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与一位叙利亚难民朋友的交往
Taha Al Hamed来自叙利亚,2000年出生于Aleppo,和我同岁,家里有两个兄弟,两个姐妹,最小的弟弟是在战争爆发后出生的。15年战争爆发后,他和一个弟弟和一个姐姐去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避难,在Schwarma 店(烤馕包肉类食物,比如土耳其披萨、烤肉、法拉费,还有腌渍的水果、海鲜和炒饭)工作,月薪一个月土耳其里拉换算成欧元大约一千欧。他本可以一直工作下去,因为土耳其的生活费很低,而且不用付房租(可能是住在亲戚家),但是他说受不了土耳其人的Racism,就离开了土耳其,在雅典中转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一段”指的是多长),在奥斯陆转机,最后从慕尼黑到柏林、从柏林在到他之前谈好了工作的一个小城市,距离柏林大概两小时的火车,和弟弟一起。
他问我来欧洲,办理手续和飞机一共花了多少钱。我说,大概700欧吧。他说,我花了7000欧来这里。
哦对了,他几乎不会说英文或者德文。只会一点点数字和礼貌用语,知道像Rewe,Netto这样的词(德国商超的名字),所以此处的“我说”、“他说”,全部是借助翻译器在聊天。不过阿拉伯语确实很动听,看起来也很难,是从左到右写,并且每一个字母在单词的开头、中间、结尾处写法是不一样的。我们到Thalia,我说给你买一本德阿词典吧,当作我送给你的礼物,他说不用不用,我明年要去上德语学校,可以从B1学到C1。我说好。我说,要不我买一本A1的阿拉伯语学学吧,我一直想学阿拉伯语。书店只有一种教材,后面没有标价格,我们拿到自助机上刷着看看,要39.9欧,我们都觉得好贵,最后他指指手机里的多邻国软件,“用这个学吧”。
说到手机,其实他看起来并不怎么的“贫穷”。他说他昨天刚买的手机,14Pro Max,说完又拿出一个,“15 Pro Max,这个是我要给我弟弟的”。我说,我一直用11,已经三年了多了,但我还是觉得很好用。他说,我原来也是用这个。他把签证夹在透明手机壳里面,拿出来给我看。我发现他们拿的好像都不是一般Visa,不是印在护照里的一页,而是一张单独四开合的小纸片,上面还有钢笔划拉掉的印刷字的条款,在下面补了一句什么东西,我看了一眼,是有关于活动范围和经济活动的项目,应该是来德国之后anmelden(登记居住)地区的限制。我还见过另一位非洲朋友的证件,上面写“不允许经济活动”,他说“我只能去红十字做义工, 否则警察机会来抓我,把我丢回国”,他只能作为贴身护工住在一位独居老人的家里,“没有人身自由”。我拿的是学生签证,没有居住地区的限制,工作限制是“一周20小时以内”,但我还不着急去打工。Taha的签证明年到期,他有了工作合同之后可以去续签,他好像不烦恼这方面的问题。
我们是在狂欢节上认识的,但我当时着急要去找约好的印度朋友和他的同学,留了个联系方式就走了。狂欢节人好多,很多道路都拦起来给游行车队,不能过人,我化着大浓妆踩着高跟鞋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我要约的人。他们用英语热烈的聊天,吃薯条喝啤酒,聊天的内容是上次在一起喝啤酒谁出于什么原因请了几瓶,这回该轮到谁了。我到了之后,大家已经没话聊了。走到莱茵河旁,天空的云已经开始变换色彩,河水油油亮亮的,对面的哥特大教堂背着光,黑色看不见细节。有人起来去买烟草,一个名字听起来像是“Falfi”的美丽女孩(我觉得印度有好多美女,尤其是他们的眼睛和鼻梁紧凑而深邃,褐色皮肤对我来说也比白皮肤要美)打开一包印有“Rauchen ist tödlich”(“吸烟致死”)的塑料纸包的烟草,里面有烟丝、烟头和烟纸,她用指尖卷了一只,吸了一口,递给身边的人,大家递来递去,最后还传给我。喝酒和吸烟对我都没什么效果,除非量非常大,才会有不受控制的ecstasy的轻松感觉,但第二天又难受后悔。
但莱茵河当时特别漂亮,远处还有节日的音乐,情侣在板凳上抚摸、拥抱。换装派对,好像全城的人穿着戏服上街,酒瓶到处扔的时候,人与人的氛围确实会超好,大家在下意识地“反叛”平时严肃、沉闷的礼仪和规矩。但我还是觉得平时坐公交车突然上来的一个化哥特装、漂染彩色头发,一脸耳环鼻环,穿丝袜马丁靴的男孩女孩们可爱,因为那时候没有其他人来分担目光,要承担所有人假装视而不见的“注视”。
说回到Taha,第一天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在社交软件上问我火车取消了能不能来我家过夜。我说不行。他说,那好吧,他去斯图加特找朋友过夜,问第二天能不能找我逛街。我说逛街可以,逛完我请你吃饭吧。后来我惊讶于他的朋友这么这么少,“柏林的朋友”“慕尼黑的朋友”“斯图加特的朋友”,要去别人家借宿就得坐火车满德国跑跑,来找一个才认识一天的人,往返坐上10个小时的火车。但他好像不烦恼浪费时间的问题。
我交朋友就只有一个项目,聊天做饭,做饭聊天。我其实很不会聊天,聊着聊着就开始自我为中心,“我觉得”“我觉得”...,并且总会问一些突兀的问题:“你觉得人生有什么意义”,或者,“你喜不喜欢你的总统?”...这时候,有东西吃就很重要。但我出国之后发现能和我聊天的人竟然比国内多了。可能国外像我这样天马行空的人还不少,国内的朋友们讲究实际,不喜欢脱离个人处境去谈要护还是要躺的问题。另一点也许是因为,出国之后,大家渐渐能把国内作为客体去谈了。一位局内人贵妇和说我“那边现在就是封建、资本两座大山一起来,无路可逃”。但聊自己国家总令我窒息,“还是来谈谈你吧”。
我问Taha,你喜欢这个世界吗。他点点头,用德语说“gut”(还不错)。我说我不喜欢,在谷歌翻译器上打:Only few people can be happy, this is an unjust world.(只有少数人能幸福,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他笑着点头,“Ja”(是的)。
他网上搜Aleppo战前战后对比图给我看,大概是下面这种,一边富丽堂皇、安静古雅,色彩饱满;另一边是残垣断壁,灰色无人的废墟。我想到圆明园。不知道战争前的叙利亚是什么样的社会,难道是这么古朴典雅的?但他后来又给我看手机里穿着印花T恤,骑着哈雷摩托的15岁照片,“American Motor!”(美国机车!)。学校里只教阿拉伯语(阿拉伯语文化相关有四门课,还都是主科),“但我的Handwriting(手写体)不好”。他好像确实不太会写阿拉伯语,最后走的时候,Taha要写一句话送我,用谷歌语音输入把一句话从语音识别成文字,对着抄下来。真不知道这是一门怎么样复杂的语言,既然是拼读,还会出现会说不会写的情况。不知道说着这样繁复的语言的、骑着哈雷摩托的15岁童年,离世界中心有多远。但权力的运行就是一只千足章鱼,你在一块清凉的小木板上漂浮(在童年的小小阴翳下),它会伸过手来抓你。我15岁时在遥远的社区生活,对两条街道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也就要被抓走了。但据说70%的美国人在出生的区域生老病死度过一生时光,happy few。
我问,那你有小时候认识的朋友参加军队的吗,政府军反叛军?他说None。大家都走了。因为留下来要义务服兵役7年,no money,no mariage, no work(没钱,没婚姻,没工作),而且还要kill own people(杀自己人)。





“Thank you for your hospitality.
I had a great time with you.
I wish you a happy life."
“感谢你的招待,
我度过了快乐的时光,
祝你一生幸福”
— Is it a civil war? What's the root of the war?
(这是一场内战吗?战争的根源是什么?)
— People asked the president to leave. Gouvernment strikes people with deadly weapons.
(人们要求总统退位。政府用致命武器攻击人民。)
— Oh. I can't believe that. Why haven't other countries suported the Syrian people, intervened and overthrown the government? Do syrians people want that, intervention from the outside, like the US or the Europe?
( 我真不敢相信。为什么其他国家不支持叙利亚人民、进行干预并推翻政府?叙利亚人民想要美国或欧洲这样做吗?)
— Russia, Iran and Turkey control everything. They want to divide Syria.
(俄罗斯、伊朗和土耳其控制着一切。他们想分裂叙利亚。)
It doesn't matter to the people, they created strife so they could divide Syria.
(这与人民无关,他们制造纷争就是为了分裂叙利亚。)
— Do Syrians have friends? From whom do you look for support?
(有谁是叙利亚的朋友吗?)
—I don't know. Everyone there is for his own benefits
(我不知道,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如上文所说,Taha并不贫穷,他有兄弟姐妹,从15岁开始一直都有工作,有存款,信仰伊斯兰。他也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因为兄弟姐妹都有工作,有存款,信仰伊斯兰,家里有很多小孩,父母健康。“Parents good, children good, house gone, everything is good."(“父母还在,小孩还在,房子没了,其他都好)。
我说“中国贫富差距很大,13亿人中有9亿人月收入没有2千块,没有250欧的生活费”。他说,叙利亚更差,只有不到30欧。中国生产能力强,可以生产所有electronics(电子产品),在叙利亚,keine Fabrik(没有工厂)。
他指指我的厨房,我的厨房特别漂亮,做饭的时候可以对着森林天空发呆。他说,就是这个地方,他们家被炸了个大洞,从厨房可以走到街上。看,照片上就是我Papa。我已经7年没有见到爸爸妈妈。

他不喜欢土耳其,不喜欢土耳其女孩,不喜欢土耳其男人。他们同样是穆斯林,还都是逊尼派,但Racists,歧视难民,歧视不说土耳其语的人。“在伊斯坦布尔,一串葡萄,speak Turkish(说土耳其语),一块;speak English(说英语),十块” 。并且,当地人和外地人有任何纠纷,警察都不会管,除非受害者中涉及其他土耳其人。我说,那德国有很多土耳其人啊。他说,对,但他们不敢出头,他们害怕German State(德国政府)。
我们去土耳其超市采购做饭的食材,他和老板说买烤肉和鱼,说一口流利的土耳其语。感觉和欧洲人购物的场景一样,寒暄到位,礼仪十足。打招呼时,Merhaba(土耳其语)和Salam Alaikum(阿拉伯语)混用。


吃饭的时候翻Instagram给我看,他说,这是我的弟弟,我们一起在伊斯坦布尔打工(兄弟俩在片土耳其烤肉),这是我好朋友,在德国Ausbildung(职业培训)了三年,现在在柏林当理发师,我后天要坐火车去找他,这是我慕尼黑的朋友,我明天要先坐火车去慕尼黑,再和他一起去柏林。我心想,餐饮、超市和理发,东亚移民已经承包了德国民生市场。我既没有工作经验,学的也不是电子计算机之类的润学对口专业,欧洲大概没有我的工作可做。这个问题从我来这里之后就一直压在我的心头,让我不快乐。
—Taha,你十年之后的梦想是什么?
—开一家餐厅,然后结婚。
—你觉得结婚重要吗?
—当然。一个人生活多无聊。
—我的梦想是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努力读书,成为一名知识分子,让别人听我说话。(哎呀,我怎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一般我都是和别人说,我要去街头当混混的)。想想看,如果这个世界停下来,听你说一句话,就一句,大家都听着,你会说什么?
—Ich weiß nicht.(我不知道)。我不想别人听我说话,我只想自己快乐。每个人想法不一样,他喜欢蓝色,你喜欢白色。
—但人们想要的东西很多都是一样的,资源、土地、金钱,大家编造各种各样的故事去得到它。
—Ja,(这个转折很突兀,但我觉得是我们所有对话里最棒的一句)。你待在学校里,我待在餐厅里。所以我们的梦想是不一样的。

我渐渐发现了有些矛盾是掩盖不住的。比如说他表达对女性的喜爱的方式,“Islam sanctifies women”(伊斯兰奉女性为神圣),所以女人不用出来工作。他觉得女人戴头巾Niqab很可爱。给我翻译吃猪肉导致fatty liver(肝脏肥)的文章。你应该读一些monotheism(一神论)的书。复述我听说过一百遍的,猪吃自己的排泄物和乱伦的事情。我只有在20岁短暂地陷入过佛教迷恋(原因还是因为爱情),有两次几乎就要去皈依的经历。但我现在对所有宗教的情感都很淡了,淡淡的排斥所有宗教。我也不喜欢科学主义,“上帝的蓝图上只有数学和几何”,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觉得这个说法很丑陋,没有全人类宇宙也能正常运行着,对于死去的星系的欣赏则是离奇的。但相比之下,我更厌恶集体无神论的民族moving fast and breaking things(“摧枯拉朽”)的做法。
关于女性主义,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有机会能躺平当有知识有趣味的家庭主妇,我会感谢上帝。
但有一个矛盾是新发现。我因为过不了一种超越的生活而感觉到lonely and sad(孤独悲伤),对他来说,道德不是一个问题,真理亦如高悬的北极星,在历史的所有者介入清算之前,有的只是大地上踏踏实实的斗争。这种斗争,看似艰难,但其实内容少,没什么变化,并且时间充裕,至死不渝。兄弟手足之情也无处不在。中间大段的闲适和空白的时候,比如10个小时的火车上,我坚信他比我快乐,如果存在一个幸福激素水平测试,那就把我俩取样一测便知。突然这种时候,我很想和他交换命运,我去勤勤恳恳地承担他的那一份,或者做一名戴头巾的可爱女孩,看他如果是我会怎么做。
来自第三世界的朋友们,大多都和我差不多年纪,或者比我大一点。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给我看过要么是自己的,要么是哥哥姐姐或者好朋友的小孩的照片。他们对白人没有弯弯绕绕的情感,早就习惯了在充满冲突和礼仪的社会中生活。我说我养流浪猫,他说他养流浪鸟(绿色鹦鹉🦜),鹦鹉会钻进被子里睡觉,她姐姐的小女儿,养了一只黑色的鸡,很漂亮。
“House is gone,everything is good”. 像咒语一样,我不停重复着。我来这儿之后的习惯,从哪儿听来一段话,一个单词,令我印象深刻,都会通过刻意重复,以期将来自己能地道地使用它们。
我意识到我在有意识地滋养着一个外语的生命,希望在那个生命中我能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和大家一起享受当下,说一些简单快乐的俏皮话。此刻我用中文写作,找不到方向,我想要最简单的平铺直叙,但从手指传来的世故、疲惫感觉,还是很快地包裹了我的脊柱。
凝视窗外“碧海蓝天”般美丽的后工业化风景,偶尔会带给我轻微精神错乱的感觉。终于,人们在安排好世界的秩序后,可以在美丽的次生林中谦卑地和大自然和谐共存了,直到这时外面的秩序又开始出现裂缝。这是一种可以让心灵感到安息的熵的水平,同这个地方的国旗一般,“越过黑暗森林和血的海洋,进入金色的天空”。金色的天空是什么样的?若没有来自黑暗森林和血的海洋的逃难的灵魂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将是鲜花、贝壳装饰的墓园那样美好而宁静的。春风吹过,还会有干净的生机涌动,从烂泥中再开出花朵。
和边缘人交朋友的感觉太好了。我太得意了。在公交站,我把Taha送走了,从我家回到市区火车站,需要穿过20分钟绿草茵茵的绵延丘陵。可惜天黑了看不见。
“你喜欢在这里生活的吗?”
“Ja,”我说,“Es ist sehr schön.(因为它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