久之前的名字早就没在用了。治平分开箬丛,走了出来。
“现在的外号是事触。嘛,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事触的治平。”
“事触——是么。记得那是鹿岛神宫的神官的别名吧。”
“懂得不少嘛。因为我是常陆出身的啊。喂,那边的小姐,不要动。”
治平将手探入怀中。
“嗳,虽说年轻的时候犯过不少事,但现在已经上了年纪,可不想再动刀动枪的了。不过呢,人越是上年纪就越是小心,身上藏点家伙什也是有备无患。”
阿玉试图拉开距离,慢慢地向后挪动身子。
“都说别动了,给我老实点。”治平说到,“我的家伙什是飞行道具,你跑得再远也没差。没什么,只是你们那儿有那个黑部的猿猴,所以才特地带着的。”
今天好像不在啊。治平环视周围。
“那个男人可是有点棘手,估计连我的气味和脚步声都还记得,这个年纪再跟年轻人斗实在有点悬哪。那猿猴不在的话我也不会拿出来,别紧张了。”
“就算你这么说——”
阿玉表情僵硬地望向藤兵卫。
治平仍然将手揣在怀里,一边盯着阿玉,一边缓缓走到藤兵卫身旁。
“其实咱们也不分什么敌我的,天下老鸹一般黑,彼此都是不好正大光明走在路上的身份。我也没想拦着你们办事,不然怎么会特意腆着这张老脸走出来?”
“那我就问了。你来这做什么?事触的。”
“你们很想知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对吧?这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像现在这样跑到我们的阵地上四处晃悠可就有点恼人了。万一对工作产生了妨碍,彼此都不好交代,所以我才会像这样露面,给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这可真够亲切的。你们已经知道了吧,我们的雇主可是——老中笔头。”
“好像是啊。”
“你不知道吗?那老中大人看你们可不顺眼了。”
哼。治平嗤笑了一声。
“不光是老中,看不惯我们的人要多少有多少。鬼鬼祟祟过了这么多年,现在一下子都泡汤了。反正就是从西国那桩事开始的吧,又市、阿银还有小右卫门也真是的,把事情弄得这么大,净给人添麻烦。哦,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来着?”
“已经领教过了。”藤兵卫回答。
“反正也是又市干的吧。”治平接着说,“那家伙就是有这种笨兮兮的地方。唉,不去管他。藤兵卫,听说你能看破一切谎言,但遇上我就难说了。我可是事触,里面是空心的,即使如此——”
你也愿意听我讲吗?治平如此说道。
江户藩邸:江戸詰め(えどずめ),基于参勤交代制度,各藩都会在江户设置藩邸以便处理公务。
捕吏:小者,接受奉行所任命的正式捕吏。
小吏:御用聞き、岡っ引き,由定町回同心私人雇佣的非正式官差。
三十俵二人扶持:三十俵为俸禄米,一年分三次领取,春季和夏季各取四分之一,冬季取二分之一。二人扶持为扶持米,一人扶持为五俵,二人扶持即十俵,按月领取。
很长的演剧:四世鹤屋南北所作的歌舞伎《法悬松成田利剑》,于文政六年六月首次上演。一番目为《日莲上人御法海》,一共五幕的时代灵验谭;二番目为《累解脱物语》,一共四幕的世情故事。《色彩间苅豆》便是《累解脱物语》的序幕。
佑天上人:佑天,字愚心,号明莲社显誉,净土宗大本山增上寺第三十六世法主。[1637-1718]拥有众多超度怨灵,救济百姓的传说。1690年,江户出版了以佑天和尚为原型的劝化本《死灵解脱物语闻书》。
吟味方:吟味方(ぎんみかた),审理并裁决案件的同心。
赦帐方:赦帳方(しゃちょうかた),江户时代,宽永寺和增上寺会举办大法会,届时会有囚犯的亲属向两寺提出赦免请求,赦帐方便是管理这些赦免请求的同心。
撰要方:撰要方(せんようかた),负责编纂奉行所过往接手过的案件、法令、建言的同心。
庄屋:庄屋(しょうや),管理村庄的一村之长,负责分配村内资源、管理治安以及征收年贡并上缴。
大庄屋:大庄屋(おおしょうや),管理多个村庄的村长,位于农民阶级中的最高层,拥有苗字带刀、调停诉讼等诸多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