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文：一蔓
（一）
“怎么搞的！又下雪？！”浑厚的声音从一辆黑色宝马X5车窗里传出来，那车子摇摇摆摆地开进农家小院，四只粗壮的轮子陷进雪水里，最后在一棵没有落尽叶子的桂花树底下停了下来。
小D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却发现地上没有下脚的地方。他只好垫着一块石头，猛得跳到远处存了雪的空地上。
“回来啦！”听到车子的声音，小D的妈妈从堂屋里迎了出来，脸上堆满笑。“咱家门前铺上了水泥地，到家这段路还是老样子，去村里访了好几回，就是不给修路……”
“这有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花几万块钱，自己……”小D从后备箱拿出各色的年货，低低地说，突然又想到：万一要修路，肯定还是花自己的钱，只好闭了口。
自从小D买了宝马，就成了村里远近闻名的有钱人。父母虽然嘴上不好说，但是从那之后看小D的眼神都眯了眼，仿佛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似的。只是唯一让他们忧心就是小D的婚姻。如今儿子在城里做程序员，年入几十万，条件不同，物色合适的女孩更难了。
到家后，小D在熟悉的院子里检阅一番：贴在墙上的大红背景的全家福、厨房里飘来的炒菠菜的味道、树上叽叽吵架的鸟儿……小D习惯性掏出手机发了一张朋友圈：还是家乡好！配图：一张随手抓拍的池塘。
片刻后，小D掏出手机，又把图文发到了抖音。
由于还没有到三十，为了简便，小D和父母在靠着窗户的炉火灶上吃饭。这是一种新式样的炉子，炉灶的肚子设计成圆筒型，上面是镶嵌着大理石的圆桌，烟囱从底下走出去，十分干净卫生。
这时，父亲从外面回来，一家人正好坐在一起吃饭。
小D：爸，过年好！
老爷子：你好！
小D：您身体还好？
老爷子：好！
小D：嗯，那吃饭。
老爷子：好！
……
饭桌上，妈妈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候，无非是身体好吗？城里生活好吗？有女朋友了吗？当小D第四遍说明自己没有女朋友时，妈妈才死了心，“哦”了一声。
“吃菠菜，”妈妈衔着笑往小D碗里摁了一把菠菜，脑中搜刮了一阵子，想到了一条旧新闻：“你知道吗？你的小学同学小A，离婚啦！肚子里的孩子也流掉啦！”
小D蓦然忆起童年时那个率先留了黑长直的漂亮女孩，心想：“没话找话，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妈妈讨好又期待的眼神暗了下去，因为实在不知道同儿子讲什么才说的，这个孩子从小就话少。如今更是像最亲的陌生人。
“那么，你到底明年能不能结婚呢？”妈妈看儿子沉默，不甘心地问道：“二十万彩礼都准备好了吧！”
小D努了努嘴，突然被窗的一个人影吸引住了。透过毛玻璃看，约莫也是一个农夫。脚步踱来踱去，低低地念着：”鸭子呢？硬币呢？“
一家人瞅着对方疑惑，老爷子从正屋转出去瞧，又背着手回来了。
“走远啦！”老爷子说。
火锅里煮沸了鸭子汤，拔了毛的鸭子弯着脖子蜷缩着，鼓胀的肚子一起一伏，好像在呼吸。小D妈妈插筷子一划拉，汤水混着料汁溢出来。
“老鸭汤，你喜欢喝的。“小D妈妈说。
小D挂心着刚发的抖音，手里刷个不停。
通知：一个名叫“小惊喜“的抖音账号点赞了刚刚那条图文。
评论：“小鸭，卡哇伊！”
小D这才放大一看，一只小鸭快要掉进池塘，扑腾个不停。点进小惊喜的主页，是个美女主播，头像和封面都是穿着超短JK服饰跳舞的剪影。
小D忍不住瞟了一眼傲人的胸脯，心想：抖音真是低俗。
只是那女孩高高的鼻子，黑长直的头发，让小D想到了一个人——小A。
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小D和小A一行人在放学回家路上，一个农夫远远地冲他们一群孩子冲过来，看到小A眼睛就亮了，慌地拉起她的胳膊，喊：“你听说么？你爸在工地掉进碎石机，人不行啦！”
小A楞了许久，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当时，她穿的也是这样的小短裙，扎着双马尾，脸上干干净净地。
“吃呀，吃呀！”小D妈妈催促道。
一勺舀肉胡乱地送进了嘴里，鲜嫩的鸭肉触到味蕾，还有清甜的味道，突然，小D感到什么沉甸甸的硬物碰到了牙齿，吐出来，竟是一枚硬币。
莫非这是？
小D妈妈惊奇地大喊起来：“杀错啦！杀错啦！”
再出去看时，那农夫已经不见了踪影。
（二）
小D妈妈是个中等身材的农村妇女，中分，两鬓飘着几缕碎发，脸却枯瘦下去。
这些天，为了帮儿子相亲，她大概已经成为全村的女性户口调查员。别说小A家的事情，就算是还在上高中的女孩子她都相看过了。
唯一感到奇怪的，是儿子对小A的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传说，小D整个学生时代，都暗恋着小A。
终于在过完年的第三天，小D妈妈动用了全村妇联的力量，为小D说动了一位相亲对象。小D不愿意，可是小D他妈说，好容易回来一趟，不办事可惜了油钱。
小D勉强答应了，一来他闲着无聊，离开了键盘总觉得不自在，不去白不去。二来，他像享受难题似的，把相亲这件事当成一个复杂问题分解成可执行的任务，并通过编写代码（给女生编号）来解决这些问题。他心想：当他成功地找到bug或完成了一个项目时，一定会感到巨大的成就感。
只是这件事和写代码不同的时，任凭他怎样在内心输入条件，也猜不透女人的心。
这次相亲的女孩编码第037，这已经是他34岁人生以来，遇到的第37位可能成功的“容错代码”。
两人约了去看新年的庙会，因为女孩是同村的，小D他妈鼓动小D带了年货，开车去女孩家里先拜年，再带她去庙会。
小D答应了，把宝马车开进了女孩家的大场院。那女孩的妈妈点了鞭炮，接财神似的迎接这位肚子渐渐鼓起的未来佳婿。寒暄一阵后，那女孩始终没露面，小D不敢多问，只好在院里子看猪栏里的猪拱食。
女孩的妈妈堆着笑，解释女孩子在化妆，请他等一等。又端出了果盘，里面放着小时候外婆家吃到的姜片。
女孩妈妈一走，小D就吞下一枚姜片，唾液打湿糖霜，辛辣的味道一下子袭来。小D心中叫骂：”这人怎么还不来，我腿都要抖到地里去了！“
小D强忍着把姜片嚼了三下，还是吞不下去，吐出来，吐到猪栏里。那猪认也不认就吃起姜片来。
小D马上报复性地抓了一把涂了糖霜的姜片，慷慨地送进了猪槽里，那猪毫不客气地吞着姜片，不一会儿就在木槽里拱起嘴来。
小D笑了。
终于，女孩那边传来了消息。那女孩穿了巨大的羽绒服，把自己裹得结结实实，头上戴着羊绒荷叶边帽子，刘海几乎挡住眼睛。小D看不清脸，尴尬地冲她点点头。
“上车吧，”他说：“外面天气冷，多穿点好。”
女孩木木然坐上了副驾驶，眼睛里仿佛有雾气。这时，她突然摘了帽子，脱了外套。黑长直的头发，穿着短款小卫衣，一双黑亮的眼睛赫然露出来。
小D转头看了几眼，这才认出来。 “这不是……那谁吗？”
洪浪冲击岩石一般，小D内心翻江倒海，这下更不会说话了。
“听说你……”小D故作镇定地问，但立刻意识到冒昧，只好改口：“听说你这些年混的不错！”
“就那样吧！”女孩淡淡地说，“你混得好！都开上宝马了。”
小D害羞地挠了挠头。两人直奔庙会，下了车，看到一条街都挂满了灯笼 。小D很多年不逛庙会，女孩也不识路。两人就随着人流往前挤，跃一跃就跳进了人海里，人们怎么走，他们就怎么走，人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小D感叹：当个盲目的人真幸福。
小D确信，这个女孩就是小A，那模样和身段，就算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有上学时的影子。
喧嚣热闹的人群之中，小D心里却是一片静谧。他回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他们经常用石子在地上画格子完“跳房子”的游戏，小A很聪明，经常画出不同的，迷宫一样的格子。这些格子常常让人迷失了方向，不过不管格子怎样复杂、跳出去多远，游戏规则是：跳出去的人总是要想办法跳回来才算成功。
小D试探地说：“跳房子，还记得吗？“
女孩摇了摇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甜美微笑。
小D继续问：“听说，你离婚了？那孩子……”
女孩淡淡地说：“没有的事儿。”
小D疑惑了，又问：“你真的不记得，跳房子吗？“
女孩点点头：“小时候村里没有好玩的，大家都爱玩这个。”
小D这才放下心来。
手机来了通知：一条“小惊喜”的私信。
小D没点开，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正街的观音庙，女孩自顾自地拍着照片、视频，面无表情地用手机操作着什么。过了一会，女孩提议：来都来了，去抽签吧！
两人挤到了一尊弥勒佛的面前，那佛2米多高，全身镶了金，管理人员还给佛像披上了新制的衣服，那佛像的肚皮鼓鼓的，嘴唇红得反光。小D随喜过后，管理人员给他奉了两炷香，嘱咐他上了香就可以抽签了，抽之前想着心里的问题。
女孩倒是恭敬，闭上眼睛默默念叨着。小D却大脑一片空白，临到抽签时突然看着佛说：“那是真的吗？”
女孩早已抽完签，瞥了他一眼，把签筒递了来。
小D打开竹签，上面写着一行诗：“云无心以出岫。”
（三）
小D认定，37号女孩就是小A，可是离婚和孩子的事，她好像并没有承认。回到家，小D把相亲的事情讲给老两口听，小D她妈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
据小D他妈认识的媒人描述，这家人的姑娘姓K，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呢。小D半信半疑，只好打开女孩的微信头像再次确认。这才发现，二人光顾着逛庙会，临别时女孩的手机没电了，忘记加微信了。
“咋样？还满意吗？”小D的妈妈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既然儿子能把女孩认成小A，多半是有些希望的。心中担忧的是对方的态度。
只是确认了那户人家并非小A，小D的心忽然像被什么收走了一样。空空的，又说不出来的砰砰跳。
第二天，小D决定回城上班。
大年初四，回城的路并不十分拥挤。离开家的时候，父母相送到院门口，两人脸上都流露出紧张和难过的表情，小D车子发动的时候，从反光镜里看到父母已经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屋。
小D终于松了一口气，吐出一个长长的眼圈。
车子在高速上行驶的时候，小D脑子里浮现了那女孩的样子。车窗外的风景随着车速的加快变了形，一起都扭曲了。小D加大油门，好像要跟时间赛跑。一阵没来由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想他即将要去到的S城写字楼的地下车库，那里一片黑暗和虚无，但是那才是他的家。
他已经在那住了一年了。
为了买车，他退掉了一室一厅的独居房，住在了一个城中村的阁楼上，很快，他发现，由于公司产品迭代速度太快，程序开发和维护几乎霸占了他一切的生命。他在网上看到有社畜住公司的新闻，最后选择住在这台宝马车里。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这几乎不影响他的工作，只要不影响工作，就不会有人关心他的饮食起居如何。
甚至还节省了通勤时间，每个月的全勤考核让老板对他更加重视了。
傍晚，车子开进了市区，汽笛声和霓虹灯在向他招手。小D感到一阵饥饿，只想扑过去觅食。
车子终于开进写字楼停车场。小D停下车，将座椅调平，打开防窥窗，戴上了新买的索尼M2。窦唯的《无地自容》前奏响起。
小D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心里说：终于回家了。
这时，抖音的一条通知弹出来：您关注的「小惊喜」正在直播。
小D像往常一样，点开直播，直播间里那JK女孩正在热舞，那美颜滤镜让女孩的脸有着橡皮胶质感一样的皮肤，看不出本来面目。
小D只感觉是个娃娃脸，大胸，很可爱。评论区有人喊打pk，每做一次翘臀的动作，评论区就开始刷票。
蓝色的读票条显示女孩已经获得了3万人投票，还差一点就要把对方直播间比下去了。小D被直播间频闪的弹幕激荡得内心暖烘烘的，他沉浸在屏幕上有人送礼而产生的特效中，内心也像那绽开的烟花绽放了。随着投票和送礼的人越来越多，音乐声和女孩的呼喊声也越来越大，女孩活力四射的能量似乎要溢出屏幕，比春节的烟花更加点燃他，“是啊，”他想：“一切都那么热热闹闹的，过年就该这样。“
小D点开这女孩的主页，购买了她的独家会员。
这也意味着，小D可能获得这位“小惊喜”为他专属直播的权益。
晚上2点，女孩私信：大哥，你是要给我送惊喜啊！（亲吻）
小D心痒痒的，他来了兴致，一定要女孩给他单独直播一场。
女孩仿佛没有困意，换了一身衣服，就在镜头里扭动起来。小D点了一曲科目三，女孩学着网红的样子跳起来。
小D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屏幕，跳到抬手的动作事，只有一秒钟的片刻，美颜滤镜掉了。小D看到那女孩因为抬起手臂而露出的小腹，那肚脐下横着的是几条瞩目的妊娠纹。一眨眼，那纹路消失了，又换回了女孩橡胶般的白皮肤和诱人的曲线。
小D感到一阵目眩，平躺了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天晚上，他睡得迷迷糊糊，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半夜醒来时，一只流浪的橘猫趴在他的肚子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再醒来时，橘猫变成了小婴儿，小D被吓得啊啊大叫，那婴儿转动着猫眼，一句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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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易乾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6-10 00:20: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