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放风的时候我们偷偷互相问候新年好 | 亨利·戈达尔

小说的另一极(节选)
热内在其他所有方面几乎都做出过挑衅,然而我们没有意识到他是第一个通过《鲜花圣母》(Notre-Dame-des-Fleurs)而为小说开创了全新道路的人。这本小说写作于1942 年至1943 年之间,并几乎是以秘密的方式出版于1943 年。纪德那个时候也通过把《伪币制造者日记》加入《伪币制造者》在这方面进行着探索,不过和小说中爱德华所做的事以及他的日记相比,这种探索则是事后的、单独的,并且是次级的。而热内展示出了他的三个主要人物:神女(Divine)、小脚宝贝(Mignon)和鲜花圣母(Notre-Dame-des-Fleurs)以及他们故事中、经历中的细节,这也正是他在介绍这些人物时,或者说开始讲述、开始虚构这个故事时所正在经历的东西。这段一上来就提到的经历并不是不带感情色彩的,因为它是关于监狱的经历,没有哪个读者能对此感到无动于衷。巧合的是,《鲜花圣母》写成的两年之后,塞利纳也正好叙述了监狱里的情节,他在1945 年的《别有奇景》中几乎用整卷前言描写了他在哥本哈根被拘留的经历。两者这么写的理由尽管有可能不同,但是从深层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呈现都含有对读者的一种挑衅,读者也被当作了他们攻击的对象,就因为读者属于那个将他们两者定罪的社会。不过那个时候的塞利纳已经不再写虚构小说了。
在“我”被拘留的时候,热内高密度地描写了这种情况之下有可能发生的事件。当他记录特定时间里的某个时刻时,他几乎把它们写成了私密日记:“时值一月份……这天早上放风时,在受监禁者之间,我们偷偷地互相问候新年好”①,又或者会定期在文中记录他在预审法官面前出庭的情况,从而延伸到他接受诉讼、听候可能的宣判这一系列过程。他甚至还将这种关于拘留的呈现推动到最隐秘的性剥夺方面,把它与同性恋所构筑的挑衅联系到一起,因为他在这里不仅仅表明了自己是同性恋,而且公然炫耀此事。当叙述者以第二人称口吻和那位与他分离的情人说话,以更好地展现他们之间的爱情时,这一维度所表现出来的力量也到达了极点。
作者一开始就表明了他的计划,要把所有来自拘留这段期间的故事都讲述出来。叙述者在开头没多久就描述了那些他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年轻杀人凶手的照片,还把它们贴在印有监狱戒令的硬纸板背面:“靠着我那些陌生情人的帮助,我要写一个故事。我的主人公就是他们,贴在墙上的那些人,他们,还有被关在这里的我。”实际上,这一计划将会在后面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没有哪一个进入到虚构中的细节在现实经历中找不到来源。关于这些照片,热内还提到其中有几幅用细细的小截黄铜丝钉在硬纸板上,而这些黄铜丝是发给关押者用来穿玻璃珠子,制作丧冠的。再翻过六页,虚构世界中的神女刚刚死去,她的那些同性恋好友聚在她房子的脚下,头上还戴着“玻璃珠子的冠冕,恰恰就是我在牢房中制作的那些珠子”。这种对照可能还表现在更长的距离范围之内,由读者自己来建立,不过其本质还是相同的。神女奄奄一息之时有一种“高度的幻觉”,觉得她刚刚吐在床单上的一摊血“相当于那个黑洞看得见的对应物”,而且还是“在一个法官家里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物证中,由一把破了肚子的小提琴”所指出的。而在一百页之后,叙述者热内就真的在一个预审法官家里看到了“这把神女也看到过的破了肚子的小提琴”。细心的读者必然不会忽略这个“也”的模糊性。这种模糊性还多次出现在使用的动词时态上,以确保在现实的监狱世界与虚构世界之间的无缝过渡。在第一段作为前言的文字之后,越过一条白线所做的标记,读者就进入了由复合过去时所开创的虚构世界,而且这里复合过去时的标志只表现在从“神女昨天死了”开始的虚构故事的时间性上。但是在后面一段中,同样是在“还”这个字上做文章,描述监禁者的时态就是现在时:“时值一月份,还是在监狱中”。那一天是元旦,比其他任何日子都更为空虚,更为阴沉,监禁者之间“偷偷地”互相问候新年好。热内就是在那天下午,带着酸楚的心情,陷入到回忆中,想起了那个离得不远又阴暗异常的巴黎街区。然而就是在这里,现实世界的现在时又变为了虚构世界的现在时:“神女住了那么长久的阁楼就在这些房屋中某一幢的顶层上”。描述那些在楼下、在街上等待的同性恋好友以及遗体的下葬时,使用的也是现在时。但很突然的是,伴随着其中一个同性恋好友所做出的一个举动,叙事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小说最传统的时态—简单过去时:“她学着贵妇人的样子,伸着下巴”。此外,在这样一种不断改变、不断在现实和虚构意义之间来回的叙事中,将来时也可能在人物预测的未来与小说家为他所准备的未来之间变得模糊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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