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
他觉得烦躁不安,迫不及待地希望明天赶快到来。这样他又可以看见他,可以同她永远地结合在一起了。他是那么焦急,害怕那看不到她的未来十四个小时,就像害怕死一样。
要想我这样了解她,爱她,才能抓住她那最可爱的灵魂的表现 泛舟并非只是平平稳稳地坐着,没有什么摇摆,而是需要思考,片刻不能忘记该往哪儿航行,不能忘记脚下是水,必须不停地划桨,而没有划惯桨,双手是很痛的。 他明白了她不仅同他十分亲近,而且明白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界限现在已分不清了。这一层,他是从刹那间出现的双重心理中懂得的。 而现在 ,他需要这些工作是为了避免幸福的生活过份单调。 他现在的生活有一种可耻的、散懒的、贪图享受的习气。 她什么事也不做,却心满意足。 不久以前他还不敢相信他能享受被她爱的幸福,如今他又因为她太爱他而觉得不幸,这种情况他想想也觉得太奇怪了 最初一刹那,列文发觉吉娣望着这个她觉得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目光中,有一种好奇的神情,但这只是一刹那得事。 大家只有一个希望~但愿他快点死,可是又都隐瞒着这种念头,给他服药,替他找药找医生,欺骗他,也欺骗自己,并且相互欺骗。这一切都是虚伪的,都是侮辱人格、亵渎神明的可恶的虚伪。列文出于他的本性和比谁都热爱垂死的哥哥,特别强烈地感觉到这种虚伪。 没有一种姿势他不觉得痛苦,也没有一分钟他能摆脱这种感觉,身上没有一处地方不疼痛,不在折磨他。甚至对这个身体的回忆、印象和思想都在他心里唤起嫌恶,像他嫌恶自己一样。 他的目光始终是责难的、紧张的 这种情绪是那天秋天黄昏哥哥来看他时产生的,也就是对死的无法理解,对死的临近和无法避免的恐惧 他完全缺乏深刻的想象力,缺乏心灵的力量-有了这种力量,由想象而产生的看法就会十分生动,势必要求其他看法和现实同它相适应 如果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的饶恕是出于神力的驱使,而纯粹是凭感情行事,那就会比他现在想到基督活在心里。 凡是有什么特点的人她几乎全爱上了 她看出她内心有一种特殊的变化: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刹那间停留在他身上,显得紧张不安。她的言语和动作带有一种神经质的灵敏和妩媚,这在他们亲近的初期曾经使他神魂颠倒,现在却使他惶惑恐惧 但她还是用又像是快乐又像绝望的莫测高深的挑战目光来回答他。 吃饭的时候,安娜兴奋得好像在挑衅,又仿佛在向土施凯维奇和雅希文卖弄风情 他觉得他对她的尊敬减少了,但却感到她更美了。 伏伦斯基突然看到安娜傲慢而美颜惊人、围着花边的笑盈盈的脸。 她吗美丽宽阔的肩膀托着她的头,她的眼睛和整个脸上闪耀着抑制的兴奋光辉,使得他想起当初在莫斯科舞会上看见她的模样。但现在他欣赏她的美,同以前完全不一样。现在他对她的感情没有丝毫神秘的成分,因此虽然她的美比以前更使他倾倒却使他感到不愉快。 凡是不认识她,不知道她那个圈子,没有听到女人们说她胆敢在大庭广众中抛头露面并且扎着花边头带卖俏的人,都会对她的落落大方和美艳魅人惊叹不已,根本没有想到她此刻的感受就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示众的人 他恨她把自己和它弄的这样尴尬,同时又可怜她的痛苦遭遇。 他伸出戴着长手套的小手,从夫伦斯基手里接过节目单,就在这一刹那,她那美丽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站起来,走到包厢后面去了 要是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要是你像我一样痛苦。 他向她保证永远爱它,自己也觉得太庸俗,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却如饥似渴地听了进去,逐渐安静下来。 她对煮果酱不加水很不满意,总之,对外来谢尔巴茨基家的影响很反感 不是的,他过惯纯粹的精神生活,不会顺从现实生活,可华仑加终究是现实生活中的人。 他的全部生活都是为了尽责任,因此他能够心安理得,无所需求。 当华仑加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手里挽着一只篮子,步态轻盈地走过一棵老桦树。当华仑加的形象,同他叹气赏不止的夕阳下黄澄澄的麦田、田野后面逐渐没入苍茫天际的远方金黄色老树林的美景融成一片时,涌上他心头的不正是青春的感情吗? 这使我想起了童年时代 要么现在说,要么永远不说,这一层柯兹尼雪夫也感觉到了。在华仑加的目光里,在她脸上的红晕里,在她低垂的眼睛里,处处都流露出这种痛苦的期待。 这两句话一出口,他和她都明白事情完了,原来想说的话不会再说,而在这以前他们达到的激情也平静下来了。 华加仑觉得又痛苦又羞愧,但同事又感到轻松 他们两人共同的感受,就像考试不及格而留级或者永远被开除的学生。 但他说的话使他自己感到愧疚,因此越发恼火 要不是脸上露出使她感动的痛苦神色,他的表情是很严厉的,简直是冷酷的。 当维斯洛夫斯基跟着她走到桌子另一头时,她在内心深处是感觉到有点什么的,但这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更不敢告诉列文,来增加他的痛苦 如果这是不合理的,你就不能尽情享受这些特权。


陶丽觉得她们的脸张张都是健康快乐的,都在用生的欢乐挑逗她。 可是我觉得又委屈又痛苦!我没有任何过错,我没有理由应该受罪。 那个最小的婴儿患喉炎夭折,他的葬礼,大家对那口粉红色小棺材冷漠,自己那盖上带有金边十字架的粉红色棺材盖的那一刹那,她面对生着鬈曲卷发的苍白小脑门,感到肝肠撕裂的痛楚。 可是安娜不爱她的丈夫,她到底有什么过错?她要生活。上帝赋予我们心灵这样的欲望。 我当时应该抛弃丈夫,重新开始生活。我也可能真正去爱上一个人,真正被人家所爱。也许还是现在这样好?我不尊重他,不需要他。 陶丽却在安娜脸上发现那种只有当女人在热恋时才会出现的昙花一现的美,因而感到十分惊讶。 我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吓得死去活来,突然醒来过来,却又觉得什么可怕的事也没有 女人谈到只有她们才知道的爱人的优点时往往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不要以为我像自我表白什么。我不找表白什么,我只要生活。我不想伤害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有这样的权利,是不是。 陶丽看到她完全克服了由于她来临而产生的激动,说话客客气气,从容不迫,似乎把那通向她真实感情和内心思想的门关闭起来了。 就像那些在品德操守上无可非议但又对单调的正经的生活感到厌倦的妇女那样,对待非法爱情,她不仅不以为意,甚至还羡慕不已呢。 她眯缝起眼睛,仿佛不愿看到生活的全貌。 陶丽感到奇怪的是,伏伦斯基在自己家里的餐桌旁竟那么自以为是 安娜开玩笑说,但从她的语气里听得到恼怒的成分。 她不喜欢孩子们不在时成年人玩孩子游戏的那种别扭劲。这一天她是觉得,好像在跟一批比她高明的演员同台演出,她的拙劣演技把整台好戏都糟蹋了。 这会儿,她仿佛觉得一切都已说过了。 世界上我只爱这两个人,可是他们却相互排斥,我不能把他们两个联结在一起。可是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却是我唯一的愿望。 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看到那虽然已经见惯仍使他销魂的美,她对自己美的矜持,以及想使他动心的愿望。 她知道,陶丽一走,就再也不会有人来触动她那 不过,他嘴里说着这样温柔的话,眼睛里却闪出又冷又凶的目光,就像一个被逼的走投无路、不顾死活的人。 “如果这样,那可太不幸了!”他的目光似乎这样说。这只是一刹那的印象,但她却永远不会忘记。 爱不能勉强,不能依靠命令 要饶恕,就得经历我经历过的这种生活 列文嘴上这样问,心里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最后他承认,怜悯的感情加上酒,就使他忙乎所以,因而受到安娜狡猾的诱惑,今后他一定回避她。 他的脸上同样现出准备吵架的冷酷表情 这种爱情的挑逗使她高兴。但是一种古怪的邪恶力量却不让她屈服于爱情的诱惑,仿佛争吵的条件不允许她就此投降 但从它的语气里,从他变得越来越冷的眼神里,她看出他没有原谅她的胜利,她反对过的那种顽固不化的神气又出现在他身上出现。 她觉得除了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他们之间还出现了敌对的魔鬼,她无法把它从身上赶走,更不能把它从自己心里驱除, 事后他才回想到她那种屏息静气的模样,懂得当她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女人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时,她那高贵可爱的心灵有些什么感受 但列文看到她的心灵此刻揭去了一切掩盖,赤裸地暴露在他面前,他还是为她的单纯真挚而深深感动。 她觉得痛苦,诉说着苦,但又为这痛苦而得意,高兴,甚至欢天喜地。他看出在她的心灵里起着一种高尚的变化。 一切怀疑和理性此刻都从他的心灵里消失了。试问:他不向支配他生命、灵魂和爱情的上帝求救,又能向谁求救呢? 同时每分钟他都觉得已达到忍耐的极限。他的心马上就要痛苦得破碎了。 但是,那次丧事和这次喜事同样都越出生活的常轨,仿佛是生活里的窟窿,通过这些窟窿看到了一种崇高的境界。当前正在发生的是同样痛苦,同样折磨人,在观察这种崇高的境界时,灵魂同样不可思议地达到了空前的高度,那是理性所不能达到的。 每当卧室里传来惨叫声,他从忘却的境界中醒悟过来时,他又回到最初的懵懂的状态。他一听到呻吟,就跳起来,跑去替自己辩护,但一路上又想到他并没有过错,他真想保护她,帮助她呢。但一看到她,他又明白他帮不了忙,于是感到恐惧,就祷告起来“啊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把!” 他甚至并不珍惜她的生命,但愿能停止这种揪心的痛苦 她那只手微微动着手指来回答他的亲吻 他仿佛觉得自己处在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因此竭力往下沉,免得那几个一起聊天的人感到不快 列文望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竭力想在自己心里唤起做父亲的感情,他对他只是厌恶。 这漂亮的小娃娃在他心里只引起厌恶和怜悯。 这感情丝毫没有欢乐,相反只有一种难堪的恐惧。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方面的软弱无能,这种意识最初十分强烈,他唯恐这个娇嫩脆弱的小东西将来吃苦,因此看见婴儿打喷嚏时油然而生的莫名其妙的欣慰和自豪,都没能使他感到轻松。 要是他并不爱我,只是出于责任心才对我曲意温存,却没有我所渴望的爱情,那就比仇恨更坏一千倍 我不要什么幸福,只要能摆脱痛苦就行了 他们彼此厌恶,彼此憎恶 这一层大家都知道,可大家都千方百计哄骗自己 “不,我不再让你折磨我了”她心里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威胁自己,而是威胁那个使她受罪的人。 “上帝呀,饶恕我的一切吧”她说。觉得无力挣扎。一个矮小的乡下人嘴里嘟囔着什么,在铁轨上干活。那支她曾经用来照着阅读那本充满忧虑、欺诈、悲哀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出空前未有的光芒,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她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熄灭了 整个社会明确表示它的愿望 奥博朗斯基的脸刹那间显得很哀伤,但稍微过了一会儿,当他抚摸着络腮胡子,微微摇晃着两腿走进伏伦斯基房间时,他就完全忘记了伏在妹妹尸体上失声痛哭的情景,而把伏伦斯基看作一位英雄和老友 他那张饱经沧桑而显得苍老的脸简直像化石一样 我高兴的是有机会献出我的生命-我觉得促进多余而且简直讨厌的生命。 是的,作为一个工具,我还有些用处。可是作为一个人,我已经是个废物 要是善有原因,它就不是善。要是善有结果-奖赏,它也不是善。因此,善是超越因果关系的。 他第一次清楚地懂得,在人人面前,在他面前,除了痛苦,死亡和永远被忘却以外别无他物。 答案是生活本身给我的,是由于我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但这种知识我不是用什么方式取得的,它是天赋,就像每个人都是天赋的一样,它是天赋的,因为我从任何地方都得不到它。 理智发现了生存竞争,发现了凡是妨碍满足我欲望的一切人理应被消灭的法则。这是理智做出的结论。 孩子们听母亲训斥时那种平静、沮丧的不信任神气使列文感到惊奇。他们伤心的只有他们有趣的游戏被打断了,对母亲的话只字不提。他们无法相信她的话,因为不能想象他们的游戏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也不能想象他们所毁坏的就是他们赖以生活的东西 当我用理智探索自然力的作用和人生的意义时,难道不也是这样做的么? 一切哲理,通过人所不习惯的奇怪思路,去探索早已懂得并且人类借此生活的道理,不也是这样的么? 每一条教义与其说是用来满足个人的欲望,不去说是侍奉真理。每一条教义不仅不会违反这个主要的信仰,而且是完成世上种种奇迹所必不可少的。 我明明知道空间是无穷的,但当我看出它是坚实的苍穹时,我无疑是正确的,并且比我竭尽目力妄想看的更远要正确些。 就像他的体力并没有受到损伤一样,他新近觉醒的精神力量也是完整无损 只要一接触现实。他就无法保持良好的情绪 我是说全体知识分子思想一致了。 人民牺牲或者准备牺牲,是为了自己的灵魂,可不是为了杀人 “不,我没法同他们争论,”他想,“他们穿着刀枪不入的盔甲我可是光着身子” 他们宣扬的是那种险些把他毁灭的智力上的妄自尊大 他不能同意,他们和报刊表达了人民的意志和思想,也就是复仇和屠杀的思想(谁是人民?)他不能同意他们的意见,还因为他同人民生活在一起,却看不出有这种思想的表现。但最主要的是因为,他和人民都不知道,都无法知道什么是公共福利,却清楚地知道,只有严格遵守摆在人人面前的善良的原则,才能得到这种公共福利。 斯拉夫人在世界历史上的作用问题,同他内心的感受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一下子就把它置之脑后了我究竟在做什么?对我个人,对我的心,无疑已显示了人的智慧所无法达到的认识,可是我却固执地想用智慧和语言来表达这种认识。 就像天文学家不根据子午线和地平线对看得见的天体进行观察,所得结论将是虚妄和不可靠的一样,我要是不以对人人都同样永恒不变,基督教向我显示并且在我心中永远可以获得证实的善恶观为基础,我的结论将是虚妄和不可靠的。 “这是一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需要,重大而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这种新的感情并没有使我发生什么变化,并没有使哟感到幸福,也不像我梦想的那样大彻大悟,而是像我对儿子的感情那样。也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是信仰或者不信仰-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这种感情却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身上,并且牢固地扎根在我的心里 不过,现在我的生活,我的整个生活,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每分钟不但不会像以前那样空虚,而且我有权使生活具有明确的善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