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阿羊二十五岁的时候长得和十四岁时也差不多。那时候他坐在我的后排,整个初二,他都在意淫语文老师。阿羊高高瘦瘦的,长得挺帅,班里不乏追求者。他想谈校园恋爱并非难事。但阿羊说:“我对那些小女生没有兴趣。”他喜欢语文老师这样高个子、长腿的大姐姐,只有语文课他才会抬起脸看讲台,一边在草稿本上奋笔疾书。他画了很多幅和语文老师做爱的漫画,各种体位、姿势的都有,场景也变化,有时候在教室的课桌上,有时候在她的办公室,有时候在厕所和操场。脸和表情很难画,阿羊不满意,就用长头发把侧脸遮挡住。他主要乐在其中的还是画长腿和臀部的曲线,还有卷到腰上的裙子,他对褶皱的处理精益求精。至于乳房,阿羊说老师大概是B罩杯,他于是画得不大也不小。
我是这些漫画惟一的读者,在阿羊给我看这些漫画以前我对语文老师没有过丝毫非分之想,也未曾意识到,原来可以如此具体和激动地欲望一个身边的人。阿羊除了给我看他的漫画创作,还会给我讲述他的春梦。因为声音是通过空气传播,所以我的同桌晏雨也能听到。阿羊讲述春梦是以一种读小说的口气,叙述的精确似乎能给他带来快感,所以晏雨时不时就要听一篇细节生动的黄色小说。我相信阿羊肯定大量加工了他的春梦,尤其是他有一次讲到他梦见自己和老师正激烈做爱,听见老师的男朋友拿钥匙开房门的声音。晏雨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说:“我看过这剧情。”阿羊似乎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不再说话。晏雨小声说:“没关系,讲得挺有意思的。我喜欢听你说话。”她是一个坦诚的同人女,平时写一些关于阿羊和别的男人调情的肉文。晏雨瘦瘦小小,戴着厚重的眼镜,我有一次瞄到她在本子上写到颜昂的名字,心想她难道在写情书。结果再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是一篇出现了更衣室、游泳池等词条的小说。写得兴起时,晏雨会发出粗重的呼吸,目光炯炯,像课文里写的“烨然若神人”。
和阿羊或者晏雨不同,我没有创作什么,可能因为我没有具体的投射对象。我的欲望并非不强,不然也不会时不时就和阿羊交换U盘,互通有无,把那些珍贵的黄色小说都打印下来。那时候我每天都要打手铳,周末的时候甚至会一天打四次,从椅子前站起来的时候两眼发黑,视野里的事物都破碎了。我会拿尺子丈量自己的阴茎,阿羊说他也会,他夸口自己有16公分,我质疑他是从卵蛋开始量的。阿羊说他在网上见过非洲黑人有40公分的,得缠在腰上。我们每天总要畅谈一阵子下三路,但当阿羊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时,我却答不出来。阿羊觉得我不真诚,他和我分享了许多秘密,我却不老实交代。我只好羞愧地坦白,只要长得好看点都会意淫,春梦里出现的人都是随机的,我梦见过全班女生排队和我干。阿羊脱口而出:“操,原来你才是色情狂。”
阿羊那句“色情狂”的论断虽然并无恶意,却给我带来了罪恶感。常识也告诉我,如果没有建立在情感之上,色情只是一种动物本能。阿羊会跟踪语文老师下班回家,从学校里尾随到她小区门外,只为多看十几分钟她的背影,这固然变态,却是有信念的。有了信念的欲望才叫爱,不然就是精神上的打手铳。有了阿羊这个榜样,我开始有意识地锻炼欲望的专注。
我问阿羊,你是怎么喜欢上语文老师的?阿羊这回居然没有夸张地提她的身体,而是长考一番,告诉我,因为语文老师是陕西人,他也在陕西长到十岁,在这座南方小城,只有语文老师带给他亲切感。阿羊说完,又苦笑道:“不过我喜欢有什么用呢,人家都要和男朋友结婚了。我看到她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了,查了一下,那个就是订婚戒指。”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羊落寞的神情,我想到“落寞”这个词就会想起来他的神情,他的瘦脸本来就有点忧郁。所以那个情景就像电影镜头一样,他倚靠在厕所对面的瓷砖墙上无奈地闭上了眼,好像一具空壳,里面的欲望都消耗殆尽了似的。他是个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家伙,调侃道:“我现在看起来一定特像牛仔。”
我和阿羊十五岁那年,语文老师结婚了,给同学们都发了喜糖。阿羊则像苦行僧还俗一样,或者说变成禅宗了,每隔一两个月就谈个女朋友,校内的有、校外的也有。对他来说这并非难事,但当我询问他艳情的故事,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说:“只是找小女生聊聊天。”他在度过时间,填补欲望的空洞,但不是以欲望。他有一次和我表达了厌恶:“这是公平的,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喜欢我。只是把我带出去显面子。她们是衣服,我是晾衣架。”很久以后,我才理解他的不满,当时主要是疯狂地嫉妒。
我开始对晏雨动心思,实际上班里除了阿羊,我也只有她一个朋友。无论外表还是内心我都是一个阴沉的家伙。晏雨也是个阴沉的家伙,她几乎没有朋友,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我的进展并不顺利,虽然有同桌的地利,却不知如何接近。我想到晏雨喜欢文学创作,也想写一些文字传情达意,问题是我写的文章句子都很难通顺。我在家里写了二十个晚上,每次都写不了几行就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了,他妈的比作文还难写。我每天到学校都要观察晏雨,看她的短头发,看她的塌鼻子,看她很红的嘴唇,看她的雀斑。没错我要把这些观察美化成外貌描写,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在吸引我呢?还有她冷静、清脆同时有些虚弱的声音,女王一样冷漠的待人态度。我不免想起,她似乎只有对阿羊才会有特别的热情。但我没有因此嫉妒阿羊,因为阿羊根本不会喜欢晏雨。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起来:晏雨和我更相配,而不是和阿羊。这大概也是晏雨吸引我的地方,但我不能写出来。
我始终没能写出那篇文字,因为我对完成它没有那种饥饿感。我要承认,我的欲望根源和阿羊不同,在他是自信的而在我是自卑。四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去新华书店买教辅材料——快要中考了,我成绩不错,想要冲刺一下一中。去乘公交的路上,我看见了街对面两个人影,是晏雨和阿羊。他们正从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前穿过,他们为什么在一起?我没有犹豫,立刻奔跑起来,穿过宽广的马路。他们在聊天,阿羊不停地比着手势,他又在讲故事,他讲故事的样子总是和故事一样精彩。那就是我所没有的魅力吧。晏雨在笑,因为她的肩膀在颤抖。我走在后面,阿羊和晏雨在前面的巷子拐弯了,阿羊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晏雨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她看起来非常小巧。瘦瘦的阿羊在晏雨旁边也不显得那么瘦了。
我尾随他们走进一座小区,这小区很老旧,似乎有二十年没翻修过。阿羊和晏雨从一座楼房的二单元进去了,我这下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谈恋爱了。晏雨的父母常年在外工作(这是她和阿羊、我聊天时提过的),她这一定是要带阿羊回家做些什么了。但估计不会太过分吧,阿羊对小女生也就是逛街时牵牵手。阿羊不会真的喜欢晏雨,在班里他从来没有暴露过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开始的——完全没有迹象。他这人藏不住事。我想着,双腿鬼使神差地向单元楼走去,天已经有点暗了。
我走到单元门的开口附近,听见了晏雨的呻吟。他们没有上楼,就在一楼的楼道里。我控制自己的脚步声,悄悄走到开口前,看往幽暗的楼道。我看见阿羊的脸整个埋在晏雨的头发里,两个人都释放着粗重的呼吸,通过楼道狭窄的空气扩大了音量。我看见晏雨白皙的大腿交缠在阿羊的腰上像合欢树的根茎,她的连衣裙褶皱像阿羊在草稿本上画出来的一样凌乱。阿羊的右手托着晏雨的屁股,左手紧紧搂住晏雨的肩膀,胯部支撑着二人激烈的静止。阿羊正对着我,但眼睛完全闭上了。我像被下了魔咒一动不能动,脑中忽然却闪过另外一段香艳的画面,那就是全裸的语文老师在床上挑逗我,我却听见阿羊在门外插钥匙开门,怎么也捅不进去的龃龉声。回过神来,我已经走回这个陌生的小区的主干道,一身冷汗。我手上还提着装教辅材料的布袋。我像从溺水中明白过来,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晏雨。
阿羊二十五岁的时候长得和十四岁时也差不多。我是在肯德基偶然加班时看见他的,他也在加班,在我们同学过的初中附近。高中以后我们就再没联系了,再次见面,感慨万千。但我们可没有感慨少年往事,而是感慨自己的现状有多傻逼。我们说了说失去联系后的生活轨迹,阿羊高中去学了美术,大学也是在美院读的。他和大学的女朋友谈了快七年了,他女朋友还在杭州的设计公司工作,但一起入职的他被裁掉了。他还没有在杭州找到工作,找不到满意的,现在回来帮家里做做生意。我问阿羊,你画得不好吗,怎么把你裁了不裁你女朋友。阿羊恨恨地说,领导想睡我女朋友,入职的时候就没少暗示,要不是法治社会我早就把他给剁了,他妈的!我幸灾乐祸道,你就不怕现在异地,你领导把你绿了吗?阿羊嘿嘿一笑,那不可能,我跟她都快结婚了,等我找到工作就马上结婚——你小子呢?你胖了不少啊。我说我也快结婚了。阿羊愣了一下,也笑,没想到连你都能结婚,看来你变了很多啊。
阿羊这说法里带着点攻击性,但我不以为有问题。如果我老是像少年时代那样,肯定是结不了婚的。阿羊说,你那时候看起来像个小怪物,像个困兽。我说,我知道,男人应该像野兽而不是困兽。我沉默一会儿,发出了几声意义不明的长吁短叹,看着阿羊依然明亮的眼睛说,你和晏雨什么时候分的?
阿羊愣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不想告诉我,没想到他只是忘了这个人了。他突然爆笑起来,你怎么会觉得我跟她谈过恋爱啊,这也太搞了。阿羊不知道,我尾随过他们,我也不打算交代此事。我只好避重就轻,说,我感觉当时在班里你们走得挺近。
阿羊想了想,凝重地看着我说:“我确实是班里最了解她的,但我很想把这个人彻底忘掉。老实说,我很后悔了解她那么多。今天不聊这个人,我知道一个酒吧,我们一起去那里喝点。”
去酒吧的路上,我希望阿羊忍不住开始和我讲讲晏雨的事情。但他没有满足我的猎奇心。在酒吧,他请我喝了威士忌。我和他提及了杨老师,我现在是她女儿的数学家教。阿羊听得很高兴,问我身材有没有走样,我说风韵犹存,你初恋都快四十岁了。阿羊笑了,说他女朋友也是北方人,一米七多,腿长。以后两人的小孩肯定比他个儿还高,女孩也能长到一米八。我也笑了,送去打篮球啊。阿羊不胜酒力,只两杯威士忌,耳朵和脸都通红。他洋洋得意地和我吹嘘和女朋友的性活,怎么抱着那双大长腿干半个多小时,一天可以干几次。而我还是和十四岁时一样,笑嘻嘻地看他说,却没有什么想说的。我知道他也变了,他心里藏着一个黑暗的秘密,他现在需要用酒才能彻底抹消的部分。阿羊也不再是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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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友275070624 赞赏了这篇日记 2024-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