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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人生中极罕见的一次观影体验:坐如针毡、痛苦不堪,看到个别段落甚至需要通过深呼吸才能平复内心遭受的强烈冲击。当Gabita躺在一间破旧宾馆的床上,张着大腿等待医生拿走体内的婴儿时,镜头像一双冷酷的眼睛长时间地盯着她、窥探她,她的下体成为了众目睽睽的靶心,一个赤裸但不能由她自己做主的“公共领域”。作为一名女性观众,我感到羞辱和被冒犯,仿佛躺在那里的是我自己。
「四月三周两天」是Gabita怀孕的时间,也是她绝望地寻求终止妊娠的时间。蒙吉创作这部电影的灵感来自于上世纪80年代罗马尼亚禁止堕胎的规定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1966年,罗马尼亚政府宣称:胎儿是社会的财产,不能生育的人就是背叛国家的人。因此必须禁止离婚,每对夫妻至少要生4个孩子。另外,节育和堕胎都是违法行为,无法怀孕的女性要缴纳税金,打胎要遭到判刑,妇女的月经也会受到监管和检查。最后一项规定让罗马尼亚诞生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职业:月经警察。月经警察的名头虽然滑稽,但却有实际的权利,并且无孔不入。他们入驻各大机关、学校、工厂、乡村,对妇女的身体严格把控,督促她们每月做妇科检查,以确保没有使用避孕工具。如果查出有妇女胆敢私自避孕和堕胎,则会面临严酷的处罚和监禁。面对此情景,许多绝望的妇女铤而走险,试图偷渡到匈牙利寻求庇护,但在边境线上时往往被当做叛国贼,遭到子弹扫射处理。此外,非法的地下流产随之出现,那些无法负担一个生命诞生的女性选择悄悄联系黑市的医生,冒着生命危险和违法风险私自堕胎,不正规的设备和医生导致很多妇女因此丧命。电影《四月三周两天》中的Gabita就是这些绝望女性中的一个——一位意外怀孕的女大学生,不想因为生育中断学业和前途,于是她任由自己被黑心医生摆布,躺在宾馆的床上等待着死去的胎儿从腿间滑落,试图拿回身体的主动权。但最终,子宫的话语、性的话语,指向了那个层层向上溃烂到底的权力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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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基督教的观点,人在成为胚胎时就有了“灵魂”,抹杀灵魂就是抹杀生命,因而堕胎是剥夺了胎儿的生命权,应该禁止。中世纪的欧洲人,发明了各式各样的酷刑惩罚私自堕胎的女性。其中有一种叫“铁蜘蛛”的刑具,设有四个爪子,实施酷刑时将其加热后,“爪子”会慢慢地把受刑者的胸部及附近的皮肉一同扯下。还有一种刑具叫酷刑梨,将其塞入受刑者的下体,刑具会像一朵绽放的花一样把阴道口越撕越大,直到血肉模糊。尽管擅自堕胎有极大的风险,但仍有个别女性选择堕胎,其中不乏一些因被强奸而怀孕的少女。在当时,被侵犯而受孕的女性不仅得不到同情,还会遭到周围人的唾弃。因为那时候的人认为,只有女性在被侵犯时感到愉悦才会导致怀孕。而这样的女人是婊子、是妓女,是不配被当做正经女人的。1803年,英国通过了世界第一个反堕胎的法案——《艾伦伯勒勋爵法令》,明令禁止堕胎行为,最高可判处死刑。而这条法律直到1967才才被正式废除。1920年,苏联率先将堕胎合法化。16年以后,冰岛紧随其后,成为第二个堕胎合法的国家。而其他大部分欧洲国家则是在70年代以后才逐渐松懈对堕胎的管控。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些无奈怀孕的女孩儿们因为反堕胎法律的存在遭受了巨大的痛苦,特别是在五十年代中期避孕套和避孕药出现前,女性在性生活方面处于一个极端劣势的地位,无法自控的子宫成为了她们随时都可能会溃烂的伤口。•苏联官方的女权主义宣传海报:“女性是最值得尊敬的!”但一般会加下半句:“所以应该自我牺牲,为苏维埃多生孩子”
电影《维拉·德雷克》正是涉及了二战后英国有关非法堕胎的问题。电影中的女工维拉每天穿梭于上流社会和底层劳工之间,为了帮助贫困妇女们解决怀孕的烦恼,她尝试用她并不科学的方法帮助她们秘密堕胎,最终遭到警察的逮捕。在这部电影里,夺回身体的选择权与非法堕胎正面交锋。几乎同一时期的法国,也有一个女人因为擅自帮助其他女性非法堕胎而遭到惩罚。在《女人韵事》中,玛丽的丈夫被派往前线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玛丽独自抚养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突然有一天她发现了自己对堕胎得心应手,于是她开始接受蜂拥而至的堕胎工作。在当时的法国,协助堕胎是重罪,死路一条,但是玛丽坚决铤而走险。与维拉不同的是,她不是为了施善于人,而是为了赚钱。在堕胎法定型的时代,玛丽作为违反禁忌的反叛者,抚摸着因多孕、意外而受难的母体,揭开了女性独自承受生育痛苦的真相。被剥夺的生育权与劳动权,使得女人们成为了战后的祭品。在电影《正发生》里,一位名叫安娜的高中女孩得知自己怀孕了,作为一名一心想要通过读书改变人生的女孩儿,肚子里的胚胎无疑像一个最恶毒的诅咒。那一时期的法国(60年代初期),距离五月风暴只有五年,女学生们争论着萨特的社会主义,面对伟大理想侃侃而谈,但现实中的她们却不享受终止妊娠的权利。为了能够继续学习,安娜坚定地要流掉肚子里的孩子。在多次寻求堕胎失败后,安娜最终如愿以偿地躺在手术台上:叉开的双腿成为视点中心;医生长时间的准备工作提示着观众要为接下来的画面做好心理准备;冰冷的大产钳伸入少女的引道;惨烈的尖叫声像要撕裂荧幕。安娜大部分时间是隐忍的,直到影片的尾声。做了引产手术后的安娜迫不及待地去找自己的老师,想补上之前落下的课,老师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压抑了很久的情绪才以一种粉饰过后的样子得到宣泄:“我是生病了。一种只会攻击女人的病,把她们变成家庭主妇的病。”同样是讲述堕胎,瓦达尔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她曾在70年代拍过一部叫《一个唱,一个不唱》的片子,呈现了60到70年代十年间的女性主义发展,这部电影温和、轻盈,但也直击要害,十分瓦尔达。那一时期各种女权运动、解放思潮层不出穷,法国严防死守的反堕胎法案终于松动,直到1975年,法国颁布法律允许妇女堕胎。今天的欧洲,尽管保守派阵营一直努力管控女性的子宫,但捍卫堕胎权的自由派一直占据优势。2021年,欧洲议会宣布安全堕胎是一项基本人权。然而在一些深受天主教影响的国家里,堕胎权是近几年才逐渐放宽的,且总会有一些限制。但还有一些天主教国家,至今还维持着严格的堕胎法律。3">#3
尽管《正发生》的故事发生在60年前,但它的片名对应今年五月份的一则报道,碰巧达到了反讽效果。是的,它正在发生。今年五月,《美国政治新闻网》报道了美国最高法院的一份一件草案,该草案涉及多布斯诉杰克逊妇女健康组织案的判决。一旦最高法院最终通过该草案,则意味着1973年的“罗诉韦德案”被推翻。这一报道瞬间引发轩然大波,在此激发了美国社会支持堕胎和反堕胎之间的拉锯,并将全世界的目光再度聚焦到对于“罗诉韦德案”的讨论中。这则事件被电影《推翻罗诉韦德案》很好地还原。电影呈现了1970年罗伊起诉德州司法长官韦德,指控德州禁止堕胎的法律侵犯了女性隐私的全过程。罗伊的胜利成为了女性自主夺回生育选择权的起点,同时也拉开了“女性选择权”与“胎儿生命权”争锋拉锯的序幕。“罗诉韦德案”在女权发展历程中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因为在“罗诉韦德案”前十年,美国有30个州严格限制堕胎。怀孕女性想要堕胎必须冒着被制裁的风险,还有可能被判监禁。因此《革命之路》中,妻子贤惠地为丈夫准备好早餐,同时送去了甜蜜一吻,之后却自己慢慢地把毛巾铺开进行堕胎,最终命丧于此。还有《公民露丝》里,当露丝被男友赶出家门后发现自己怀孕了,最终却引来了反堕胎组织的监视。而后堕胎组织也参与其中,与反堕胎进行了长时间的对峙。堕胎与反堕胎两股力量拉锯着露丝做出抉择。翻看美国更早之前的影片,可以发现反对堕胎的思想呈现得尤为直白:电影会把选择堕胎的女性刻画成毒妇,要么干脆安排一个吃尽苦头但堕胎失败的结局用以讽刺。比如1916年的《吾孩何方》和1934年的《白衣人》。在“罗诉韦德案”30年后,美国多个州陆续通过堕胎法案,但依然有女性生活在不能堕胎的土地上,《从不,很少,有时,总是》里的奥顿就是其中一位。当得知意外怀孕后,奥顿无法在当地成功堕胎,只能动身去往其它地方寻求帮助。她所在的宾州法律规定未成年必须有一位家长陪同,于是她和表姐Skylark踏上了去纽约堕胎的旅程。电影用平静且克制地口吻记录了她们的堕胎之旅,但在将近一小时的时候,长时间压抑着的崩溃情绪慢慢从冰山下显露出来:负责堕胎的工作人员问了奥顿她的性经历和情感关系,最开始奥顿保持了她不苟言笑的做派,直到工作人员反反复复地问她:Never Rarely Sometimes Always?奥顿从沉默到流泪和哭泣,揭开了影片没有正面呈现的关于身体和情感的暴力。这个持续三分钟的长镜头,让镜头背后的男性肇事者以一种未出席的身份被质问,为两性关系中的弱势少女撕开一个小口展露她们难以言说的疤痕。近些年来,一些保守的政客和他们所在州一直在试图挑战罗伊案。2010年来,美国各州已经出台了300多条关于限制堕胎的法令。2019年5月,阿拉巴马州出台了全面禁止堕胎的法案。该法案规定,孕妇在孕期的任何阶段都不能堕胎,即便是在强奸、乱伦导致怀孕的情况也不例外。面对这些法案,得州议会中唯一一位支持堕胎的女性议员温蒂说道:“我们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女性切切实实受到了欺压。”在温蒂说完这句话后的第三年,美国最高法院以5:4的投票结果正式推翻“罗诉韦德案”,取消宪法赋予的堕胎权,将堕胎合法化问题交由各州自行处理。五十年后,罗伊们又一次失去了对于生育的自由选择权。戈达尔说:"电影为人类的欲望提供了身体。"在那些无法堕胎的女性身体上,布满了宗教的、政治的以及性别的权威留下的勒痕。上百年来,不计其数的女性甘冒生命危险与反对堕胎的禁令殊死肉搏,试图拿回自主掌控身体的权利。但一次又一次,她们的呐喊声被权力运作的声响湮没,成为文明海洋里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